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岭之花gl 作者:泥慕玉 简介 1961年,熬过灾害后,人们的意识愈发薄弱,创造的乌托邦看似实现,又很遥远。书香世家的女医生X女工人。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兰善文,郁泉秋 ┃ 配角: ┃ 其它:   ☆、第 1 章   天刚蒙蒙亮,兰善文就拎着自己昨晚收拾好的行李箱,穿上一套簇新的工装,打开了房门。   本打算就这样静悄悄的走的,没成想她早,她妈比她更早,听见了开门的响动,赶紧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拽着打了几个补丁的布花围裙说,“文文,快回来,等妈给你烙个鸡蛋饼再走!我的宝贝闺女哦,就是那几年那么难,也是咱娘儿俩一块过来的,现下你却要离了妈,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的闺女呦……”   话没说完,她就抹起了眼泪,啪嗒啪嗒的泪珠子线一样往下掉,惹得本来没有离别愁绪的兰善文眼睛也湿透了。   哑着嗓子,把手中的行李箱放下来,走上前微微抱住她,温柔安慰说,“妈,我不过是去工作,过一段时间还要回来的。”   她妈头发都花白了,记忆里红润的脸也尽变成了一种灰黄色,煤灯底下,身影显得单薄的厉害。   “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她妈听了她这话,反而更伤心了,“你爸爸之前被大蓬车拉走,说是一两年就回来了,不还是在那地方呆了六七年?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染上了一身的病,现在伺候他比伺候皇帝都要难!妈就你这一个孩子,你要是在那里有了什么闪失,你说说,让妈可怎么活?”   “妈……”兰善文有些难过,尤其是看见她妈脸上的皱纹和头上霜一样的白发后,心里更是堵了石头一样。   她记忆里,小时候起她妈就要忙这忙那的操持活计,白天在工厂里拼命的踩缝纫机完成规定的额度,晚上还要回来给她做饭洗衣服,忙完了还得各处拜访不认得的叔叔阿姨们,让他们有机会就去开导开导她三岁起就没见过几面的爸爸。   那时候,她家附近住的好几个叔叔都受不住折磨自杀了,她妈怕她那自小就和文墨打交道的文弱爸爸也步后尘,夜里觉都睡不好,翻来覆去地想办法,头发也是没到中年就白了不少,如今再看看,更是又多了几根。   不用说,一定是为她要去磨子岭工作愁出来的。   “早知道,就不让你去念什么大学了,乖乖地跟在妈身边多好?你舅舅家的几个女儿,没念书身上不也没少块肉?前几年都成了家,围在你舅妈身边,说长道短的,别说妈有多眼红了。你说说,怎么就你这么命苦呢,我昨儿个跟门子楼里头打听,说是你们这届学生,出咱们省的就你一个,怎么别家的孩子就能搁自家门口工作呢。”   她妈又开始碎碎念了,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兰善文有些着急地看着桌上的挂钟,四点了,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   正着急,卧室里头门开了,她爸一脸倦容地开了门,“放孩子走吧,鸟儿大了,哪有不往外头飞的?”   “就你歪理多!那么会说话,怎么也没说服那些人不去□□你?老子被抓到那么远的地方当劳改犯,到了女儿,还得走这样的路,真是,你们兰家祖上是不是坟头走水了啊!”   她妈越说越伤心,索性抱着她不肯撒手地哭起来,兰善文只得无奈地一边哄她,一边道,“妈,我又不是回不来了,您就别哭了,跟爸好生生在家里过活,我过一段日子,给您写信,啊?”   她妈也知道哭也不能让女儿不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去,只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她炒了几个鸡蛋,又烙了好些面饼让她带上。   “妈……”拿着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兰善文哽了哽,“我工作以后上头就会发粮票了,这些东西,您怎么不自己留着?”   “看你这孩子怎么说的。”她妈红着眼给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咱们两个老不死的能活多久?留着这些粮票又有什么用?就你这一个娃娃,不给你,还给谁?”   “妈,你别这样说,你和爸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兰善文忍着眼泪说。   “好啦好啦,你们娘儿俩,别瞎嘟囔啦,文文啊,再不走就赶不上车啦。”她爸咳嗽了一声,颤颤巍巍地拄着拐就想上前帮她提行李。   他少年时参加了解放战役被敌人射穿了大腿,卫生员绞尽脑汁总算保下他一条腿,却因为缺医药的缘故,使他那条腿落下了残疾,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前几年下放时,又被牛角拐到了,两条腿愈发不堪重负,走得稍远一些,都累得腿发颤。   “爸,我来就好了。”兰善文赶紧在她爸之前提溜起来箱子,紧紧握在手里后,对着房里眼眶都红肿的核桃一样的二老鞠了一躬,“爸,妈,你们多保重。”   说完,一阵风一样开了门,“腾腾腾”地往楼下跑去。   她怕她再多留一分钟,她就硬不下心肠,走不了了。   去磨子岭,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再搭两班汽车,然后再驱使着两条腿走上大半天才能到。   但兰善文还比较幸运,坐完车,拖着行李累得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走到一半,就遇到一个买了粮食和布拉着驴回去的老乡,一听说她是被分配到这边的医生,二话不说,就从他的那条驴背上腾出来一大片位置,要让她坐上去。   老乡五十来岁,看起来和她爸年纪差不多,被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皮肤上露出道道沟壑,看起来和山上的老松树一样。   兰善文不好意思让他在一边拉着驴自己却坐上去,便推脱了一番,只把行李放在驴背上,自己一边走路一边和他唠嗑。   老乡年纪挺大,却不像她爸病怏怏似的,风一吹就倒,反而比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都有热情,兴高采烈地和她说,“大闺女,咱们这地方,可好些年没碰见过大夫了,有个痛热的,都只能自个儿忍着,可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不生病?尤其是老了以后,今儿个脑壳疼明儿个腿疼的,少不得要出故事呢,有些人啊,忍不了疼,也不想麻烦儿孙,一根腰带吊到屋梁子上,完事了。”   说着,他比划了个上吊的姿势笑道,“别看我现在还能耙地喂猪的,等过不了几年啊,也得用绳那么一勒,就完了。”   他咧开一口因常年抽烟而变得烈黄的牙笑得开心,兰善文却听得心里发苦。   怪不得她爸被放回来就染了一身的病。这穷山恶水下生活的人,哪个不是屈着腰活着的?   “好喽,现在咱们这地儿也有个大夫,能解解头疼脑热的喽!”老乡操着浓重的口音,笑呵呵地说着,长满茧的手又挥了一次鞭子,身上驼满东西的毛驴,“哞”叫了两声,欢快地撒着蹄子往前走。   兰善文头次看见货真价实的驴,不由盯着它仔仔细细地看住了,老乡看她一脸新奇,自豪地笑着,拍拍驴屁股,扯开大嗓门跟她道,“对了,大闺女,你刚才说你是被派过来的,是住公所里,还是卫生室里?”   “都不是。”兰善文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是去钢厂里当驻派的。”   磨子岭有的是铁矿,四周又都是山树,紧赶着炼铁炼钢的上头在主席下号召的时候就拍了板,就近在这附近建了个钢厂,把城里的有志青年都派到了这儿,说是为国家尽一分力。   反右革/命正如火如荼的时候,大家干起活来都上了发条似的狠,有志气的青年被政策一鼓动,心里就和放了青蛙一般,跳得厉害,纷纷自告奋勇的过来了。   人多了,毛病也多,一个几百人的大钢厂里,没有医生也是个心病,所以她才刚刚毕业不久,就接到讲师的书信,让她和三个同学一处过来这儿。   她家里离磨子岭最远,所以就先过来了。   “哎呦,你一个闺女家的,到钢厂里啊!”老乡听了,惊得发瘪的眼睛都瞪大了不少,看着她连连摆手说。“大闺女,钢厂那个地方,虽然说过来不少像你们这样念过书的斯文人,可大多数啊,都是老汉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些个后生无赖啊,仗着有力气,可是会欺侮人的,咱们本地的大姑娘小媳妇平常见了钢厂都绕道走,你一个小姑娘,可要小心啊!”   兰善文将他说得暗暗记在心里,点头谢道,“知道了,谢谢您。”   又唠嗑了几句,不远处就能看见钢厂的铁门了,兰善文赶紧拿下了行李,从兜里掏出来三颗带过来的水果糖,递给他,笑说,“谢谢您了,这些带给您孙儿们吃吧。”   “哎,客套啥,以后咱还少不得让闺女你照看呢。”老乡黑黢黢和煤炭似的脸皱成一团,摇摇手不想接,她却笑着将那些糖放到驴身上,自己赶紧提溜着行李向铁门跑过去,还不望回头给他招手,“谢谢您了,大伯!”   老乡憨厚地也冲她笑了一笑,咧嘴赶着毛驴走了。      ☆、第 2 章   还没走到钢厂前,就有两个女人热情地迎过来,硬从她手里拽走了行李箱,用一口浓浓的口音笑说,“可是从城里来的过劲医师?”   磨子岭的人,都把厉害称为过劲。把医生,称为医师。   这两个女人,年纪看起来都挺大了,脸上的鱼皮纹能叠好几层,一个穿蓝,一个着红,都是农家普通的花布衫,身上却东一块西一块都是黑煤渣子,抹到身上,把褂子也弄得黄碴碴的。   头发倒是编得齐整,可梳得再齐,也不能把那黄豆芽一样的头发变黑了,如果城里那些整天出入舞厅画馆的大小姐们看见,一定会说她们简直像顶着稻草。   “我姓兰,是刚毕业的,算不得厉害。”兰善文忙谦虚道。   来之前,她找到了从磨子岭工作回来的人问过,也跟着他们学了几句当地的话,对她们如今说的话,还是能听懂一些的。   “哎,城里人就是皮薄,夸几下子算弄子哦。”红花布的女人咧开黑黄黑黄的脸,对她笑,“俺家那口子姓鲍,医师你管俺叫鲍家的就好了。”   此地的女人,大都没得名姓,嫁了张家,名字就是就是张家的,嫁了李家,就是李家的,死了,碑上也竖的是张家的,李家的碑。   同时那着蓝布的女人也抖着她长着黑痣的脸,搓搓手对兰善文道,“孩他爹姓胡,医师你叫俺胡家的好了,厂长昨儿个开大会就在上头说啦,咱们这地儿要来几个医师,所以管俺们的张爷就派俺们过来接您了,兰医师,您坐车可累了?听人说那铁笼子里坐久了就闷得心口子疼,走走走,快跟俺们进去喝杯热茶。”   “不用了,我还是先去厂长那里去报个道吧。”兰善文客客气气的笑,拒绝了大学校园里许多追求她男孩子的疏离笑容却拒绝不了被风霜腌成的妇人,一边一个的扯着她往她们住的地方走。   “俺们往后可就是一个地儿的了,兰医师您还跟咱们客气么子,走走走,俺们带您溜达去,也让您看看您住哪搁子。”   女人带了一丝高原红的脸上满满的都是笑意,拖着她就往里间走,兰善文抱几本书都要喘几口气的人,当然不是这些在田野里劳动惯了妇人的对手,被她们扯着就进了钢厂的大门,直直往职工宿舍走。   钢厂有几百个工人,男女混合着,老少都有,为了管理得方便些,厂长就向上头请示,在磨子岭尖尖的岭头上盖了不少间屋子,应付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住宿生活。   兰善文被那两个女人抓着带上了宿舍里。   就和女人间时兴起来的外国大头皮鞋一样,宿舍也是这两年时兴起来的讲头,原先在磨子岭,人人都是把这个叫做大锅子炕的。   ——大锅子食堂,大锅子菜,大锅子铁上烧着钢,这钢搭来那钢抗,一块堆在暖炕上,家家欢喜住新房。   这些字底下还画着登载在西方报纸上的高楼大厦。   ——写在宿舍墙上的白色粉笔字,灰还落在通红的砖瓦上没被风雨侵蚀去,说明,这是新近才写上的。   “兰医师,到啦!”她盯着墙上的字看得出神,身边忽然传来妇女打唿哨的声音,她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那面红墙的正面,到了一个半砖瓦半泥坯的房子前头。   房子很长,从东头到西头大概有十几米,前面一小块四方地,用卅子卅得齐平,上头种了些绿油油的蒜苗和青菜,小菜地旁边,还有一口井,上头挂着两个木绳桶,有两只冠头通红的公鸡正对着那水桶上的木绳啄来啄去的。   看见那公鸡的爪子在湿漉漉的井沿上印下枫叶形状的图案时,胡家的女人气得脸通红,扯着嘴唇说话,下巴壳子上的黑痣都在一颤颤地抖,“滚你娘的,这准又是那骚婊子养的鬼东西,好好的井水,人家不吃了啊,尽被这些畜牲屙屎撒尿糟蹋了!”   说话间,她操起地上一个担水的毛竹扁担就使劲往那两只鸡那边砸过去,带起来的风惊得两只鸡“勾勾勾”地叫,扑扇着翅膀四处飞,有些掉落下来的毛甚至随着风飘到了那婆娘脸上。   “呸呸呸。”胡家的女人把嘴里的毛都吐掉,看着那两只鸡更气了,撸起袖子,挥舞着扁担上前就要把这两只鸡闷死。   兰善文在一边看着她骂骂咧咧地抓扁担跟鸡呕气,那拉她过来的鲍家女人站在原地不但不阻拦还在一边给她加油助气,尴尬的走也不是,劝也不是,正无法可施,忽然从那屋子里头一个门的染红布帘子被掀了起来,从里头走出来一个五六岁左右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长得极好看,眼睛又大又清亮,双眼皮尖下巴,不出意外,长大了绝对是个美人胚子。   她此刻手上端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瓷盆,盆里装得衣裳叠得老高,看起来是要往这边洗衣服的。   不过,在看见胡家的女人往死里要打那两只公鸡后,她赶紧丢下了盆,小身子扭啊扭的,钻到那两只公鸡面前,挡住胡家女人的扁担,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稚声说,“胡婶,你不能把它们打死了,它们是妈妈喂着给姥姥补身子的。”   “去你娘的补身子,小杂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娘最近又勾搭上了厂里的主管,这些畜牲,是给他做下酒菜的!”   “你胡说!”听见她说自己妈妈坏话,女孩子漂亮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噘着嘴昂头和她辩驳,“姥姥病了,舅舅舅妈都不管她,妈妈说过,她要把她接过来和我们一块住,这是妈妈喂了,烧给姥姥吃的!”   “嘿,这小杂种,还不承认!你既然说你那不要脸皮的娘没勾引过人家正经后生,你爹呢?你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黑脸女人耍起泼来比男人还要厉害,也顾不得有生人在了,拿着扁担敲地面威胁说,“小杂种,快让开,这两只畜牲,见天的在人菜园子里啄来啄去的,今儿不把它打死,老娘死了就不埋在老胡家的祖坟里头!”   被她咄咄逼人的问话难住了,女孩子的眼圈儿越来越红,却固执地拦在前头就不许她动手。   “小杂种,看你是像你娘一样,没人教训皮就痒了!”女人恨恨地说着,丢下扁担抓住那个女娃娃就要打她。   后头兰善文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就拉了拉和她一起站着的鲍家女人,皱眉说,“鲍家大姐,那小孩子还小,胡家大姐不用这么针对她吧?”   “兰医师,您哪里晓得,这女娃的娘是个没脸没皮的大蓬车,见天的跟个狐狸精似的,不知道外边儿名头有多坏呢,没个男人结婚肚皮就撑起来了,败坏了俺们这地儿的风俗,俺们啊,这是在替岭上的人教训她们的,不算什么,兰医师您别操心,安心看着!”   大蓬车是给那些和许多男人不清不楚的女人的蔑称,兰善文虽说不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可也能从她鄙夷的神色里猜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词。   女人说着,又乐呵呵地看下去,跟看唱大戏似的落趣儿。   眼前那胡家女人已经搂住那女孩子,照着她身上来了好几下子,那女孩子却不像一般的孩子似的,跌了打了就哭,恰恰相反,她被打了,不哭也不闹,咬着牙闷哼的模样看得兰善文心疼不已。   到底没出过阁的女儿家心肠软些,她学得又是医,听惯了她讲师说得救死扶伤的理儿,虽说她临走之前的晚上,她妈拉住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多管闲事,现下看看那女孩子,还是心疼占了上风,丢下手头的行李箱走上前去,拦住还想照女孩身上耧一巴掌的妇人,“胡家大姐,她还小,有什么气也不该往她身上撒。”   “嘿,兰医师你不知道,这小杂种的娘可气人了,尽养些畜牲来坏咱们新种的东西,就上个月,她养的鸽子啄光了俺新开地里的地梨种,您说说,这气不气人?”   得了兰善文的阻拦,女人也不敢太放肆,悻悻说道。   她男人在炕头跟她说过,像兰善文这样的人,都是从有着大铁盒子的城市里过来的,家里都有钱,说是像他们家那样的屋子,想买几间买几间,她们都是落难的凤凰,等时候到了是会回去的,凤凰虽说落了难,那就还是凤凰,他们是惹不起的。   兰善文皱眉,“一些不知道什么的畜牲而已,胡家大姐也别太放在心上,否则……”   “牧牧!”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一道女人的惊叫声,她奇怪地一转头,就看见一个打扮得比城里女人还要时髦好看,容貌既娇媚又妖艳的女人,惊慌地向她这边跑了过来。   ☆、第 3 章   那女人一过来就猛地一把推开黑瘦的胡家女人,蹲下来把被打的女孩子抱在怀里,摸着她的脸,又头贴头地试试她身上的温度,触手一片滚烫让她心疼地娇媚脸上血色都褪了几分,低声道,“我的心肝,你怎么出来了,烧还没退呢,又出来染风,你是想要妈的命?”   说完,看见地上的瓷盆,知道女儿是又替她洗衣来了,顿时心揪得厉害,为女儿的懂事,也为自己的无能。   “妈妈,呜哇……”被她抱在怀里,一直倔强瘪嘴的小女孩才哭了出来,埋在她脖颈间哭得稀里哗啦的,“胡…胡婶要…打死…咱们的鸡…我跟她说…不能…打…那是留着给姥姥…嗝…”   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说事情的原委,旁边的胡家女人听见她这样说,立时不高兴了,这小女娃竟然敢恶人先告状!   不等听女儿哭诉的女人说什么,胡家女人就先嚷开了,“郁泉秋,你看你养得什么崽,又养得什么畜牲!见天儿的往人家地里啄种子,你们孤儿寡母的容易糊弄肚子,可怜俺家的那几个虎小子,等着吃蒜馍呢,被你的畜牲啄完了苗子,他们吃什么?你这个没脸没皮的……”   女人听了,冷着脸不言不语地抱着女儿站起身,慢慢从贴身的湛黄工装里掏出来五分钱,丢给还在破口大骂的妇人,“这个,赔你,够了?”   “嘁,几分钱就想算了?当俺没见过钱可是?”   妇人依旧是骂骂咧咧的,却弯下腰捡起来那落在黄泥地上的五分钱,拿手指头抹干净灰,揣到腰兜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个没完,倒不再找她碴子,而是转过身讨好地搓搓手,看着兰善文,“兰医师,让您看笑话了,走走走,俺领您过去您住的地方看看,厂长听讲您们要过来,可是新盖了好几间屋子呢,听孩他大讲,都是亮亮堂堂的,走,走,俺带您过去瞅瞅。”   说着,她就要拉人,前后反转的态度让兰善文有些反感,不由躲过她伸过来黑乎乎长满茧的手,对她腼腆笑笑,“大姐,我自己过去就好了,您去忙吧,是那边新建的房子是么,我知道了,我有手有脚,走得路的。”   “唉,这咋整呢,张爷还关照过俺们要把兰医师您们招待好呢。”妇人有些不高兴,黑青的脸上皱纹都叠在一块了,可看看兰善文一身洁净的衣裳,又瞅瞅自己身上黑乎乎的花褂子,以为她是介意自己身上脏,也不好多劝,只得道,“那兰医师您先忙啊,俺们还点着煤炉子呢,先走了。”   “大姐去忙吧。”兰善文温和地对她笑笑,“我要是有什么事不懂的,一定问问大姐。”   “唉,好好。”她温柔知礼的态度一下子取悦了黑脸的妇人,心想城里飞过来的凤凰就是比见天价妄想着攀高枝的土鸡要好。   想着,她愤愤地瞪了一眼还一心一意怀抱着女儿轻声安慰的女人,和同来的鲍家女人又拉着和兰善文说了几句话,才一扭一扭地拐着干瘪的身子,走去厂里看炉子了。   可算是走了。兰善文呼出一口气,和这些七故八姨地打交道,比拒绝她妈给她说亲还难。   “你就是新来的医师?”她正感慨的当口,忽然听见身后女人又媚又凉的声音,这声音,让她轻易地就想起来小时候,她爷爷坐在葡萄架底下给她说得夜色凉如水的仙女了。   她转过身,那女人抱着女孩子就站在她身后,冷冷淡淡地打量她,像是不相信她的身分,来辨明真伪似的。   “我是新来的派驻医生,叫兰善文。”兰善文温婉说着,对她亲切地笑一笑,目光转到她怀里漂亮的女孩子身上,轻问说,“刚才听见大姐你说,你的孩子发烧了是么,要不要,我给她看看?”   她有心要帮忙,岂知,那女人听见她的话,却是脸一绷,狠狠剜她一眼,“你说谁是大姐?”   唉,她哪里说错了么?兰善文叫她问得懵了。   她到这之前,曾问过一个下乡的师兄,据他说,有了孩子,就该叫大姐的啊。   许是看她长得文文静静的也没有什么歹意,那女人略微收了收凶相,皱着柳叶眉,斜她一眼,“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兰善文友好地说。   “我和你一样年纪。”女人立马冷冷回道。   “呃……”那这就不能叫大姐了,怪不得她生气。   兰善文抱歉而腼腆对她小声道,“对不起。”   “哼!”女人没给她好脸色看,眼睛来来回回地又盯着她看了好几遍。   兰善文被她看得既害羞又有些尴尬,凝眉想了想,以为她还在对自己冒犯她的年纪生气,只好抬头又唤她,“同志,你好。”   “哼!”那女人这次倒没多说什么,一只手抱着女儿,腾出一只手就要去捡女儿抱出来的一瓷盆衣裳。   抱着孩子到底不方便,看她艰难地弯下腰,却够不着衣裳,兰善文好心地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替她把盆端了起来,“我来帮你吧。”   女人冷冷淡淡看她一眼,也没说好不好,自顾自抱着孩子进了半砖半泥盖好的房里,兰善文想自己还端着人家的东西,也不能丢下就走了,只好也跟着她走进那间垂下染红布帘子的屋里。   这还是八月的天,一进屋子一股冷意却冲着面门扑了过来。   也不光是因为这磨子岭山太高。   兰善文拉着东西含蓄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泥坯的炕上两条薄麻被叠得整齐,炕右边一个竹筐柜子立着,柜门底下搁了两个小木盆,正对着门摆着一张旧桌子和一把小椅,上头还搁着孩子用的大字板,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家什了。   怨不得屋里冷,这屋子这么小都摆不满家什,也合该冷清了。   这时,女人已经把女儿小心地抱到了炕上,脱下她身上的一些衣裳,用两床被子紧紧把她裹起来,而后僵着声向后头喊,“医师。”   “这就来。”兰善文应一声,把瓷盆放下,从行李箱里拿出来自己带过来的简单东西,走到炕沿边,小心翼翼地替女孩子看了看,道,“是发烧了,不过不碍事,是低烧。”   “我当然知道她发烧了。”闻说,女人狠狠皱眉瞪她道,“我是问你,该怎么退烧,你们医师,不就是管这个的么!”   兰善文叹口气,摸摸床上睁着眼睛看她的乖巧女孩儿的小脸,慢慢解释道,“我也想开一副药让她赶快好起来,可是,上头不许我们私带东西,随着咱们过来的药品一个月以后才能运过来——你们这地方,还有别的药店么?”   这不是废话么,要是磨子岭有药房,她们这些人还千盼万盼要医师做什么!   女人冷笑一声,“好赖读过书的人呢,我看你还不如乡下的赤脚郎中。”   兰善文忧郁的面容上添了一丝愁绪,对她贬低自己的话也不反驳。   却站起身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一大袋花花绿绿的糖果,走到炕沿边,拿出来一颗,放在白皙的手掌心里,微笑着对乖乖躺在炕上的漂亮女孩儿温柔道,“要么?甜的。”   小孩子对这些吃食天生没得半分抵抗力,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女孩儿的小嘴砸吧砸吧地刚想点头,忽然想起来妈妈曾告诉她,人要有骨气,不能随便吃别人东西的话,又犹豫了,渴望的眼神投向了母亲。   被女儿的想要又害怕的眼神看得心酸,想想女儿出世至今,一块糖都没尝过,郁泉秋心里更疼了,愧疚感使她将平常对孩子的训戒都抛在了一边,缓缓对她点了点头。   得了母亲的准,女孩子立刻兴奋得和在森林里肆意奔跑的小鹿似的,黑溜溜的眼睛里迸出光来,紧盯着兰善文手里的糖,害羞地捏着被角,呐呐道,“要。”   “阿姨剥给你吃。”兰善文温婉笑了笑,小心剥开糖纸,把透明的糖送到女孩儿嘴边,并轻轻叮嘱道,“别咽下了,这种糖容易呛住的,把它抵在舌尖下,慢慢儿化。”   女孩儿乖巧地顺着她的话做,果然一会儿嘴里就尝到了甜味,这天生被小孩子喜欢的味道激活了她的孩子天性,不禁高兴地冲郁泉秋叫了一声,“妈妈,好甜!”   郁泉秋心疼地对她淡淡笑了笑,神色有些落寞。   女孩儿看她这样,以为妈妈也想吃糖了,便揪着被子,小心地看看兰善文,又看看一边站着的郁泉秋,含着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眼神却湿漉漉地含着祈求,“阿姨,您能再给我一颗么…我…我想,我想让妈妈也试试味道。”   听说,兰善文一愣,随即笑了。   这个孩子太懂事了,可见,教出这样孩子的母亲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当然可以。”兰善文笑说着,把一整袋糖都轻轻搁在她怀里,“这些,都是你的了。”   女孩子愣愣地抱着糖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糖却已经被母亲拿了起来,还给了对面坐着的好心阿姨,并冷冰冰地对她道,“咱们穷人消受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兰大医师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公社供粮供棉花供油少,但只要有了票还是能买到的,可是一斤水果糖,就是有十张票也买不到,不仅是卖的极少,而且,糖卖得特别贵,买一斤梅渍糖的钱,够买二十斤面了。   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人,即使送的人不是不怀好意,她们也享用不起。   “不用了,我已经用不着这些的。”兰善文淡淡地笑,盯着水果糖五颜六色的糖衣,缓缓道,“反正,这也是别人给我的,我再给了其他人,也算是全了它们主人的心愿。”      ☆、第 4 章   郁泉秋天生精明,注意到她说的是“它们的主人”,而不是“它的主人们”。   这说明,这些糖的原主人是一个人。   而看她这么伤感的神色——   郁泉秋心里冷冷一笑,她就说么,都说城里恋爱自由,眼前这个从长相到举止都是男人理想中大家闺秀类型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没有人追?   如今看来,是她的情郎不要她了?丢下她和别的女人跑了?   有可能,要是每天都得对着她那苦大仇深的脸色,她要是男人,也不会跟她过日子。   即使,她长得的确是温婉而美貌。   “那这样,咱们更不能拿你的东西了。”郁泉秋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恨你那情郎在心,在这糖里头下了毒?”   兰善文却被她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说得一愣,“什么情郎?”   郁泉秋淡道,“兰医师会装蒜,这甜黏巴的东西,三块二一斤,这么贵,又不是你自己买的,不是情郎,还能是鬼么?”   “真成了鬼,也说不准。”兰善文闻言,轻轻笑了一笑,眉间的忧郁愈发浓了。   把糖放在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乖乖躺在床上听她们说话的女孩子的枕头边,兰善文慢慢站了起来,轻道,“放心,这糖里没有毒,它是一个驻藏的军人给我的,这是他们行军时的口粮……他一点点省下来,寄给我的。”   西藏那个地方,虽说解放了,贼匪却还是很多,中/央派过去的人每天就在几千海拔的高原上,在缺氧的条件下和那些马贼打仗,有时候一块窝窝头搁在毛刺上还没烧热呢就打起来了,战士们经常饿得头昏脑胀的。   部队里向上级报告了这些,上头就给每人配发了一些糖和饼干,打仗之前,就吃这个,补充体力。   其实,听他的战友说,本来他留给她的还有饼干和一点钱的,可是考虑到他的寡母,他的班长就把他遗留下来的东西分作两份,一份寄给了她,一份给了他那丧了独子的母亲。   郁泉秋也很上道,点头总结她的话,“哦——这么说,他是你的丈夫——还是未婚夫?”   “都不是,我们只是有几年同学情谊。”不想和一个陌生人多说这些,兰善文说完这些就不说话了。   她站起来,环顾一下这间简陋的屋子,而后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来一枝削了尖的绿皮铅笔和一沓白纸,走到炕沿边,也放在乖巧的女孩子枕边,摸了摸她光滑的额头。   独属于孩子的柔嫩皮肤触在手里让人觉得软乎乎的,像是在摸云朵。   女孩儿乖乖地把被子掖到下把底下,睁着水墨画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她。   兰善文看着看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轻轻地,像是对待唯恐被惊飞的蝴蝶那般,对女孩子微笑说,“你是叫牧牧么?阿姨第一次见你,没带什么东西,这些就送给你,总是在大字板上写东西,会割到手,有了这个,就不怕了,上学好好听老师讲课,好好读书,嗯?”   女孩子的眼里迸出来一束光,还没盛开来,就忽然熄灭了。   她怯怯地转向兰善文身后的娇媚女人,唤道,“妈妈……”   郁泉秋寒着脸没说话,屋内霎时陷入一片静默的氛围中。   “她还没上学。”好久,兰善文才听她冷冷地说,娇媚的脸上满是冰霜。   兰善文有些尴尬地笑了,“没事,留着给她画画玩儿吧。”   说完,她站起来,整理好自己带过来的东西,重又拎着行李箱,往外走去。   出门前,留话说,“一个月以后药品就来了,要是你们有哪里不舒服,尽可过来找我。”   语毕,不等那娇媚的女人再说什么冷言冷语,她拎着东西,已经跨出了这间有些阴冷的小屋的门槛。   她过来时夜色还很浓,露水重,天上的星星廖廖的也有几颗。   可当她跨出门时,才惊觉,日头都快落山了。   忙碌了一天的工人们开始结伴地说说笑笑着走回宿舍。   男工的宿舍就在女工宿舍的对面,晚风把男人们夹杂着汗臭的脏话一字不落地吹进了她的耳朵里。   “那骚娘儿们的门是开着的,不是又找了哪个相好的吧?”   “你管得着呢,人就是再想找男人,也轮不到你头上,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妈/的,就你这熊样。”   “你小子说话可长心点儿,别当老子不知道你没那份心,做工的时候一个劲盯着人家看,就是看穿了,人家也不搭理你!当个便宜爹都轮不到你!”   “嘿,你这小子!哎,不是,从那娘儿们门口走过去的那姑娘,怎么没见过,真好看。”   “得得得,你盯着那娘儿们多久了,她好看不是咱们厂里公认的?”   “不是,不是她,是又来一个。”   “真的?一个都不得了,又来了一个不还得让老子看得烧坏裤裆?都让开,让老子瞅瞅看。”   ……   对面宿舍门口聚集的男人越来越多,兰善文恍若未闻地搬着行李艰难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途中有不少下了班的女工人,看她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便好奇地上去询问了她的来历。   得知她是新过来的医师后,热心地帮她把行李提到崭新的宿舍,笑说着“兰医师以后也常过来咱们那里坐坐”,在她满口答应下,嘻嘻笑着走开了。   兰善文微笑着目送她们离去,提起来行李走进了属于自己的宿舍。   不愧是新落成的宿舍,虽只有三进,但都是砖瓦砌的,比方才那女人住的地方不知好了多少倍。   但她宁愿住在牛棚里。   明明是为了赎罪过来的,结果犯人自己住的比狱卒还好,这像什么话?——她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些抨击的话,就会见诸于各大报纸。   而她的名字,到时肯定会被臭鸡蛋给丢臭。   但那是以后了,如今……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门是虚掩着的,被她径直地推开了。   她以为会没人的,但没想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后,她正在放行李,不知哪里来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却穿着半耷拉下来的长褂子,打着呵欠走到她面前,上下看了她一眼,“你就是新来的医师?”   “……嗯。”兰善文诚实地点头,友好地对她笑一笑,“你是?”   “你的室友,我是昨天过来的。”女孩子打着长长的呵欠,揉揉头顶鸡窝似的头发,接过来她手里的东西,笑着和她道,“我叫李婉莳,学新闻的,姑且……算半个记者吧。”   兰善文也端着微笑,对她道,“我叫兰善文。”   “哎,我知道你!兰部长的女儿么。”叫李婉莳的女孩子听说,看着她叫了一声,随后笑着伸手对她道,“你爹运气不错,好赖回了家了,哪像我老头,以前是隔壁省的书记,现在么……叫牛鬼蛇神?反正就是这个叫法儿差不多,不知道哪个村里挑粪呢。”   兰善文忧郁一笑,“没有,我爸他得了重病,可能不久就……是总理人好,求情说让他们这些得了病的人先回来的。作为交换,你看,我不是过来了么?”   “哎,好吧,合着咱们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女孩子听了,对她龇牙咧嘴地笑一笑,侧身对她道,“咱们以后就是合伙的了,这屋子,统共有三间,咱们一人一间,对了——还有医师要过来么?”   “有的。”兰善文点头,“我们统共来了八个人,六男两女。”   “唔,那就还得留一间。”李婉莳惋惜地说,“我本来还打算把东边那间不大通风的屋子当储物室呢。”   叹了一声,她又问道,“对了,你吃饭了没,饿不饿?”   “还好,中午坐车时吃了一块饼。”   “唉,那你肯定饿坏了,等着,让我收拾收拾,我带你一块去食堂吃饭去。”   说着,她一溜烟地往西边屋子跑去,风风火火的性子和一阵风刮的一般。   “碰”一声,门关上了。   兰善文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笑了笑,提起自己的行李,向她方才说得不通风的屋子走过去。   还有一个没过来的叫吴颂竹,是她的大学同学,因为家里离得近,动身得略迟了些,但估摸着明天就能到了。   她们一块读书时,她就发现她有鼻炎,且洁癖严重,屋里要是不通风,她可就要疯了。   宿舍的用品诸如锅碗瓢盆之类,是厂里发的,别的东西,比如床和桌椅被褥,也都是分配下来的。   她并没有带什么东西过来,只有些衣裳,两本医学书和从导师那里领来的简易医疗器械,所以收拾起来,也格外的简单。   在李婉莳敲她房门时,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开了门,先前那个邋邋遢遢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明丽充满朝气的女孩子。   手里摇着两张食堂餐劵对她笑说,“走吧,我弄好了。”   ☆、第 5 章   晚上的磨子岭被日头烧得通红,厂里大炉子里烧得铁一样,浇点水就哧哧地冒烟,把人身上烫个窟窿。   在路上走时,从食堂里回来的男工们路上看见她们,不住地吹着口哨,一边挤眉弄眼地对她们笑着唱歌道,“妹妹你炕上凉不凉,哥哥给你暖水汤。”   唱着唱着,一群赤着膀子的男人哄堂大笑起来。有几个竟然当着她们面,站在路边的树下小解,并抖着裤腰带,露出裤裆里的东西,笑着看她们,“要不要过来试试哥哥的家伙,可硬了,保准捅到你们浪/叫?”   “畜牲。”李婉莳冷眼骂道。   清/算牛鬼蛇神,清着清着,连人性都清没了。喊他们畜牲,都算便宜他们的。   兰善文神色淡淡地从包里拿出来从家里带过来的剪刀,对着他们比划了一下,“那东西我在太平间见得多了,没什么稀奇的,你们要不要过来试试这个,看看哪个硬?”   讨不到什么便宜,男人们霎时一哄而散,李婉莳冲他们离去的方向吐了口口水,“你妈……”   毕竟被耳提面命地学了十几年书,说到一半她说不太下去,恨恨地跺脚,对兰善文竖起大拇指,笑道,“这帮子畜牲,就得这么对他们,才能让他们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兰善文没说什么,把剪刀又放回自己随身带着的布包里,“走吧,天不早了,再不过去,没得吃了。”   “哼,去得早了也没什么。”李婉莳嘴巴一歪,阴阳怪气地学着昆曲唱腔道,“红薯叶子熬稀米,不加钱不给肉不给米,好划算的呢!”   兰善文被她逗笑了,两人边走边说地到了食堂门口,看看抱着碗身上汗味熏天的工人们挤在一个窗口前,敲着碗眼巴巴地等饭。   “就知道。”李婉莳小声嘀咕一句,然后拉着她到了一个人少的窗口站着排队。   她们前头站了一个人,从背影来看是个窈窕的女人,正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粮票,冲窗口站着的大妈道,“我要两碗面。”   “一块钱只能拿一碗。”大妈轻飘飘瞥一眼粮票的数额,塌下来的鼻子抬得老高,肉眼泡里放出来两道轻蔑的光,高高在上地觑着她道。   “昨天不还是五毛钱么!”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他妈的要不要,不要就滚蛋,后头还有人呢!”大妈明显的不耐烦,眼泡叠起来,横肉堆起来的下巴也抬高,将她颈子上的肥肉拉长,轻蔑说道。   女人看起来有些犹豫,头低了下来,手在身上摸来摸去的,看模样,是在找钱。   见状,李婉莳偷偷地拉过来她,小声耳语道,“这老女人是厂里主管的亲戚,谁知道是表亲还是什么,吸血鬼似的,看看外头面涨了一分钱,米长了一毛钱,她这边就要长十倍,他妈……真是!”   兰善文静静听着不语,却见她前头那身姿窈窕的女人抬起头,道,“一碗……就一碗好了,但要多搁点姜葱,还有汤片。”   “你他妈的当咱们这是开善堂的了?多葱多姜,哪个不要钱,他妈的,贱鬼婊/子!”   大妈骂骂咧咧的,从锅里把一碗清汤面盛给她,粗暴地把面碗往她面前一推,然后抬起自己的塌鼻子,不耐烦地喊,“下一个!”   她在后头看不见女人的表情,但从她听了这话后微微颤抖的双肩,知道她该是生气了的。   “想什么呢,到咱们了。”李婉莳拉了拉她衣袖子,小声提醒道。   兰善文点点头,跟在她后头,两人上前时,刚巧那女人勾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面碗转过脸来。   兰善文赫然发现那女人就是才与她见面不久的……好像,是叫郁泉秋的女人。   但她明显没有看见她,两只红通通的微微上挑的眼角只一心顾着手里的面,唯恐它洒了一滴汤出来。   看她这么她护着这碗面的架势,兰善文就清楚这一定是她替自己发了低烧的女儿拿的。   她就维持着两手捧着面碗的姿势慢慢走出了食堂。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离开时,李婉莳已经要了一碗鸡蛋挂面,转过身看她专注地盯着一处看,也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只有女人不顾四周男人挑逗的笑和话语,冷脸走出食堂门的场面。   “哎,这不是郁泉秋么。”李婉莳好像现在才发现人的存在,惊讶道。   兰善文转身买了几个咸菜馒头,走到她身边时听见她的话,淡淡问道,“你认得她?”   “哪能不认得,这厂里的第一大美人么。”李婉莳抱着面碗一边吸溜一边对着人背影评头论足,嫌弃说,“妖妖娆娆的,长得和妲己似的,我一来就在路上听几个男工说她的名字呢,说她全身没有半块骨头,身上处处都是香的,遇见男人就像蛇似的缠上去了,遇见女人,就不给一些好脸色——这样的女人,我爹还坐吉普车的时候,我可见得多了。你别看她刚才对那些工人冷冷淡淡的,一副高岭之花的样子,其实啊,她要是见到那些地位稍高的男人,巴不得跟他们打成一片呢。”   兰善文咬了一口嘴里硬邦邦的馒头,“看不出来她会是那样的人。”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哪有女人离了男人是活得下去的!”李婉莳喝了一口面汤,露出鄙视的表情,和她讲道理,“尤其是这样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是脏的!”   兰善文没做声,盯着手里的馒头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咬了一口。   ***   吴颂竹是日头冒出来尖尖的屁股时到的磨子岭。   她是本省一个小磨坊主人家里的二小姐,在前几年公私合营后变成了二女儿,过了不久,又变成了吸血鬼资本家的小崽子。   称呼的变化直接让她和兰善文一样,还没毕业,就要被扭送到乡下去,要不是教她们在中央都有些影响力的导师力争说如今这年代医生难得,恐怕她们都毕不了业。   不过,就是毕业了才更惨。   她来得时候,兰善文正打算在李婉莳的陪同下去找厂长,刚出门就碰见了她,拖了两个大大的行李箱,在路上累得直喘气,看见她们,忙招呼,“快过来快过来,搭把手。”   “你这带的都是什么?”兰善文只好放弃去找厂长的计划,转而走到她身边,帮她一边拖着行李,一边喘气问。   李婉莳插嘴道,“这么重,肯定什么都有,吃的,衣裳,还有生活用品!吴大医生,是不是?能不能分我点儿啊?”   “你要,就拿去吧。”吴颂竹倒是很慷慨,即便不认得她,还是笑着说道。   不过没等李婉莳高兴起来,她又补道,“里头的确是什么都有,医书,农业书,小说,杂志,还有点画报,你看看什么好,拿去吧。”   “我的天啊,你这里带的都是书啊?”李婉莳惨叫起来,“我说怎么这么重!”   “到这鬼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不带点书,我怕我到时候就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分别了。”   吴颂竹低低地说,“来之前,我已经打探好了,咱们在这边,最少要呆五年。”   呆五年?那等她回去时,她爸妈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了。   两老身子都不好,她这个唯一的女儿走了,谁照顾他们?   兰善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   李婉莳也没好到哪儿去,嘿嘿笑了两下,对她们道,“我跟你们讲个笑话,说是之前有个二十七岁未婚的年轻女博士,回国以后就被下放了,理由是她跟外国的导师发了邮件,通敌卖国。在农村呆了三年以后,她回了城,却因为年纪太大,嫁不出去,又被拉到疯人院了。”   兰善文摇头,“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我哪里是说笑话,我是在为咱们担心啊!”李婉莳叫起来,问她们,“你们想想,咱们都多大了,这虎狼窝里头,哪里有保全的雏儿!就是跑得掉,回了城,人老珠黄的,那些男人哪还有要咱们的?”   “那些以后再说吧。”吴颂竹叹口气,望望兰善文,“你去报道了没有?”   “还没,你要和我一块去么?”   “嗯,等我洗一洗,就和你过去。”吴颂竹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叹一声,闻闻自己身上的衣裳,嫌弃道,“都臭了,我可受不了这味儿!”   知道她洁癖又发作了,兰善文点点头,帮着她把行李收拾好后,三人一同走到钢厂里,过去找厂长。   工厂里人多的厉害,自然也嘈杂得很,刚进门,吴颂竹就被一股工人们的汗味夹杂着锅炉里燃烧的烟味熏得捂住了鼻子,低声道,“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呢,大医生,起码,畜生不会给自己治病啊。”李婉莳笑着回她道。   兰善文不理她们的对话,她的注意力,都投在了钢厂一角,穿着洗的发白的衣裳,奋力拉着风箱的女人身上。   ☆、第 6 章   钢啊,要是好钢。   沈阳的汽车厂里开出来的那些解放车上也不知道焊得可有这尖尖磨子岭上出产的一块钢。   但合作,是要的。团结力量大,这句话也是祖宗传下来的。   所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是非常有必要的。   你看看,张家造田缺犁,李家挖沟缺锹,共产一来,这不都能解决了么。   所以中央的指令一出,全国各地老百姓的心都沸腾起来了,造钢啊!造钢!老美不是说咱啥事办不好,连块铁都没得么,咱就要勒紧裤腰带,梗着脖子给他们看看!   他妈的,谁才是老大!   咱们每人一口吐沫都能把华盛顿给淹喽!   抱着这样的想法,家家户户都是卯足了劲响应着造钢的政/策。   尤其在这磨子岭上。穷得叮当响的地方,时常也没得什么可夸的,就这一个钢厂,还不得把这弄好,让中央派下来的人看看,咱们这地方,对革命可是忠诚得哩!   大爷的铁嘴烟枪,有铁,送到炉里去炼钢;大娘的顶针,看着黑不溜秋的也不知是啥玩意儿做得,算了,丢到炉子里去吧。   其余像洗脸架,剪子钳子的,甚至姑娘的梳妆镜子就不用说了,但凡带了些铁的,都是炼钢的好材料。   可这钢,除了材料还不成,还得有人。   一口大锅炉,底下火烧得旺不旺,得看拉风箱的人,还有照看的,还有添柴火的。   钢厂人手是挺多,可这样的锅炉支的也怪多。   所以这人啊,就得男人当牛使,女人当马使,孩子当狗使。   大家上工时统一穿着破旧的灰衣裳,不管男人女人娃娃,往锅炉前那么一站,在上头派下来的记者眼里头,那可就是劳动模范,人民的英雄!   这模糊了性别忽略了美的年代,可难得出现郁泉秋这样的女人。   她穿得衣裳虽不名贵但很整洁,她弄头发的手艺格外巧,发式总是很衬她。和同龄许多穿得嘟囔的大姑娘小媳妇比,她的确是格格不入的。   大姑娘小媳妇看她的眼里总是含刺,好像她美丽是种十恶不赦的罪过一样。   然后她就被分着去拉风箱了。   ——这活,通常是男人干的。   这玩意儿可累人哩,一整天的,要不断的伸展着胳膊前后拉火,冬天这是份美差,夏天可就熬人了,近百度的火焰把她的脸炙烤的快要烧起来,一天下来,她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裂了。   在第一次上工时眉毛都快被烧掉后,她果断地在脸上围了块布。   不管多热,她就是不取下来。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地去上工。   给人家看见,免不了说句闲话,“这女的,就是爱出洋相。”   女人大都对自己身边的同性异类嫉妒得发狂,尤其是那些什么也不做却能轻易博取男人好感的。   她们更像是人家偷了她们男人一样,变着法儿的损她。   女人的嘴可比十台大炮厉害。诸葛亮只是舌战群儒,你看看一位讲话唾沫星子飞出来的妇人,能说得漫天飞舞地摧垮人意志,让那些商贩饶点零头给她,你说这厉不厉害。   郁泉秋就充分地见识到了这群女人的厉害。   她就是围了块布遮火,那群女人就已经联想到她是要学古代那些绣阁的小姐,蒙纱勾引厂里年轻的小伙子。   你看看,她把那脸一蒙,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拉风箱的时候,胳膊一动动的,带着她上身饱满的胸脯都在抖,也更凸显出她翘起来的屁股,上工的时候□□搔首弄姿地,这不是狐媚子,这不是搞腐化是什么!   “你是没看见那些年轻气盛的后生,哎呦呦,从她身后头走过去,眼珠子都挪不动窝了,那小狐狸精还装清高!她奶奶的熊,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过哩!”   ——这样的闲言碎语,在厂里传得多了,她都听出茧来了。   索性耳不听为净,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上工时围的布也从一开始尼龙布换成了棉布。   她何必为了那群女人委屈自己呢?   她还有牧牧要养,还有她娘。   老家的大哥大嫂硬是说今年的地没得收成,养不活他们和七个侄女,把她娘往她二哥家赶,二哥夫妇都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老人到他们家里,不但没享点清福,还得帮着他们照料孩子,喂猪烧饭洗衣裳。   她看着实在是不像话,就想接回来她娘和她一块住的,可想一想她现在住的这宿舍,她和牧牧一块儿挤都有些小,要是还搬过来她娘,更不知道要往哪儿呆了。   昨儿本来是去接她娘的,走到一半,她就回来了,她屋子小,就是接了娘过来,让她们三代女人都睡地下么。   所以她想,今儿下工就和厂里的主管说说,能不能给她分个大一些儿的宿舍。   她隔壁的王大娘,一个人就住了可以搁三张床的宿舍。   怀着这样的想法儿,这一天清晨,她还是像以往那样打扮着上工了。甚至工作得比往常更卖力。   大汗淋漓地拉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有股视线一直盯着她。   女人的感觉天生敏锐。虽说她时常也常常被男人这么盯着,但她总觉得,今天的这股视线,好像和以往的都不大一样。   男人们看她,多是不怀好意地从头扫到尾,视线火热得能把人盯出个窟窿来。可今天的这股视线,却轻飘飘的,没有那些个欲/望,单纯的像一阵清风。   她停下了手里拉的风箱,好奇地转过去。   就和那个眉目温存的女人打了照面。   又是那个新来的医师。   可真是讨厌!郁泉秋皱眉想。   她平常最讨厌温柔和气跟莲花似的女人了。尤其是这个医师。   说话轻轻飘飘的,婆婆丁(蒲公英的俗称)一样总是让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还有她那长相,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常常让郁泉秋想起来她小时候家里中堂上挂的那副观音送子图上头慈眉善目的观音。   去他奶奶的观音。说什么救苦救难,她八岁上爹病的快死的时候也没见她救苦,被强拉着送花轿的时候,也没见她过来救难。   合见观世音是假的,这个鬼医师也只是个会吃干饭的。   连她心肝宝贝的病也治不好,可不是个庸医么。   想想还躺在炕上的女儿,郁泉秋心里沉下去,没空再分神,专心拉起风箱来。   胳膊一前一后使劲的时候,身材再一次显出来,那么分明,不仅让离她怪近的男人们神魂颠倒,连不远处停了和李婉莳说话的吴颂竹不经意瞥见了,都赞叹一声,“哎,那个女工身材不错,要是到了城里,绝对是个混的风生水起的模特。”   李婉莳也往那边看过去,女人浑身包裹得太严实,让她不能分出是谁,只摇头笑了笑,“可别介,就是到了城里,她也会被送回来的,你可没见过贴在路灯上那些光鲜亮丽的明星,都被抓到仓库里关起来了。”   “唉,我倒忘了这茬。”吴颂竹叹了一声,“好了,咱们走吧。”   兰善文静静点头,又望了一眼在锅炉前大汗淋漓的女人,随着她们往厂长屋子里走去。   虽说只是轻轻一瞥,可她相信她是看见了她的,但从她一点儿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的动作来看,她该是不想和她有交集的。   既然她不想,那她也不会多往前走一步。即使,先前她的确还挺想和她交个朋友的。   厂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她们过来时他正在和厂里的会计拿着算盘算今天的钢产量,看见她们进来,眼神一亮,激动地站起来道,“你们可都是分过来的医师?”   兰、吴两人点头称是,李婉莳尴尬地独自在一边说,“我是学新闻的。”   “新闻也好嘛,国家大事,哪里少的了记者呢,你看就是记者的宣扬,主席当年在延安的政策才能被广大群众理解嘛。”   厂长笑说着,眼睛却不离兰善文她们俩。   “虚伪。”李婉莳心里暗骂了一声,还是随和笑了笑,“是,您说得是。”   “哎,坐,坐,小吴,小兰啊,你们学得医,可辛苦了吧。听人说,这女人学起来东西,就是要比男人难,脑子也没那么好使。”   厂长让那会计离开后,就热情笑着给她们让座,一边问她们道。   “还好。”兰善文被“小兰”这个称呼雷得不轻,听他话里话外对女人的贬低也不好表现出什么,只能微微笑着和他周旋。   “哎,女人就是辛苦些。当初上头说要给拨医师,我还不同意有女娃娃过来呢,可后来想想,这厂里几百号女工,要是没有女医师也是不靠谱啊,你们过来啊,可是帮大忙了。”   她们只得又带着僵硬的笑点头称是,听那厂长又说了一大堆政策,打了一堆官腔后,他终于说到了她们关心的岗位职责问题。   “唉,这破地方也没得什么卫生所,上头让你们过来既是替咱们厂里的人看看病,也是让你们给当地的老百姓看看病,这样吧,每个月你们月头月尾在这边守着,月底三四天过去岭头下给老百姓瞧瞧,工资照发,怎么样。哦对了,还有小李,你就负责给两个医师打打下手吧,咱们厂里暂时不缺人。”   毕竟是下放过来的,人说什么,她们三人只有忍着性子点头的分,这样又寒暄了几句,正要走,就听那厂长话锋一转,又道,“哎,二位医师,我这边刚好有个病人,你们看着,能不能给她瞧瞧?”      ☆、第 7 章   厂长说得那病人名叫小六子,是个十六岁的大姑娘。   说是什么病的厉害整天到他这地方哭,哭得凄凄惨惨的,他一个大男人都看不下去就想帮她一把之类的。   厂长痛心疾首地说着,活像那姑娘是孟姜女,哭得能把长城哭倒似的。   李婉莳听着觉得可笑,就挤眉弄眼地对她们笑了笑。   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恐怕这六姑娘不是哭得凄惨让人心生不忍,而是哭着哭着就哭到厂长的床上去了。   女人在床上的哭诉,总是对男人有奇效的。   厂长吧唧吧唧说完,觉得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到了,就呷了口茶,笑眯眯看她们说,“哎,医师,你们看看,这事儿就麻烦你们了。”   没等她们表态,男人抖着脸上的皱纹笑说完,又递给她们一份文件并一百块钱,“这是上头发下来对几位的评估报告,好坏都在里头,我一个大老粗也不会舞文弄墨的,这文件还是各位自己填比较好——几位觉得呢?”   好么,威逼利诱都上了,她们还能说什么。   兰善文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来什么,天性秉直的吴颂竹却受不了,眉毛一撇就要发作。   老于人情世故的李婉莳见了,皱了皱眉,赶紧在她发作之前笑开了。   一把将那三份用红格纸写着“档案”的文件和一百块钱搂到怀里,“厂长您说得,我们肯定帮六姑娘治好病。”   厂长脸色拉下来,不高兴地看她,“哎,你这小姑娘,你不是学新闻的么!怎么会治病!”   “厂长,我虽说是学新闻的,但我这两同学不是医生么,不瞒您说,我们关系可铁了,桃园结义的那种,我作的决定,她们俩一定举双手双脚赞成。”李婉莳一本正经地说着,还不忘拿胳膊肘捅了捅那两个人。   评估报告在他手里,往好了写能早些回去,往坏了写就要在这儿呆上十年八年的。   这交易挺值,她们也还不傻。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不太好地点了点头。   “哎,好,我就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姑娘,会看人眼色。”厂长高兴地说,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番。   “呵呵,厂长,那我们先走了啊。”李婉莳也装作高兴的样子,一边狠狠拉了拉那两个面色不大好的医师,让她们快走。   没见到厂长眼里的意思么,再不走是傻子?她撑死了算是清秀,这两位姐姐可真真是水灵灵的美人,足以让人心猿意马了。   “哎,好好好,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厂长满意地对她们笑,起身送她们,眼里藏了几分可惜的意思。   她们毕竟不是没背景的女工人,他也不是不顾忌的男工人,从城里过来的人,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引火烧身比较好。   “厂长您回去吧,我们又不是什么贵客,怎么好意思劳烦您送。”李婉莳客气说完,急吼吼拉着两人打开了房门就要走,不意外头忽然走过来个女人。   走在前头的兰善文,就和外头进来的女人撞开了。   “哎呦。”女人轻轻叫了一声,往后倒去,稳住身子的兰善文眼疾手快赶紧扶起她,温声致歉说,“不好意思,我没看见你,你没事吧。”   “没事。”女人闷闷的回了一句。   兰善文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等那女人慢慢抬起头来时,她才惊讶发现,竟然是郁泉秋。   她不是还在那边拉风箱么?怎么忽然又往厂长这边跑了?   见到是她,郁泉秋也比较惊讶,但她现在可没空管这庸医的事儿。   她还在拉风箱的时候眼尖看见主管搂着个女人从后门走了,唯恐自己要说的换宿舍的事被别人抢先泡了汤,她赶紧让一个相熟的大爷帮她照看一下风箱,自己去追主管去了。   到了跟前说了缘故,那主管却很不耐烦地跟她讲,这些事不归他管,要想换屋子,得找厂长,于是她急急忙忙地又往这边跑。   “厂长。”使劲甩开兰善文扶着她的手,她上前一步,喊了挺着肚子的厂长一声。   “哎,是小郁么,有什么事?”看见是她,厂长脸色冷下来,严肃问道。   郁泉秋漂亮,这是整个钢厂的男人都公认的,郁泉秋泼辣难接近,这也是整个钢厂的男人公知的,所以怎么样才能和这朵带刺儿的玫瑰睡一觉,就成了每个男人必研究的课题。   就是在炕上搂着自己老婆晚上黑灯瞎火地干事,也得喊喊郁泉秋的名字才能爽起来,这增添了每个女人对她的恨意时,也增添了每个男人对她的憧憬。   当然,厂长也曾是这些男人中的一员。不过,厂长毕竟是厂长,除了女人,他还喜欢权势。   郁泉秋这样的女人,带刺就不说了,阶/级成分也不好,家里以前是富农,爷爷被揪着游街好几星期呢。   他还想升迁,还想发财,对这样的女人,他懂得敬而远之。   所以他看她,不是男人看漂亮女人,而是在看什么怪物似的,他唯恐这个怪物把他拖到深渊里,所以,他能不接近她,就不接近她,就是接近了,也是冷漠的,带点嫌弃的。   “厂长,我过来,是想跟您说说屋子的事情。”   也不管兰善文她们还在这儿了,郁泉秋就开门见山地说,“您知道的,我还带着孩子,那屋子太小了,夏热冬冷的,雨天还回潮,小孩子住着经常害病,还有,我还有个娘,她也老了,我就想把她接过来和我一块儿住,厂长,您看看……”   “行了行了。”不等她说完,厂长就不耐烦的摆手,打断她的话,严厉地跟她说,“小郁,我这厂是国家开来作贡献的,可不是开善堂让你赡养你老娘的!你说你住的屋子不好,人家住的就好了?我给你又分一间亮堂的,别人见了,不会说闲话儿?小郁,你也是个女人,还孤身带着孩子,你该知道这闲言碎语的厉害!”   “可是厂长……”郁泉秋还是不死心,“我隔壁的王大娘她怎么就能一个人占着够住三个人的屋子呢?”   厂长听说,不屑地冷笑一声,“要是你儿子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在部队里当官儿,我也能给你换一间!”   郁泉秋被噎得瞬间说不出话儿来了,眼眶也咻一声红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话说完,厂长忽然意识到不妥,对一个妇道人家说这样的话,怕是有辱他的身份,再说了,在场的三个人也都在看着呢。   厂长觉得自己有些下不来台。   为了给自己挽回一些颜面,他只好又咳了几声,道,“小郁啊,我也不是苛刻的人,可这落成的屋子都有人住了,最近过来的工人也越来越多,我上哪儿给你找宿舍去?”   郁泉秋心里灰黑的一片失望,知道今天这趟是白跑了,正要转身走开,忽然门口的兰善文开口说,“咱们屋子旁边是有一间是空的。”   不错,她们那宿舍是新近落成的,的确是空的,而且造屋子用得材料还是砖瓦,据说冬暖夏凉,当初上头只说是要派人过来,也没说派几个,他就使唤人多建了几间屋子。   可那屋子他的好几个相好的已经跟他磨了好几次了,在床上好几次不如他意给他脸子看,他都没妥协,还在犹豫着要留给最喜欢的女人呢,怎么能被郁泉秋抢先了去!   他妈的他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呢!这不是赔本了么!   厂长脸色难看得像是吞了苍蝇,兰善文却看不见似的,继续帮她说,“厂长,郁同志带着孩子不容易,搬到咱们隔壁的话,咱们相互能有个照应,而且如果来治病的人多得话,她还能帮咱们的忙,厂长您说对吗?”   “这……”厂长心里在滴血,为难地说不出话,旁边吴颂竹和李婉莳也在帮腔,你一言我一语的,架不住三个女人这样在耳边聒噪,厂长脸色一沉,叹气挥手道,“好了好了,你带着孩子搬进去吧!快走吧快走吧,我还有事要做呢!”   他妈的可真是晦气,要不是有事求这三个女娃娃,他奶奶的他就是死也不能吃这样的亏啊!   厂长松口了,郁泉秋伶俐地向他道了谢,松了口气,跟着三人走出了厂长办公的屋子。   走着走着,她别别扭扭地看一眼旁边三个女人,轻道,“谢谢   “哎,你可别谢我,要不是兰医师帮忙,我可不会多管闲事。”李婉莳忙摆手道。   吴颂竹也道,“没事儿,都是女人帮一截没什么的,再说,既然善文替你说话了,我作为朋友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闻言,郁泉秋羞惭地看向兰善文,她之前还对人家冷眼相待呢,这会子她帮了自己可真是打了自己的脸了。   “谢谢。”她轻声对她说道。   “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兰善文只轻轻笑了笑,对她温和道,“你快回去搬东西吧,迟了,就怕厂长改注意。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来找我们就是了,对了,牧牧的烧退了么?”   “退了。”郁泉秋低声回,“就是说自己还有点头晕,没能下得床。”   “那就好。”兰善文笑说道。眼睛弯成了天边的月牙儿,温柔的面庞好像是中堂上挂的那副观世音活了一样。      ☆、第 8 章   当医师的,就怕病人讳疾忌医,可这病人太大胆了吧,也不怎么好。   和郁泉秋分别以后,她们回了屋子。   没多久李婉莳抱着一大摞稿纸就出去了,说是出去转悠转悠调查民生,不能到这儿一点儿东西都没学到,不然到时候也不好向自己老头交代。   兰善文赶紧把自己带来的剪刀给了她让她防身。   “放心吧。要是那些不怀好意地男人敢过来,我就让他们统统当太监去。”凶神恶煞地说着,李婉莳也不敢怠慢,揣了两个土豆,谨慎地别着剪刀走了。   屋里就只剩下她和吴颂竹,各自在屋里看医书。   没过多久,门忽然被拍得咚咚响。   以为是李婉莳落下什么东西又回来拿了,兰善文忙丢下手里的书去开门。   “这是新来的医师住的屋子吗?”   来人却不是李婉莳,而是个半扎着粗辫子,穿了一件大红的长褂,微微敞开上身的衣襟,长得浓眉大眼的一个年轻女孩子。   “是的。”兰善文点头,奇怪看她,“你是?”   “我是来瞧病的。”女孩子冲她挑衅似的笑笑,嘴唇上挑个大大的弧度,露出自己白花花的牙帮子,“我叫小六。”   “哦,你就是小六么。我听厂长说过你。”兰善文轻轻点头,温柔对她道,“先进来吧。”   嗯,既然知道她叫小六,又是从厂长那边知道的,那就是说她也知道自己和厂长的关系了,知道,却不说什么,这个医师也是能装。   叫小六的女孩子眼珠子转了转,乖巧地对她道一声谢,随着她进了屋子。   吴颂竹也听见了开门说话声,听着不像李婉莳,就拿着书走出房门,问,“是谁来了?”   “过来看病的。”兰善文淡淡地说,让小六坐在椅子上,又给她倒了杯热水。   吴颂竹听说,眼神在小六身上转了几圈,看见她上身穿得花褂子几乎露出自己半个胸脯就有些不喜欢。   小六也是个人精,看到她一瞬即逝的不悦眼神,连忙放下手中的水,乖巧地冲她喊了一声“医师好。”   吴颂竹这才没多说什么,只看着兰善文说,“现在过来看病,咱们又没有医药,可不好办。”   “既然她过来了,还是给她看看比较好。”兰善文皱眉想了一会儿,“我过会儿再去问问人,有没有什么药酒之类的。”   小六也赶紧笑说,“医师给我瞧瞧是什么病,我自己到外头镇子上拾掇药就好了。”   “看我,把这茬忘了。”吴颂竹忽然拿书拍了拍脑袋,笑了,回身就往屋里走,不大一会儿拿着个布包袱过来了,走到兰善文面前低声和她耳语说,“我来之前,特意让人替我搜罗了一点红药水棉签酒精和阿司匹林等等治疗小毛病的药,咱们就先凑合着,等一个月以后药运过来了再说。”   擅自携带医药可是违法的,要是被人发现,她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兰善文皱皱眉头,想想吴颂竹平常极其认真的性子,这样做恐怕也是为了病患想,也就不说什么,只轻轻道,“你的阿司匹林带了多少?”   “也没多少,我买了一些,装在了糖罐子里,带过来时,就怕汽车站的人看见了。”吴颂竹说着,叹口气,苦笑说,“又不是战时,怎么这玩儿意弄起来比抗战的时候还难?我感觉自己像个走私贩似的。”   “都会好的。”兰善文安慰她,顿了会儿,又道,“你的阿司匹林能给我一些么?”   “当然可以。”吴颂竹把包袱塞给她,“都在里头,你自己拿吧,不过你怎么突然要起这个来了,怎么,你病了?”   “不是。”兰善文摇头,却也不跟她解释缘故。   大学和她打过不少交道,吴颂竹也知道她不喜和人多论私事,也就随口问问,没期望她回答,只叮嘱她说,“这些东西,虽不宝贝,但咱们可要省着点用,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后来一个月会发生什么。”   “我心里有数的。”兰善文点头。   她们在一边叽叽咕咕地说话,小六又趁机把这个屋子打量了一下,连带着这屋子的主人都进入了她的审视范围。   从房子的布局和屋里的摆设来看,无疑是有三个人的。   两个医师一个记者。虽说没见到记者的人,但看这两个医师,的确是有城里人的样子的。只是,仅仅三个人就独占着这么大的屋子,未免有点让人嫉妒。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她正想着,兰善文走过来歉意地对她说道。   年轻的女医师长得很好看,眉毛不粗不细像是画上去的一样,面庞一笔一画地线条分明,说话的时候也是风吹似的,缓缓柔柔地落在人耳畔,好像夏天里喝了一大口茶似的,让人很快就静下心来。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医师,听见她说,“我们这边的东西比较简单,恐怕只能给你做些简单的检查。要是不行的话,你还是得去镇里的医院看看,知道么。”   “嗯,我知道的!”小六用力地点头说,以表示她知道了。   但其实,她就只是知道了的程度而已。   能活就活,活不下去就死,多简单的道理,干什么要去多花点冤枉钱?   听人说,到镇里医院一趟,最低要花二十块钱,有了这些钱,她都能买台收音机了,她可是对这铁盒子却能唱出咿呀咿呀的东西,好奇很久了呢。   “好,那你跟着那边的吴医师进屋去看看吧。”兰善文指着吴颂竹对她笑说道。   吴颂竹好强,做什么都抢着做,且她对医学的痴迷崇敬程度简直到了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步。   难得有这个机会,还是让给她吧。   说完她就要走,岂料,还没动一步,就被那小丫头拽住了衣裳,她低下头,就见人正眼巴巴地瞅着她,“医师,我想让你给我治病。”   只听过医师挑病人的,可还没见过病人选医师的。   这又不是菜市场里挑青菜白菜,还能捡来捡去不要的。   而且,不觉得那些被挑剩下的小白菜很可怜么?   看看吴颂竹,听见她这话,脸都青了不少。   兰善文尴尬地劝她说,“我们都是同学,而且,那边的吴医师医术比我高,你找她,不会有事的,保证你的病很快就好。”   “可是,我就是想找你。”女孩子也很倔,拉着她的衣裳就是不让她走。“医师你长得像我姐姐,她在几年前嫁给一个外省的人,我很久没看见她了,我有点想她。”   说着说着,她眼眶渐渐红了,低下头,掩饰自己嘴角的笑。   她们家八个孩子,她是老大,哪里来的姐姐,所以选兰善文,不过是看她温柔罢了。   兰善文有些为难,吴颂竹听说这小丫头是因为兰善文长得像她姐姐才找她瞧病而不是别的什么,瞬间释然了,朝还在为难的兰善文摆摆手,“得了,这又不是什么立功的事,你带她进去看看病就好了。我去继续看看书,顺便想想,怎么写个申请,让厂长给咱们再配个小医疗室,不然就咱们这三间房,未免也太不方便了些,给人看病还得往自己屋子里领,总让人感觉怪怪的。”   说完,她把布包递给她,自己进了屋。   见她没有介意,兰善文放下心来,温柔领着面前的女孩子到了自己的卧室。   指着自己房里唯一一张椅子让她坐下来,自己拿了简单制作的听诊器到她面前,“好了,你在这坐着,我替你看看。”   怕她害怕,她还特意放柔了声音。   岂知,小六听了她的话却笑了起来,“医师,不要用这个看,我虽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的,但是我知道我的病不该用那个东西的,那个东西,我看人家用过,看得是胸口。”   兰善文被她说得一愣,“那该用什么?”   “我哪儿知道呢。”小六眼角挑起来,勾出一抹邪气的笑。   她站起来,慢吞吞地褪掉松垮垮的肥脚裤子,再坐在椅子上,对着她大张开双腿,露出自己光秃秃的大腿和没长齐毛发的腿根,笑说,“医师,虽说我不知道用什么来看这个病,但我知道这病的源头是在哪儿呢。这里头天天都疼死我了,医师你看看,怎么治?”   兰善文几乎在她说完话的时候就弄清楚了她得的是什么病。   宫颈炎。她所住的城里最脏的那条街上住的女人几乎个个有这个病。   她一个师姐是最见不得这些人这个样子的,偏偏她毕业就分配到了那条街上,替她们“改造”。   每天被这些女人不厌其烦地拜访,她师姐脾气不错的人都发了火,每次导师请她回来给她们讲经验时,她就趁机大倒苦水。   做“鸡”的是有这个病的,因为和她们困觉的男人很多,谁也不知道一夜过后那个地方会有什么病菌滋生。   但眼前的女孩子,听说不过十六岁,又怎么会患上这个病?莫非,除了厂长,她还有别的入幕之宾?   可惜了一个不错的孩子。   兰善文心中叹息,却没对她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轻轻道,“你等着。”   女孩子嘴角的笑愈发收不住,在看见她拿了涂着酒精的棉签后,眼里隐隐约约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兴奋神色。   “你不要乱动,我先替你消毒。”兰善文举着棉签,蹲了下来,对她嘱咐说,“千万别乱动,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说着,她按住她的腿,小心翼翼地攒着棉签在她两腿之间擦拭着,动作之间,察觉到被她按着的腿抖了抖,她不由得又放轻了动作。   见惯了尸体的人,就是捧着饭在太平间她都能吃的津津有味。   何况,在有一次她随着自己的导师一块去西藏,亲眼见到他一边帮忙人工天葬,把死了的藏民解剖成一块块的丢给天上的鹰,一边在几千米的高山上,缺氧的情况下给她们解说人体构造和解剖论理后,她对待生命,对待人体,就只能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待。   所以,对于她来说,现在展现在她眼前的,也只是个病了的生命,和少女,和情爱,没有半分关系。   她专注的很。专心致志的人都有股独特的魅力,尤其是,她长相还异常温婉柔和,这份温柔的专注简直能要了人的命。   棉签触在身体最敏感的地方,是不可能没有感觉的。也不知是谁说过,人类之所以能获得高/潮,得多亏了那一处高度密集的神经。   每当她手里的棉签伸进来,女孩子就故意地动一动,让棉签在小/穴里充分地运转,或者直截了当的迎了上去。   兰善文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当棉签怎么攒,还是攒不掉不断流出来水时,她再迟钝,也该知道这个女孩子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了。   她手一顿,把棉签丢在废弃的垃圾袋里。   抬起了头,女孩子咬着嘴唇满脸通红的望着她,额头上汗津津的,嘴角藏不住的都是笑。   “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兰善文企图让自己的表情尽量平静地问。   小六却不搭她的话,笑嘻嘻地敞开双腿问她,“医师,你姓什么?”   兰善文看着她的笑脸,也不好再说重话,顿一顿,慢慢说,“我姓兰。”   “兰医师,我想和你上/床。”女孩子毫不掩饰地笑看着说,“你搞得我好舒服,我喜欢这种感觉,比以前所有的感觉都要强,比男人厉害多了。”   男人想和她上/床不是第一次,但听见女人想和她上/床却真是第一次。   同时她又有些好奇,男女上床她知道过程,女人和女人又是怎么做的?女人和女人也能上/床么?   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兰善文压下心头的疑惑,企图跟眼前的女孩子讲理,“你知道我刚才是在给你治病么。”   “知道啊。”女孩子还是嬉皮笑脸地,挪着椅子张开双腿向她靠过去,“不过,兰医师,刚才外头的病你治好了,里头的还没治呢。里头好痒啊,兰医师你帮帮我么。我以后都不叫那些男人帮我了,我就只找兰医师你了。”   兰善文脾气再好现在也有些忍不住,想指责这女孩子吧,抬头看见她眼里的兴奋和稚嫩的脸,又忍住了。   这女孩子这么喜欢那种事,不会是有病吧?   想一想她刚才说得“帮”什么的……怕是有可能。   ☆、第 9 章   吴颂竹在屋里看了好一会儿书,又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的申请书,细细改了好几遍,又腾写了一遍,还是没见到兰善文带着那个叫小六的从房里出来时,就有些奇怪。   放下东西,她犹豫着敲了敲门。   没人应声,且里头似乎还传来一些很奇怪的声音。   吴颂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房门。   然而入眼的情景却惊得她说不出话来。   先前那个叫小六的女孩子下半身的衣裳都被脱光了,大开着雪白的腿被绑到了椅子上,不停地挣扎呻/吟着,而她那个向来以温文端庄面目示人的大学同学竟然就站在一边,神色淡然地看她在那里痛苦地动作。   吴颂竹惊得两只眼睛瞪地滚圆,活像是两个鸡蛋。她的老天,她可不知道,她这大学同学还有这嗜好。   可算是给她开了眼界了。   “你要是想进来,就快些,记得快点关上门,这时候,要是有人闯进来要看病可怎么办。”一转头,看见了她,兰善文连忙说道。   吴颂竹咽了咽口水,把门关上走到她身旁。   在肚子里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横下心对她说,“善文,咱们大学的交情也是不错的,你有这爱好我也能理解,可是你也得看看人选不是,这个女孩子,她和厂长……”   兰善文还在思考着怎么处理这个女孩子的病,蓦然听见她的话愣了一下,随即无奈笑了,“你说什么呢,我有什么爱好,这女孩子她发病了,我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什么病得脱了衣裳再治?还是以这样捆绑的方式。她们好歹同学了四年,在一个屋檐下也住了这么久,她还不信任自己么?   吴颂竹有些生气,转念想想这个时候,人草木皆兵也是对的,也就释然了,叹口气说,“哎,善文,你也不用瞒我,你大学的时候就喜欢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我也不是说这样的爱好不成……可你知道么,这叫鸡/奸,给人逮到,可就要鸳鸯绑,受处分的,你年纪还轻,犯不着为了一点点私人感情就犯这么重的错误,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可怎么办,你的父母又怎么办?不是我说,兰部长年纪不小了,你三年之内回不去,恐怕……”   听她越说越离谱,兰善文哭笑不得地阻了她的话,“你这说得是什么,这女孩子她真是发病了。”   吴颂竹还有点不信,一双眼睛疑惑地瞅住她,“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兰善文叹气,“你不信,自己过去看看就好了。她似乎有些宫颈炎。”   “宫颈炎你绑她干什么?”吴颂竹将信将疑地看她,“这东西只要没有接触,又不会传染。”   兰善文显得难以启齿的样子,好一会儿才为难道,“她……她想和我睡觉。”   怕吴颂竹又误会她什么,她赶紧又加几句话摘清自己,“我看她似乎是性/欲很强,不然也不会十几岁就得这病了。刚才……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控制住的,不然,她就要一直扒我衣裳。”   苦笑说着,兰善文伸手揽了揽自己的工装,示意给她看,“你看,我上衣领口的扣子全给她扯掉了。”   吴颂竹依言看过去,果然看见她领口松松垮垮的,露出来的脖颈边上还有红红的几道印子,看样子,是被女人的指甲给划的。   她这才相信兰善文的话,笑着打趣她,“之前读书的时候,对门的文学院才女们就经常说你温柔会疼人,样貌又好,还笑说着要是你是男人,恨不嫁你呢,看来她们说得不错啊,这才来这边几天,你就要给这边的姑娘当女婿了。”   叫她这么一说,兰善文又想起来大学时对面文学院的那些才女给她写的肉麻兮兮的诗词了。   医学院就和文学院是对楼,每次春天到了,万物怀春的时候,她不仅要想法子对付院里那些实验用的猫猫狗狗不要偷跑出去交/配,还得应付对楼怀/春的女人们笑嘻嘻砸给她的东西。   都说医学院的学生拿着把手术刀吓人,在她看来,吓人的是文学院的那帮女人才对。   为了什么仿古例怀古人,见天的拿着梧桐子炒板栗站在院楼上,看见个人就往下丢,还好文学院院楼不高,不然,她读书的时候就被那群女人用板栗砸死了。   “你又乱说了。”想起以往的时光,兰善文既心酸又怀念,叹了一句后,转话说,“总是这么绑着她也不是办法,咱们得想着,该怎么办。”   “药品一个月以后才送过来,咱们有什么办法,她这病,恐怕得打抗生素才成了吧。”   提起有关医人的事,吴颂竹也恢复了认真的神色,无奈叹气说。   想了会儿,又恍然大悟地叹道,“我可算知道,厂长为什么大方地又给咱们档案又给咱们钱了,一定是他在床上的时候……看见她出血,害怕了,以为捅了篓子,才给咱们钱,用作封口费的。”   玩女人,是可以的,但是玩出了人命,可就不成了。   兰善文没说话,被她绑在椅子上的女孩子却受不了了,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满一脸,蹬着腿祈求地唤她,哼哼道,“兰医师,兰医师,我好疼,我好痒,我好难受,你快帮帮我。”   “哎,这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不能和人做那种事,不然……你更难受。”   吴颂竹在她耳边说了几声,可被欲/望折磨得红了眼的女孩子哪里听得见她说什么,还是一个劲的哭叫,巴巴地看着兰善文,“兰医师,兰医师……”   “哎呦喂我的天,你这小姑娘怎么比麻雀还吵人。”吴颂竹被她扰得受不了,两个人对椅子上的女孩子正一筹莫展,忽然听见外头似乎传来了一声小孩子脆脆的呼唤声,“兰阿姨,兰阿姨……”   吴颂竹奇怪地拿手揉揉耳朵,问她,“善文,我是不是产生错觉了,我怎么听着有小孩子的声音啊。”   兰善文皱皱眉没说话,而后像是想起什么,脸色一变就要去堵门,可是没等她走到跟前,她屋门就被人推开了。   妩媚的女人抱着可爱的小女孩,握着门鼻子站在那里。   看见屋里的场面时,反应极快地捂住了女儿的眼睛,脸僵得厉害,然后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们,“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这是把她们当成滥用私权搞人家女孩子的人了?   说完,她就要关上门,兰善文忙急急喊她,“郁同志,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吴颂竹也连忙解释,“郁小姐,其实,这个女孩子发病了,我们在帮她治病。”   “哦,是么,那我就更不能打扰两位医师了。”郁泉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说。   被她这么一说,她们可就真成了随便搞人家女孩子的恶人了。   兰善文和吴颂竹对望一眼,彼此眼里都有些无奈的神色。   完了,要是郁泉秋出去一嚷嚷,她们这罪名恐怕是洗不掉了。   郁泉秋倒是没有要出去宣扬她们的意思,更没有再要走的意图,抱着孩子进了门,眼神落在那还在不断挣扎的女孩子身上,看了一会儿才皱眉道,“这不是六姑娘么?”   兰善文道,“怎么,你认得她?”   “认得倒是谈不上。就只知道一些她的事罢了。”郁泉秋冷冷淡淡地说着,放下了遮住女儿眼睛的手。   要论起厂里的大破鞋,她称第一的话,这位六姑娘绝对是第二。   她平常极少和厂里的人打交道,本来是谁也不认得的,但架不住厂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枪子儿似的嘴,让她想不知道都不行。   小六姑娘的姓氏已然不可考,因为她是一个人跑到这厂里来得,谁也没见过她父母。   但据她自己说自己在家里排行老六,父母都是贫农,在家里实在是过不下了,把她卖给一个老头子,她是忍受不住逃婚跑出来的。   于是厂里的人就叫她小六。但鉴于这位小六自从过来厂里后,每晚和一个男人过夜的风流韵事,就被那些好事的男人送了个花名叫“小六姑娘”。   小六姑娘在厂里的人缘极好,虽说她才是那勾引大姑娘小媳妇的汉子们心猿意马的那个,但架不住她嘴巴甜,人长得又伶俐,又擅长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说话拉拢关系,见个面儿婶子长姐姐短的叫,人家就是再不耻她,明面里也会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六姑娘”。   不像她,人家见了她,不管明里暗里,都喊她狐媚子。   所以厂里的人在排名破鞋时,就把她排到了第二,而自己就当之无愧地成了第一。   本来嘛,寡妇门前是非多,况且,人家又没见过她丈夫,就看见她抱着个女孩子了,流言蜚语不像山一样砸过来就有怪事了。   她简单地对她们说了说自己知道的事,当然,把这个破鞋榜省了就是,而后,兰善文也简单地对她提了几句小六姑娘的事情。   “哦,这么说,她每夜都找男人是因为她有点病?”郁泉秋挑挑眉头,问说。   兰善文点头,“是的。”   听说,郁泉秋淡淡一笑,又问她,“哦,找男人是病,那找女人算是病么?”   兰善文被问得噎住了,好一会儿才摸清楚她说得是什么,尴尬道,“什么?”   “兰医师恐怕不知道吧。”郁泉秋慢慢笑了笑,说,“咱们这厂里头,也有些人喜欢女人呢,六姑娘人见人爱的,听说和那些女人也有些拉扯不清——”   说着,当眼神落在她那被扯坏了的领口上时,她拉长了语调,笑着对她道,“当然,像兰医师这样的美人,恐怕就更遭人疼呢。不仅男人见了心里头热,就连女人,怕也受不住地动心呢,兰医师您说,是不是?”   兰善文尴尬地干笑了两声,装作听不懂她话里意思的模样,转了话题对她道,“郁同志过来这边是有什么事么,可是牧牧的病还没好,我这里还有些阿司匹林,你拿去给孩子吃吧,孩子小,一些些就够了。”   温柔说着,她转身就去拿东西,然后走到她跟前,把药片用一些干净的稿纸包起来,递给她,笑看着她怀里的女孩子,“牧牧,还认得阿姨么?”   ☆、第 10 章   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是害羞怕人的时候,面前的小女孩也不例外。   听见她的话,羞涩地将小脑袋瓜子的一半藏在母亲的身后,只露出两只有灵气的黑黝黝的眼睛,转来转去地看着她。   兰善文素来欢喜孩子,见得眼前的女孩儿那样可爱,心里早就软得一塌糊涂,蹲下来,对她温柔招手说,“过来,让阿姨看看你的烧退了没有,嗯?”   女孩儿愈发害羞,紧抱着郁泉秋的腿,抬起小小的脑袋看她,像是征询她的意见要不要和这个待她温柔的阿姨说话似的,讷道,“妈妈……”   唤了两声,郁泉秋没有回她,她好奇地抬头,就见自己的母亲盯着这位兰阿姨一脸的若有所思。   顺着女孩儿的目光,兰善文也抬头看她的母亲,这位貌美的女工。   起身时,视线刚巧撞上她带着敌意打量的眼神,愣了下,而后随和地笑了笑。   郁泉秋也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一下。   两个道貌岸然的医师,一个下半身光溜溜的女孩子,还有她自己和女儿。   要是她手里拿着烟枪,指甲染上凤仙花汁,再挑一挑头发,弄出来宣传画上的那些女人时髦的造型,那这就是典型的嫖/娼现场了。   不过,谁是娼,谁是嫖客呢?反正她自己认为自己是拉皮条的。而且,她还绝对可以当一个出色的皮条客。   那两个医师,看起来不像是嫖/客,倒像是被嫖的。   想着,郁泉秋暗自笑了,以这个姓兰的医师的姿色,确实可以做个头牌。   毕竟,她长得那么美,就像是她那患热症的短命丈夫和她说得,书里的颜如玉一样,让同为女人的她,看了都有几分心悸。   女人啊,都是要不得的,要起来,就要叮人命的。   尤其是这个兰医师,把了人十几岁的小姑娘还不够,如今竟然还要勾引她女儿么。   那可不行,她女儿可是她的心肝子,肺叶子,怎么能对一个外人亲近!   “不劳兰医师多管事儿,我不是和兰医师说了,她的烧之前就退了么,这些药,医师还是拿给那些真正病的不轻的人吧。”   莽撞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哦,天呐,她到底都在说些什么!   不说医师在这磨子岭有多吃香,就是她才帮了她一把,她也不该对她恶言相向才对……   好吧,她承认,她怕女儿以后病了找不到人瞧病才是重点。   “看我说得是什么,兰医师别介意,谢谢兰医师了,哎呦喂,这药怪贵的吧,兰医师好人有好报,一定可以找个如意丈夫的。”   转眼间,她变脸比脸谱变得都快,从对她凶神恶煞一转而变,笑得两只载了泓水的眼睛眯起来,异常热情地接了她的东西。   都是变脸,奇怪的是,兰善文看她,却没有对那些大娘前后判若两人一样的厌恶感,可能,是她给人的感觉怪真的。   兰善文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藏在母亲身后的小不点儿可能看见母亲对这位阿姨挺热心,也怯生生地伸出白嫩的小手,害羞地伸到她眼前,“阿姨,阿姨,吃…吃糖。”   藏在她小小手心的赫然是一颗滚了玉米面的白色糖饼,明显不是她昨天给她的。   兰善文疼爱地摸摸她的脸,“你吃吧,阿姨不喜欢吃糖,对了,这是什么糖,阿姨怎么没见过啊?”   “妈妈说,这叫麦芽糖,是…是妈妈昨天拿一尺布和林家阿伯换的。”女孩子害羞低头慢慢说着,又依赖地抱紧了郁泉秋的腿。   “是吗?”兰善文淡淡笑了笑。   麦芽糖,她也会做啊,要什么一尺布来换,她昨天不是给了一大袋糖么。   棉布,也很贵的啊。非要跟她争这口气。   郁泉秋这个女人,可真是……倔。   正想着,正主就冷哼了一声,看她道,“兰医师可别瞧不起人,麦芽糖不比你那花花绿绿的糖好吃多了。”   是啊,好吃,都好吃。都是糖,哪里会有苦的不好吃的?   女人,都是女人,哪里有高低贵贱的分头?   她有她的情郎送的水果糖,她没得丈夫,也不想人疼,自个儿还不能拿工钱扯一尺布给人家换吗?   她自己的女儿,难道还得人家给她养吗?   一屋子的女人,小的,大的,有娃娃的,还没谈过恋爱的。   最后都会在一个黄昏的雨后,入黄土,埋掉,烂掉的。   兰善文忧郁笑了一下,没反驳。   这时,小六姑娘的声音又从身后巴巴地传了过来,晃动着她两条白花花的腿,嘟囔,“兰医师,我想跟你上床,兰医师。”   ……好吧,还是有区别的,起码,还有一个是想要和女人上床的……女人。   听见这话,兰善文一阵尴尬,而抱着母亲的女孩儿,则好奇地看看椅子上被绑起来的小六姑娘,脆声声问道,“妈妈,什么叫上床?”   上床嘛,无非就是大家睡在一个炕上,盖着棉被纯聊天,从今儿个的隐逸见闻谈到人生理想,从花花草草谈到天上的月亮勾子。   哎呦你看那月亮多圆哦,跟个大饼似的。   蘸上芝麻酱的饼,嚼起来就脆脆的,让人下巴劾子里的酸水都快像白娘娘水淹金山寺一样了!   ——去他奶奶的!她虽然说不大会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她还是懂这些话的意思的!   神他妈的小六姑娘,当着孩子的面儿说这些,她是烂到沟里无所谓了,可牧牧今年才五岁!   郁泉秋脸色忽然阴了下来。女孩儿见妈妈神色不好也不敢再问,依旧是抱着她,却好奇地藏了一只眼睛,偷偷看椅子上的姐姐,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衣裳脱了。   小六姑娘还在叫唤,也不知是真春心荡漾了,还是纯心给兰善文找膈应,一声儿比一声儿调子拉的长,吴颂竹听得心烦,索性捂着耳朵躲到屋里去了。   兰善文也烦,可她一贯的温柔脾性,让她说重话她也不会,只能像老学究一样,一点一点给她讲道理,不管小六姑娘有没有听进去。   礼义廉耻还没给她说完,就听“哗啦啦”一声响,一盆水从天而降落在小六姑娘的身上,淋得她落汤鸡似的,脖子一缩,“哇哇”叫唤起来。   郁泉秋一手拿着瓷盆,一手拿了不知从哪里找过来的长竹竿,冷着脸把手里竹竿丢到她眼前,“你不是想找人么,就这样从这屋里出去,那些男人保准成群结队的要来上你,再不济,我这还有根晾衣竿,你自己捅着试试!别见天的在孩子面前发/骚!”   叫她一泼一骂,先前还大惊小怪叫着的小六姑娘也不再嚷不再动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笑了,“好嘛,郁姐你也别气,我下次再不说了就是了。”   “我可不管你下次说不说,你要说,你出去说给外头的男人听去。”   郁泉秋冷笑一下,转身抱起女儿,严肃教她,“牧牧,将才的话,你一句都不许学,听见没有?”   “听见了。”女孩儿小声道。   “乖,跟妈回去吧。”欣慰地摸摸她的头,郁泉秋笑道。   没走两步,忽然怀里的女孩儿叫起来,“妈妈,咱们还没谢谢兰阿姨呢。”   叫女儿一提醒,郁泉秋这才想起来,她过来这边是为了感谢兰善文在厂长面前替她说了好话的。   虽说她不大待见这医师,可她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转身想把口袋里的粮票给她一些,却见那个眉目清浅的医师,正拿着自己宝蓝色的手帕替湿成一团的小六姑娘擦脸上的水珠,顺带替她松下绳子。   小六姑娘都笑成一朵太阳花儿了,在医师看不见的地方对她挤眉弄眼。   郁泉秋分不清她那是对自己多管闲事的嘲笑还是感谢她帮了自己一把的微笑。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兰医师绝对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医师。   外国人宣传画里飞着俩翅膀的小孩子算啥,耶稣还是奶酥的妈就更不是事儿了,兰医师简直就是当代的白求恩,华佗的再转世!   这么体贴,你说说,哪个医师还能管到病人脸上的水的!   这简直就是劳动的楷模,人民的模范,是要画到宣传册里,供厂里的大喇叭吹上三天三夜的!   ——想想那个大喇叭里的男声,大半夜的唾沫横飞地说着厂里钢产似火箭,一蹿就上天的事,郁泉秋就觉得一阵恶寒,头又被吵得晕起来。   算了吧。   厂里钢多了少了,医师体贴了坏心了,都不管她的事。   就是医师真成了白求恩,厂里被钦点为模范钢产地,也不管她的事。   反正她一个月的工资还是十块钱,供不起她的牧牧上学不说,要是她妈过来了,她们三代女人怎么活都是问题。   可怎么办,人总是要活的。也不都像小六姑娘一样,成天就想跟人上床,别的啥也管不了。   咸鱼就是咸鱼,你把它翻过来,它也不会是龙的。   郁泉秋揣着一肚子气走了。   兰善文刚替小六姑娘擦好脸,并叮嘱了她一些诸如“女孩子要自爱”这类被小六姑娘笑嘻嘻蒙混过去的事后,抬头一看,愣了下,“郁同志呢?”   “兰医师说郁姐啊?她早就抱着女儿回去了呢,可能是下午还要上工吧。”小六姑娘笑嘻嘻地回道。   ☆、第 11 章   一个月以后,药和医疗器械送过来了。   送东西的是个五六十岁的汉子,赶着骡车,上头捆了大箱子,吆喝着往厂里头赶。   他黑瘦的脸上一道道的泥灰,盘着一条腿在车架子上,头昂的高高的,拿着鞭子别提多神气了。   因为这神气,长满杂草的路边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看着那不甚华丽的车,眼里流露出羡慕。   车夫也就愈发得意起来,拿着鞭子狠狠抽一下骡子的屁股,那畜牲发狠地叫了一声,头也像主人一样高高昂起来,带着车一下子蹿了出去。   “哇……”孩子们口中的赞叹声不住地传了过来,这像是对强者的赞叹让车夫黑得像铁一样的脸上露出微笑,嘴咧开,还要再大显身手时,忽然从那一群孩子里钻出来两个穿着簇新工装的女人。   在这磨子岭,公认的郁泉秋是最漂亮的女人,头次看见除了她以外还有两个漂亮闺女,车夫一时怔住了。   五十岁的女人,过了那个段儿,什么没见过,就是后生当着面脱得精光,顶多也是跟她们调笑两句,不会真有什么。   可五十岁的男人,只要他还没老到胯里的东西不中用,媒人该介绍年轻姑娘还是照样不误。   尤其在这磨子岭上,人穷,穷得勒着裤腰带过还能听见兜里漏风漏的呜呜响。   所以男人三十岁是不会娶妻的,得等到他四五十岁,兜里除了喝喝烧酒外有点闲钱,才会花上一百块钱或一两头羊,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个十岁左右的丫头,当童养媳。   这车夫现在也就是个独身的,心里头积了几十年的火,看见眼前这俩漂亮姑娘,立时烧了起来。   他舔了舔厚得皲裂的嘴唇,以为这俩姑娘是看见他赶车威风的厉害,在她们到近前的时候,正要再继续逞逞威风,那走在前头一些,剪了垂耳短发的女人却板着脸,对他沉声道,“这里头都是医药,瓶瓶罐罐的,你怎么能在山路上这么赶车!把东西弄摔了怎么办!”   呦呵,一个娘们儿也敢教训起他了!   车夫涨红了脸,在四周的皮孩子们不嫌事大的嘻嘻笑着刮脸羞他时,那股火气也蹿起来了,把鞭子一撂下了车,赤了膀子的枯干身子立在她们眼前。   瞪着牛眼推了她一把,“他妈的臭娘们儿,老子就这么赶车,你他妈的再管闲事,信不信老子把你艹得在地上爬!”   围着车的孩子们立马哄笑起来,有些知事了的男孩子还把裤子脱下来,露出毛还没长齐的东西,冲着她们笑,“姐姐,他老了不中用,你们过来,过来!”   被奚落的车夫气得拿起鞭子就要去打他们。男孩子笑着瞬间跑得精光。   做惯了活儿的男人力气就是大,被他这么一推,吴颂竹往踉跄地退了两步,要不是兰善文急时上前扶住,她准得狠狠摔在地上。   不过就是避免了摔倒,她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被男人这么轻辱,气得她浑身发颤,咬牙切齿地掏出来怀里带过来的菜刀就要和人拼命。   兰善文赶紧按住她拿刀的手,温柔劝道,“别乱动,你上去还不够他一拳头的呢。”   “不杀了这狗东西我难消心头之恨!”吴颂竹气得跺脚,“本来医药就没多少,还被他这样糟蹋!”   “你消消气,医药没了,还能再运过来么。”兰善文笑着给她顺气道。   “可是善文,难道咱们就吃了这个哑巴亏不成。”吴颂竹气得眼眶通红,因为家庭的关系,她遇见的每个男人都是知礼的,像这样粗俗的男人,她还真想给他一刀。   兰善文叹了口气。   就知道今天不该让吴颂竹随她过来看医药的,她性子这么烈,对医术又有一种近乎崇敬的地步,怎么会允许有人毁她看重的宝贝。被人骂了,她就要和人拼命。   两人正说着,那追赶孩子的车夫回来了,也没心情跟她们闲扯,往地下唾了口唾沫,挥舞着鞭子赶她们,“滚滚滚,滚远点,别耽误老子送货!他妈的臭婊/子,尽坏事。”   “你!”吴颂竹气坏了,手指着他“你你你”地抖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兰善文连忙拉着她后退几步,把她护到身后,冷冷看那汉子,“我记住你的脸了。”   “呦呵,小娘儿们,记住哥哥的脸,是不是想和哥哥睡觉?”汉子一听,乐了,伸出自己长满茧的手就要去摸她白皙的脸,兰善文头一偏,躲开他,又冷冷淡淡看他一眼,才拉着气得快炸了肺的吴颂竹离开。   “他妈的小娘儿们,是不是妖精托生的,一眼就把老子魂都勾跑了。”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汉子吹个唿哨,笑声半山道都能看得见。   看药的事是告一段落了,吴颂竹的气也消了大半。   可等到那些药真送到手,她们外加一个李婉莳正式上任走马的时候,吴颂竹那没散尽的气又都回了肚子里,整个人吃了火药一样,从厂里回来时,拎着自己带的布包气冲冲地往地下一掼,怒道,“简直欺人太甚!”   屋里的兰善文抬头奇怪看她,“怎么了,你不是让厂长找去给人看病了?”   “狗屁的看病!我好歹也是读了十几年书的人,他们竟然让我给猪打针!”吴颂竹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冲她嚷道,“我又不是兽医,我怎么知道那猪是怎么不吃食的,什么关乎厂里大计,年底杀猪,我们也未见能尝到一点油腥!”   “哎呦喂,我的吴大医生,你怎么突然就跑了?”她抱怨的话没说完,李婉莳就追着她跑进了屋里。   一脸苦相地围着她说,“我的吴大医生哎,你就是不高兴,你也不能脸一沉就跑啊,你没见后头厂长的脸色,都能吃人了。”   “他吃人让他吃去,反正这活儿我干不来!”吴颂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和畜牲打交道,“猪圈全是粪味儿,我受不了,让我干那个,我宁愿去死。”   兰善文听了,放下手里的东西道,“我明儿和其他人说说,看看能不能找厂长替换一下你。”   “善文,你简直是我的救星。”吴颂竹闻说,高兴地向她道。   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东西时,愣了下,“善文,你的钢笔里怎么没墨水?是不是没带?我这里还有,你要吗?”   “不用了。”兰善文对她微笑着摇摇头,轻道,“我这是当针用的。”   吴颂竹迷惑地说,“咱们不是有针筒么?”   是有针筒不错,可送过来的针筒满打满算只有六只,吴颂竹和她一人三只,可这玩意儿一个用不好就容易感染,没法子,她只能省着点,先用钢笔凑数了。   晃晃手里的笔,她无奈笑了,“这玩意儿还挺不错,给鸡刺下去,它们不大疼的样子,都不怎么扑腾。”   “不是吧,你那可是派克笔哎。”李婉莳不可思议地伸长舌头看她,“你竟然舍得把它当针筒用,还是给鸡打针!”   “没关系,就是抽点药水儿,回头还能用的。”兰善文温柔回她,把手里的笔放在桌上,拎起来桌脚下不知哪来的三只灰不溜秋的母鸡,就要往外走。   李婉莳适时地叫住她,“你的鸡是哪儿来的——不是,你去哪儿?”   “把鸡还回去啊。”兰善文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答,“不然该耽误它们下蛋了。”   说着话,她已经走了出去,留下的俩舍友,李婉莳和吴颂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读出了佩服。   厉害,医者仁心,兰医师她连母鸡下蛋这事儿都能管得到,你说说,这不给她发一个劳动模范的小红花,可怎么成!   ***   拎着鸡站在隔壁屋子门外,兰善文向里头唤道,“大娘,我把鸡抱过来了,大娘。”   喊了两三遍,门才“吱呀”一声开了,郁泉秋那张倦怠的美人脸出现在门后头。   看见是她,怔了一下,而后扫了两眼她手里的母鸡,冷冷道,“我们家没钱买鸡,兰医师去别处看吧。”   话落她就要关门,兰善文还没来得及说明缘故,就从大门后头传出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四儿,别关门,快让兰医师进来。”   “妈——”郁泉秋不满地冲身后喊了一声,精神头还挺足的老太太却完全不听她的,把她推到一边就把兰善文让了进来,“来来来,兰医师,您快坐。”   “大娘,我就不坐了,这鸡我帮您看好了,您快拿去吧。”   笑着拒绝老太太的好意,兰善文转身就想走,奈何郁泉秋她娘可不是她妈,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的。   老太太今年六十多岁,头上白发还不是很多,用精神矍铄这个词儿来形容准没错儿。   生养有四个儿女,郁泉秋是最小的一个,原本在老家和三个儿子住一块儿,帮忙干干活儿看看孙子,可媳妇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这样也整天挑来挑去的,没办法,她只好随着女儿过来住,主动帮女儿看着外孙女儿,帮她养养鸡鸭,知道女儿一个人不容易,每天还替厂里的小伙子们洗洗衣裳赚点钱。   今儿早上看见家里的几只鸡瘟瘟的没精神,恰巧听人说她们隔壁住的就是医师,所以才把鸡抱了过去,让兰善文给看看。   弄清楚缘故,郁泉秋也不好再赶人了,不过她妈怎么留兰善文她都看不见似的,自顾自教女儿画画。   还用她出声么?她老娘多热情的一个人,当年为啥她爷爷被游街后,她其余的叔叔们都被关牢里了,只有她那个窝囊爹还缩在家里?还不是她老娘在管她们那一块儿的乡长落难时,热心地供他吃几顿饭的缘故!   所以她一点儿也不惊讶这个讨厌的医师要被她老娘留下来吃个饭,甚至在她娘热情地,如同提溜鸡一样把那个姓兰的医师抓进来,然后喊她去弄米时,她还很快地在脑中算了出来,过后得收医师多少钱。   没办法,活着,你以为很容易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钱,哪样不得这样斤斤计较?而且,昨天厂里还发工资了。   她还是照旧的十块钱,刚来的医师,一个月里啥也没干,见天的就在屋里谈天看书,却领了整整二十五块的工资!   她看得直眼红。   差距!说好的共产呢!她又不是男人,共妻了她也不在乎,所以什么时候才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第 12 章   在郁家的一顿饭吃的很温馨,虽说饭菜并不丰富,可郁老太太一直慈祥地给她夹菜,一边给她说,“兰医师啊,阿们家泉秋不晓得事,你可要多多帮衬点啊。你一个人过来这边,也怪苦的,可要好生照顾自个儿啊。”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左叮咛右叮咛的,嘴皮子不停的模样让她想到了她妈,她忍着眼泪微笑点头,一一答应了。   也不知道家里的二老怎么样了,她走了这么久也没给家里头写封信,不知他们会不会着急。   一边的郁泉秋被自个儿娘数落,很不高兴,像个小孩儿似的拿着筷子把碗里的米饭戳得四处都是,老太太和兰善文讲话讲得累了,看见她这行为,就半是生气的拿筷子打她的手。   “啊哟,妈你干嘛?”郁泉秋委屈地摸摸自己被打的手,噘嘴问。   “教训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女儿都有了,还像个娃娃似的,把米洒的哪里都是,糟蹋粮食可是要遭雷劈的!”老太太佯怒地戳戳她道。   “得了吧妈,我又不是小孩子,还信什么雷劈的话。”郁泉秋嘟囔着,就要把桌上的米饭弄下去,筷子刚触到桌面呢,兰善文就认真地把米一粒粒地拨拉到手心里,走几步把它们丢到那些刚被打了针的母鸡面前。   看见她这样,老太太更是对郁泉秋不满意了,继续说她,“看看人家兰医师,大城里来得都比你懂粮食难弄,你说说,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脾气比牧牧还倔呢。”   “姥姥,我很乖的。”听见老太太提了自己名字,埋头吃饭的女孩儿连忙抬头乖巧说。   “是啊,牧牧最乖,姥姥的心肝,你可比你娘听话多了。来,这个鸡蛋,好好吃,别噎着啊。”   “嗯!”女孩儿喜笑颜开地点头。一老一少其乐融融地好像她这个女儿兼母亲不存在似的。   都是那兰医师害的。   微笑看着外孙女儿吃下鸡蛋后,老太太又开始埋汰女儿,越说越开,话里话外竟然扯到了让她再找个男人过的意思。   郁泉秋被她说得心烦意乱的,索性放下碗筷,冷道,“我吃饱了。”   说完,起身往外头走,吓得老太太连忙站起来,“四儿,你往哪走,外头天快黑了!”   “你不就是想让我找个人么,趁黑直接找个人就好了!”郁泉秋没好气地回着,已经出了门。   看女儿倔脾气又犯了,老太太也慌了,忙喊,“兰医师,兰医师,外头天黑了,四儿她一个人出去可怎么搞,兰医师,你比我这个老婆子腿脚好,你看看可能帮着我把她追回来?”   “好的,大娘您别担心,我这就去。”兰善文说了几句话安慰她,连忙跑出去撵融入夜色的郁泉秋。   其实郁泉秋哪也没去,她就在屋子的后墙根坐着。   兰善文气喘吁吁地找了好大一圈儿才找到她。要不是看那隐约有个人影坐着,她都要叫起来让人驱鬼了。   郁小同志虽说只有二十一岁,却有一颗不输十个汉子的豹子胆,听见脚步声,只淡淡地说,“你别过来,我一没钱,二没色,身上的肥肉倒是挺多,你要是想要,都割去吧,省得我再减了。不过,你把我杀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   兰善文燃了一根火柴,举在自己眼前,无奈道,“是我。”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郁泉秋脸上嫌弃的表情,这让兰善文更无奈了。合着她还不如劫财劫色的歹人呢。   “你过来干什么?”郁泉秋表示自己是一个心口如一诚实的人,她心里脸上很嫌弃她,也就很是嫌弃地问了出来。   兰善文走到距离她一尺的地方坐下,“大娘担心你,让我过来看看。”   郁泉秋从鼻孔里哼一声,“有什么好看的,顶多被迫和男人上床罢了,又没什么大不了,你看小六姑娘,不就活得挺滋润。”   兰善文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她也不再说话。   黑夜里只能听见她们俩一前一后的呼吸声和蚊子嗡嗡嗡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兰医师,城里是什么样儿的?”   “嗯?”兰善文被她问住了,想了会儿,才绞尽脑汁地给她形容说,“有灯牌,有电影院,还有……”   不等她说完,郁泉秋又问,“是不是城里很好?”   “嗯……可能好,也可能不好吧。”兰善文回想了一下,慢慢说,“老一辈的人住不大惯城里,像我爸,他常说坐车头晕得厉害,胸也闷得慌。”   “那就是说,年轻人很喜欢城里喽?怪不得他不回来了呢。”   她话里的落寞和字句遣词,无一不再昭告着,她心里牵念着一个人。   兰善文无意过问别人的隐私,没有继续询问她的意思,只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瓶吴颂竹给她的花露水,连带着一块洗的干净的手帕递给身旁的女人,“蚊子多,你要吗?”   “算了吧,我可没那么矫情。”郁泉秋黑夜里白了她一眼,“兰医师不问问我他是谁?”   兰善文摇头,收回手帕,小心地替她喷了喷花露水,“有关郁同志你的私事,我是不会过问的。”   “哼,你不想听,我偏要说!”郁泉秋瞪了她一眼,赌气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下乡的青年和农家青涩的女孩子之间的故事。   女孩子原来的丈夫是个短命鬼工人,她嫁过来本是冲喜的,没想到没过三个月,他就死了。   不过他人还不错,留下话让她再嫁也行,她就名正言顺地和那个过来插队的青年相恋了。   结果在她怀孕八个月,快要临盆的时候,那青年说是进城看父母,然后就再也没回来。留她一个人把孩子生了下来,再把她抚养到五岁。   “由此可见,城里过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郁泉秋冷冷地说完,就凶神恶煞地对她道。“尤其是像你们这样下乡的人!”   兰善文苦笑着揉揉被她震得发麻的耳膜,“郁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我不是男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郁泉秋憋着气不理她,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兰善文,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给我当一会儿那个坏男人!”   “什么?”兰善文表示理解不了她的话,可在下一刻,她就知道郁小同志话里的意思了。   “该死的臭男人,老娘真他妈瞎了眼了看上了你,你给老娘等着,老娘见到你一定把你祖坟挖了,一脚踢断你命根子让你一辈子断子绝孙!”   郁小同志一边狠狠地骂,一边把拳头雨点一样往她身上砸,可怜兰善文给那个不知姓名的青年当了替身出气筒还不能反抗,任由郁泉秋打了她几十下愣是一声没吭。   等到她打得累了,扶着她的肩膀,弯腰抹汗时,兰善文才慢慢开口问,“……解气了么。”   “兰医师你真是个好人。”郁泉秋厚着脸皮笑了一下,讨好地给她揉揉刚才被自己打得地方。“不好意思啊,我下手重了些。”   “没事儿。”兰善文虚虚地笑了一下,摇头说。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恨那男人到骨里,郁小同志下手如她所说,那是真狠,她估计自己身上肯定青了好些地方了。   “兰医师您高风亮节地简直就是白求恩第二!”郁泉秋继续不要脸的拍马屁,企图抹消自己对医师的恶行,以免医师让自己承担她的医药费。“您没伤到哪儿吧?”   “没有,你打的不重。”兰善文违心地对她笑了一下,“快回去吧,不然大娘可担心坏了。”   “兰医师您人真好。”郁泉秋眨眼装可怜,为了逼真博同情,她还特意从兰善文手里抢了根火柴划着了,让兰善文看着自己独属于弱者的悲伤眼神,和她掐青了大腿憋出来的眼泪,“兰医师,今晚的事……”   不等她说完,兰善文很是善解人意地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哎呦喂,兰医师您简直就是圣人!你说说,这为人民服务的精神不让那大喇叭吹上七天七夜可怎么匹配您的崇高自我牺牲精神!   郁泉秋又掐了自己一把,演出了一种泪眼婆娑的悲情意味,咽了两下口水装作哽咽,“兰医师,我……您…真是…”   “没事的,咱们走吧。”兰善文淡淡地笑对她说着,又划了根火柴,小心地在前头领路。   高风亮节乐于助人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兰医师很快就得到了郁家上下除郁泉秋外所有女人的欢喜。   并且在短短一个月内,由于其出众的容貌,绝佳的气质,高超的医术,以及出神入化的厨艺,居家的感觉,完美胜过容貌妖冶的郁泉秋,一跃成为全体钢厂男工人的梦中情人,广大劳动妇女的友人,和孩子们憧憬的对象。   哪家妇人有个家长里短的屁大点儿事,找找兰医师保证一瞬解决,心里疙瘩少了不说,看人也和气了。哪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找找兰医师,保准药到病除,赛过活神仙。   一句话,信兰医师,可解百忧。   因为这些,兰医师的一句话比钢厂每个月粉刷上的标语都管用一万倍。   有些春心荡漾的,比如小六姑娘,开口闭口的就是兰医师说兰医师说,兰医师说得话比印在小册子上的《毛/主席语录》都金贵。   在这钢厂里,兰医师的盛名和郁泉秋不知烂到哪个沟里的名声一样,传得纷纷扬扬的。   ☆、第 13 章   人怕出名猪怕壮,甭管好的名声还是坏的名声,这人名望一起来吧,破事儿也就多了起来。   和兰善文她们一道过来的八个人,除了她和吴颂竹还有两个男同学,剩下的四个都是在磨子岭本省出身的。   其中有一个比她们大了几届毕业,听说是直接从沈阳钢厂那边调过来的,姓杨名祥,依照辈分,他们就喊他杨师兄。   杨师兄父母是本省汽车厂的工人。绝对出身正统,人也长得正派,挺拔的个子,方正的脸,唇边略有些青色的胡子根,总是穿一身笔挺的棉黑色中山装,看着就是有为青年的模样。   一来就迷得钢厂里头大姑娘们神魂颠倒地,直嚷嚷着非杨医师不嫁。   但杨师兄却绝对有一颗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心。   那么多女人哭着喊着投怀送抱他都目不斜视,却独独在郁泉秋端着一大盆衣裳在路上走,他不小心走在她前面,被郁泉秋没好气地骂他不长眼挡路的时候,杨师兄一转头,哦,我的天,多美的姑娘啊,还这么勤劳,娶了她的话,会是个多么勤俭持家的好妻子啊!   就这么对她一见倾心了。   在听说郁泉秋的“破鞋”之名后,不但没有对人敬而远之,反而更激起了他作为男人的一种征服欲。   主席说了,把好的东西据为己有不是本事,把坏的变成好的,再攥在手心里,才是有本事。   所以你看看,男人就是奇特的物种,你跪着求他,他不屑一顾。   你稍微对他抬高点儿下巴,他就把你当神来憧憬。   深感被自己男人抛弃的大姑娘们却伤透了心。   在寻求跳河上吊暗送秋波等等一系列法子,都不能打动梦中情人那颗如厂里产的钢铁一般的心后,姑娘们死心了,痴妄了,怨怼了。   暗地里对郁泉秋的恨意就像春天的笋似的,长了一层不说,不知不觉地,郁泉秋又一次变成了大姑娘们的诅咒对象。   她□□不堪的罪名中又多了一条:勾引从城里过来的医师,企图飞上枝头变凤凰。   对于此,郁小同志表示不屑一顾。恨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的女人可多了去了,不差这十个八个的。她的名声也已经在那儿了,她不怕再被人多加一条。   她们要是敢来找事呢,她也就敢跟她们对骂。   不就是比谁嗓门大么,她小时候她娘就教给她一项光荣的革命任务,四野里喊她那几个哥哥回来吃饭,练得她的嗓门真喊起来,比这厂里的破喇叭都响,谁怕谁啊!   奶奶的,你们要是敢过来,看姑奶奶不把你骂得满地找牙!   但是女人容易搞定,难缠的男人她可就没辙了。   可能是秉着好女怕缠郎的心思,一表人才年轻有为的杨师兄见天的往她那宿舍门口跑。   大清早的鸡还没叫呢,他就充当了她们家那只红冠的公鸡,在门外头声情并茂地鬼叫。   ——据四年内读完学校图书馆里藏书的兰医师说,其实,他读得是徐志摩和莎士比亚的情诗。   咳,崩管他鬼叫的内容是什么,反正他扰人清静是事实。   第一次,他读的时候,她没好气地开门冲他泼了一盆洗脸水。第二次碰巧牧牧的褂子破得不能再补了,她就物尽其用地将它丢到正深情表白的男医师脸上。第三次……   没有第三次了。   所谓事不过三,在神经衰弱地听男医师发/春一样叫了两天后,她就受不了了,她妥协了。   在晚上看她妈和女儿都睡下后,她偷偷摸摸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彼时两个医师正在配药,没空开门。   而耳朵里塞了两个棉花团写评估报告的记者听见敲门声后,则忍无可忍地拿起医师们的作案工具……   ——不是,是手术用具,一把拉开门闩,冲门外吼,“再吵人,信不信老娘阉了你!”   尖尖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直抵她的下巴,与死亡擦之毫厘的恐惧感吓得郁泉秋花容失色。   但好在记者没有近视,不至于犯下致命的革命错误。   及时看清是她后,她收回东西,对她歉疚道,“不好意思,没吓着你吧……我以为是善文他们的那个杨师兄呢。”   看看,看看,那个该死的男人做得是有多过火了吧,连她邻居都看不下去了!   郁泉秋端着公社里演了几百遍的白毛女受苦受难的的姿态,和记者诉苦说,“李记者,真是太对不住你们,让你们也受连累了。”   “没事……哎……你先进来吧。”李婉莳叹息地把她让了进来。   经过几天的接触,她也弄明白了郁泉秋不是传说中那样的女人,对她也就没啥抵触了。   把人让进门坐下后,李婉莳就对着饭桌边还在全神贯注配药记笔记的医师们喊道,“姑娘们,出来接客啦。”   “去你的。”吴颂竹头也没抬地把桌子上不知哪个小伙子献殷勤摘过来的石榴花丢到她脸上。不耐烦说,“跟那些男人说,我们没空,不想去厂里食堂吃玉米糊,也不想到河滩上踩泥!”   李婉莳笑嘻嘻地接过来她丢的石榴花,“吴大医师,过来的不是男人,是水灵灵的姑娘呢。”   “是么。”吴颂竹也不惊讶,一边记笔记,边熟练地一把推了推旁边的兰善文,“善文,找你的。”   兰善文还在写字的手一顿,叹气转身道,“六姑娘,我说了,你……”   话没说完,看清楚眼前站着的是郁泉秋,她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郁泉秋也就装作没听懂医师话里的意思,对她笑了一笑,“兰医师,我过来,是想问问你,可有可以把人毒聋的药?”   兰善文一怔,“毒聋的我没听过,但毒哑的倒有。”   “那太好了。”郁泉秋可怜兮兮地低声道,“兰医师您能不能卖我点儿,多少钱都行。”   不说她问自己买毒/药这件事是犯法的,就拿她明知她们不可能给她药,还故意问她们拿这件事来看,就蹊跷了。   兰善文微微一想,就明白了前因后果。看看面前样貌娇媚的女人眼角下的黑影,她叹了口气,“杨师兄这次做得的确是过火了,回头,我跟他说说。”   好上道的医师呀!郁泉秋心里叫道。   还没及高兴,就被一边忙活的吴颂竹泼了冷水,“得了,你别过去,你可不知道,跟他一屋的那四个男人就盯着你不放呢,你找他,不但人听不进去你的话,搞不好把你弄他们屋里去了,那你可不得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李婉莳趁机唾了一口,“奶奶的,在城里都是一副正人君子样儿,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全他妈的成了猪猡,见了女人眼睛冒绿光,就直往上扑!什么只谈恋爱,不干别的!主席说过,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全是耍流氓!操他奶奶的,去洗脚城嫖一次还得要钱呢,他妈的这些男人和你谈恋爱谈腻味了,爽够了就不要你了,妈的,比白嫖还恶心!”   记者已经完美融入了磨子岭当地的环境里,和一个本地的大娘吵起来,都不会吃一点儿亏。   “算了吧,他们也就存着心思没胆干而已,比起那些坑蒙拐骗的男人,算是不错了。”吴颂竹淡淡道。   “岂止是不错,你可不知道,咱们是下放,人家是专程被派来锻炼的!这厂里十个大闺女是有九个要嫁他的。根正嘛。”   李婉莳笑眯眯地道,“标准的工农联合子弟,主席在延安的时候就说了,这样的人才是咱们新□□的接班人嘛!”   叫她们这样一说,兰善文忽然有了主意,看着饶有兴味地听医师和记者讲双簧的郁泉秋,道,“我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现在除了让她一刀刮了那难缠的男人外,只要是能终止他脑子磕巴掉的行为,别说介意了,她眉毛都不抖一下的好么!   郁泉秋头一抬,上刑场一样,“兰医师你说,我实在是受不了那男人吵了。”   “你就跟他说,你阶级成分复杂,但凡识趣的,都不会跟你挨多近。”兰善文淡淡地道,“尤其是杨师兄这样根正苗红的人。”   哎呦喂,她怎么就没想到呢!看看,她在厂里呆了好几年,都没被那些领导看上,还不都靠了她那游街死在大路上的爷爷。   我的亲爷呦,我下次再也不埋怨你活着的时候为啥子没事要去买一百多亩地了,也不骂你老眼昏花分家的时候给咱爹分的东西最多了,亲爷啊,等明年清明到了,我一定给你上香去!   郁泉秋喜笑颜开地多瞅了两眼爱给人解决困难的医师,“谢谢兰医师了,要是真的有用,我一定给兰医师送妙手回春的匾额!”   兰善文摇头笑道,“那就算了,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可要小心,最好找个人陪着。”   “我心里有数呢。”郁泉秋笑眯眯回了一句,花蝴蝶一样飘走了。   估摸着她走远听不见了,李婉莳才拿胳膊肘捅捅温柔美貌的女医师,“合着你这两天听不见一样不去找你那个杨师兄说这件事,就是要等她过来求你?”   “毕竟算是她的私事,我不好随便多管闲事。”如是说着些不明的话,女医师就起身回房了。   留下一头雾水的记者,不停的缠着剩下的一个医师,问她为啥子兰医师一定要管这件事?   被缠得烦了,专心记东西的医师一把将桌上剩下的石榴花一股脑儿全丢她头上了。   “我哪儿知道,你自个儿琢磨去!”   ☆、第 14 章   厂里头男工多,女工也少不到哪儿去。   而且女工身体不比男工,个顶个的壮,结了冰碴的冬天打一盆凉水往身上浇都没得事。   这厂里的女工,虽大都是本地种田种不下去了,跟着父兄丈夫过来谋谋生活的农家女子,却依旧是女人。   是人,都少不得生病。何况天性柔软的女人。   于是根据厂长的指示,她和吴颂竹这唯二的两个女医师就负责起来全厂女人生病的问题。   年轻一点儿的,还能拖着病体到她们这儿求医问药,那些五六十的大娘们可受不住。病来如山倒,说躺下就躺下了。   没办法,只能家里人飞快地跑到她们这里拿药。再不济,她和吴颂竹只能商量着一个人过去出诊,一个人在屋里守着,以防又有人过来看病。   这天晚上,钢厂西南屋住的守门大爷的老伴病了,老头儿哼哧哼哧地跑过来她们屋里报信,依着排班,是轮到她出诊。   她就收拾好东西,跟着老大爷过去瞧了瞧。   也没啥大事,只是老人家好几个月没吃过肉了,昨天厂长吩咐食堂在饭菜里加了些肥肉,她贪嘴,吃腻住了而已。   ——厂里喂的那十几头猪在她们八个医师外加一名记者比伺候老娘还细致的温柔呵护下,都没保住,还是在一个晴朗而明媚的清晨陆续去见马克思去了。   厂长痛惜不已,给了他们好几天脸色看,明里暗里骂他们不中用。   气得李婉莳在屋里指天骂地的说,奶奶的,我伺候我亲爹亲娘都没这么尽心,为了那些母猪,把这辈子的耐心都用上了,你他妈还想老娘像勾践对夫差那样,亲自给那些猪尝尝粪,才能表明老娘尽心了可是!   不管她怎么骂,厂长怎么不高兴,却也不能像违背主席的教导一样违背自然规律,死了就死了吧,也不能浪费了。   厂长就临时派人下磨子岭喊了个杀猪匠来,把那十几头病死的猪刮毛杀干净,送到食堂里去了。   她和吴颂竹觉得死猪有病,吃了对人身体不好,一口都没碰过,照样是烂白菜就着玉米面凑合了一顿。   而她们屋里的记者就不计较这些,兴冲冲跑食堂打了一份回来后,刚吃了一口,就吐了,大嚷着,他妈的坑老娘呢,这肉那么臊,谁吃的下去!   看似不计较的记者都这么说了,可见那肉是真难吃,而能吃到病了的地步,也不过就是图着肉里有猪油而已。   给大娘打了一针,又留了点通肠胃的药,她就告辞回去了。   老大爷本来想送她的,看看大爷大娘住的屋子里又湿又破,连盏煤油灯都没有,她叹了口气,笑着拒绝了大爷的好意。   这大半夜的,要是大爷眼花了看不清路摔了可就大事了。   出来的时候,月亮正圆,清清朗朗的月光铺在地上。打了霜似的。   不过,真是霜也说不定。毕竟,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天寒了,她来到这儿也两三个月了。   两边的枯树被月光投下了斑驳的树影,隐约还能听见猫头鹰咕咕的叫声。   在漆黑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兰善文紧紧捏住口袋的剪刀,不停警惕地四下张望。   都怪李婉莳那个多事的,见天和她们说些什么漂亮大闺女走夜路被人先/奸/后/杀,抛尸黍米地的事儿,害得她和吴颂竹每次出诊都胆战心惊的。   不过,防患于未然,也是好事。   这厂里的有些男人,是真的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的。   正摸黑走,突然,前头隐约传来低低的咳嗽,同时伴有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地向她靠近。   兰善文心里一惊,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剪刀,警觉地压低声音问,“是谁?”   无人应答,咳嗽声越来越重,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谁?”她又问了一句,挂在枯树上的猫头鹰好死不死又发出来一声叫,她心里一跳,摸出了口袋里的剪刀。   心里扑通扑通藏了只小鹿一样。   这种情况她也遇到过。和导师一块去西藏支援的时候,她们几个医学院的学生出来采毛刺做燃料烧饭,回得晚了,遇见一伙藏服的马贼,她们听不懂藏语,那些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就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要过来抓她们,还好那时候后头追他们的驻藏军人们赶到了……   那时候是有惊无险。现在恐怕就是又惊又险了。   她鼻尖慢慢渗出汗来,一步步往前头挪时,都已经在心里打算好了。要是那个男人敢对他怎么样,她就敢顺着他骨头缝砍下去。   现在她有些感谢在西藏时,见天地做露天解剖给她们看的导师了。托老头子的福,她现在可以完美地看着一个人的骨架,就能找到他每个关节的点在哪儿。   “说话。”她又低低对着漆黑的路说了一声,“你到底是谁?”   脚步声又响了几下,随即慢慢停了。   她正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就见前头闪起一束晕黄的火光,火光中,隐约映衬着一个漂亮女人惨白的脸。   女人舌头从嘴中伸出来,耷拉在嘴唇边,两只眼睛上翻出白眼珠子,还有鲜红的血一样的东西,不断地从她的眼角滴下来。   “还我命来……”女人凄凄惨惨地低声叫道。   一阵冷风吹过,激起人身上的鸡皮疙瘩时,也刮得那束火光明明暗暗地,将女人原先惨白的脸映得愈发灰青……   兰善文把剪刀收回口袋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冲那“女鬼”道,“郁同志,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你怎么知道是我?”   “女鬼”还在张牙舞爪的身子一顿,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万一医师是故意诈她的可咋办!   哎呦,这可气死我了,好不容易想起来个主意想整整医师的,谁知道她竟然一句话就让她破功了。   就凭你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就是都涂上朱砂,也能认得出好么。我又不是瞎的。   兰善文心里叹说着,忽然想起来天这么黑了,她一个人过来这边干什么。   “天这么晚了,这边离女工宿舍又怪远的,郁同志,你不怕吗?”   “我怕谁,我这个样子,人家不是更该怕死我么。”   郁泉秋哼了一声,把涂在自己脸上的石榴花汁都擦掉了,拎着手里有些年代的小马灯,走向医师,不知道是赞扬还是挖苦地说,“兰医师就是正派,连鬼也不怕。”   兰善文无奈摇头,“人比鬼可怕多了,再说,我是无神论者,不信那个。所以你扮鬼扮得再像,我都不会怕的。”   哼,给你几分颜色你还开染房了?郁泉秋白她一眼,“兰医师真会蹬鼻子上脸。”   “……”   兰善文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她有说什么吗?   咳了一声,兰善文换了个话题,“郁同志,你一个人过来这边,是有事么?”   “没事就不能来了?”郁泉秋习惯性地噎了一句,话落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是过来谢谢医师的,总是这样怼人家似乎也不大好,就在医师尴尬的时候,适时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点,扭捏地跟她说,“那天晚上,谢谢兰医师的提醒了。”   那天晚上,哪天晚上?   兰善文一头雾水,在郁泉秋一脸你要是想不起来就打死你的郁闷表情下,她尽可能的绞尽脑汁,总算是想起来,她说得是杨师兄那件事。   “啊,不用谢的。”兰善文微微一笑,“对了,杨师兄那以后还有缠着郁同志么?”   “没有了。”郁泉秋诚恳道。   的确是没有了。不得不说兰医师这招比赤脚郎中的拔火罐都管舍。   她托了个六岁的小孩子给这位杨医师说了她那死去的爷爷是富农以后,他不但没有再在她门前鬼喊鬼叫的,往后但凡见了她,头都是勾着走的。   “那就好。”兰善文微微笑说。   不知道是不是长相柔和的人,在月色下,在灯光的衬托下,都格外的美。   在她的小马灯散发出的清幽的灯光下,年轻的女医师美得跟她夏天在塘底那出产荷花的地儿被风吹得白芙蓉似的。   怎么说来着,对,摇曳生姿。   别人笑起来,那是笑,兰医师笑起来,那简直就是拿锤子敲你的心,简直就是拿钳子来剜你的心头肉啊!   人有不爱美的吗!怪不得小六姑娘哭着喊着也要和医师上床,就是她——   ……咳,她也觉得兰医师…有……点……   ……好看。   天地良心,她真的是觉得兰医师好看而已,绝对没得别的意思!   郁泉秋暗自骂自己没出息,竟然这么快就被医师的美貌俘获了。   明明她自己的容貌也不输医师的好么!想看美人,还不能自己对着镜子看么!   她愤愤地和自己做着思想斗争。   一阵风忽然吹过来,钻到她的脖颈里,拔凉拔凉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不自觉地跟鸵鸟似的缩了缩脖子。   亲娘呦,她出来的急,忘了多穿些衣裳了,这十一月的天,还是大半夜的,不冻她,冻谁啊?   要她就这么回去,被寒气一侵,明天铁定是不能出工了。   又可惜了几毛钱。她叹息地想,本来打算这个年底凑够牧牧学费钱的愿望,怕又是要落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气哦,好不容易码出来当存稿的,结果,手一抖,又发出来了!   ☆、第 15 章   这年头,有关小娃娃的东西,不但吃的贵,衣裳贵,学费也贵。   一个月四块二的学费,可不是要人命么。   给了这钱给学校,她们娘仨儿,每个月就靠五块钱,吃着烂白菜米糊糊,那还不得饿死。   就是没送牧牧去学校,她们日子也紧巴巴的。   她妈一大把年纪了,还得替人洗衣裳换钱,成天暗自捶捶自己越发弯下去的腰。她自己每日里在钢厂里,累得半死不活的,皮都被烤掉了,也就看炉子的大爷那样,一个月十块钱。   可怜她的牧牧,长到五岁,还没吃过一样儿好吃的,要不是前些日子医师给了她的水果糖,怕她长大了都不知道甜味儿。   天越来越冷,她本来想在屋里支个炉子,想一想烧煤要钱,换煤球也没人给她扛,心就冷了。   用上个月她替几个大爷搓烟草攒下的三块钱给她妈和女儿扯了几尺棉布,买了点棉花,做了套冬衣。   她自己的那块布拿去跟大爷换麦芽糖换掉了,她也就不打算再扯了。   反正她干的活是靠炉子的,冬天穿得少些也没啥。   厂长不是成天在喇叭里吹,只要咱们的革命精神火热,咱们的身子再怎么冷都是不要紧的么。   ——个龟孙子,他自己穿着厚厚的军呢大衣,还好意思说这些话!   看不见每天她们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都快冻死了么,他一个大男人好意思穿得那么厚站在高台上说风凉话。   今天休息日,想想过两天到了上工的时候,又要在寒风里站着,听厂长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拿着喇叭“指示训戒”,郁泉秋就觉得,自己身上的冷意更甚了。   甚至她都能听见自己的牙在发颤。   完蛋了,肯定是要冻坏的。明天从被窝里爬不起来,就是缺工,管她的主管又要扣钱了。   她晕晕乎乎地乱想,忽然觉得身上好像暖了一些。   迷迷糊糊地往自己身上一望。好厚一件棉大衣,哦,是军用的,怪不得呢。   像春天的雪水慢慢融化一样,她也渐渐地复苏过来。   清醒后,首先断定,这件大衣一定是医师的。   这不是废话么!这破地方只有她和医师,要是有别人给她披上衣裳,那才叫出鬼了!   “郁同志,你穿得太少了。”小马灯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医师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这天,是很容易变的,夜里出门,你该穿厚点。”   屁话!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会不知道?可问题是,她哪儿来得钱买棉衣?去偷还是去抢?!   郁泉秋跺跺被冻得没知觉的脚,哈出一口热气,把身上的大衣丢还给她,冷淡说,“兰医师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我被冻惯了,不怕冷。”兰善文对她温和一笑,又把衣裳还给她披上,“我以前跟导师一齐去过西藏支援呢,那里气候变得比这还快,我穿不惯那里的衣裳,晚上冷了就冻着。”   不怕冷你还穿大衣出来干啥,脑子被火烧成浆糊了?   对于医师找得蹩脚借口,郁泉秋很是不屑一顾。   她很冷,冷得感觉自己都快成冰块了。可她也不是那种心甘情愿受人恩惠的人。   被别人施以善意,总让她觉得欠了人家似的。   几番权衡之下,她冷着脸问医师,“兰医师,我要是病了,去你那里拿药,你会给我便宜点儿么?”   “不能。”医师回答得很干脆,很有劳模的样儿,“那是公家的东西,都是有记账的,我们不能私自定价。”   好吧,买卖不成仁义不在,那这件大衣就是我的了!   郁泉秋恼怒地想,反正兰善文自己就是医师,她病了,拿药该是不需要钱的。   “不过。”没等她下定决心,医师就又开口说,“我会先拿钱给郁同志买药的。”   “我父亲目前还有在领公粮,我的工资,寄回去他们也不要,还要再花邮费寄回来。我的工资,我也花不了多少,郁同志如果周转不开,可以到我这边拿,放心,我不会收利的。”年轻貌美的女医师如是笑说。   无论是神态还是微笑,都完美地和她家中堂上挂着的观世音菩萨一模一样。   背后都闪着神圣的如同延安朝日的光辉。   好吧,她妥协了。跟个活菩萨计较什么。   她承认,这辈子从来没听过比这更舒服更戳心窝子的话。   就是之前脑子烧糊了,看上的那个该死的男人,也最多说说什么你是我心口的月光,我的玫瑰花之类。   呸!月光能吃吗?那什么玫瑰的,除了闻着香,还有哪点儿好了?!   给她一瓶八毛钱的烧酒暖暖胃都比这有用!   没错,她就是这样唯利是图,就是庸俗,咋的了?!   郁泉秋心里颤颤巍巍的,慢慢叹口气,抖开医师的大衣,走上去,把另一头盖到了医师的身上。   “咱们就这样回去吧。”她别别扭扭地说,一只手紧抓着大衣的一角,一手抓紧了那盏她那富农爷爷唯一留下的小马灯。   兰善文看看她冻得发青的脸,默默接过大衣,对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月亮都藏进树勾子里头去了,只有猫头鹰还在不停地咕咕叫。   天很寒了。阴阴冷冷的,吐口气都能凝成冰碴子。   她一手捏着大衣的一角,医师撑着大衣的那边,俩人跟傻子一样大半夜的一言不发,深一脚往前头走。   她挺怕夜里的,也不为冬天的夜里冻得她两只脚发疼。没啥别的缘故,就是有些怕走夜路。   今儿个也不知道是哪儿抽了,竟然一个人跑出门找医师。真是脑子坏了!   好吧,她唯一能给自己安慰的,就是万一她踩了牛屎鸡屎鸭屎,医师搞不好也一样踩到了,不独是她一个人吃亏,不错!   “泉秋,我能叫你泉秋么?”   走了一会儿,跟她一块儿撑着衣裳的医师忽然出声问。   内容极其的耍流氓。   郁泉秋在小马灯的照耀下,极其不雅的翻了个白眼,“兰医师,你信不信你要是个男人,说完这话,我就能把你的命根子踹烂?”   “我不是那个意思。”听她有些误会,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孟浪,兰善文赶紧摇头跟她着急解释说,“我是说,谢谢你今天过来接我。你别急着否认,我的意思是,我孤身一个人在外头,也没有亲眷,我家从小也只有我一个孩子,你愿意——”   “不愿意!”没等她说完,郁泉秋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一脸阴郁地拒绝说,“我兄弟姊妹够多了,不差兰医师一个好!姐!妹!”   兰善文被她将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落寞笑了笑,“郁同志你不愿意也是应该的,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郁大娘人和善慈祥,牧牧也可爱得很,昨天……我听婉莳说你们屋里连火都没有,这么冷的天,她们可怎么受得了。”   呵呵,合着医师看上的还不是她,是她老娘和女儿!   昏暗的月光和灯光融合下,郁泉秋脸色更难看了。   兰善文看她脸色不好,忙赔笑转移话题说,“郁同志,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也没有……”   “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叫。”   她话没说完,就听见郁泉秋冷冷吐字说。   这么说,她是答应和自己做姐妹了?   兰善文一阵高兴,她还从来没有过兄弟姐妹呢,根本不知道有同辈的感觉是什么样儿的。所以想和郁泉秋亲近,是因为她们家的那个亲和氛围,就好像她自己家一样。   她是真心把郁泉秋的娘当成自己娘来看,女儿也是当成自己的孩子在疼。   “快走吧!”没好气地看医师在那边傻乐,郁泉秋更气了。   她真是脑子灌水了!   然而,事实证明,脑子灌水的不是她,而是人人称赞的兰医师。   自从那天晚上她答应美貌善良人见人爱的兰医师,和她做八竿子打不上的乱七八糟姐妹后,她就俨然真成了自己的姐姐。   ——没错,这也是郁泉秋郁闷的点儿。都是二十一岁,她娃娃都有了,算起日子,竟然还比医师小上那么十几天,她在辈分上就压了一头,你说,这气不气人?   更气人的是,她利用自己这大了一点点的辈分处处说教她还不算,还花上六十块钱请了几乎大半个钢厂吃饭,在筵席上盛情介绍她和自己的姐妹关系,又替她们一家买了几套衣裳,支了个炉子,连棉被腊物都给备好了,更不必说牧牧的上学问题了。   一系列没钱办不成的事让她感叹,兰医师可真会攒钱。   而兰医师这比地主出手还阔绰的行为,惹得一群跟她上工的女人背后眼红,在人前则奚落她,郁泉秋,你该不是嫁给兰医师了吧?   呵,她倒想嫁给兰医师,人长得好看,工资多,又会医术,又招人喜欢。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可人兰医师心里不稀罕她,她稀罕的是她女儿和她老娘!   竟然比她还孝顺她娘,比她还疼爱牧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老太太亲生的女儿,才是牧牧的妈呢!      ☆、第 16 章   钢厂里头,女工多。   不论是看锅炉的大娘婶子还是扫地撤灰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是女人。   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个女人抵五百只鸭子。所以你要知道,有女人的地方,那就是江湖。   而她郁泉秋,就是在江湖中,以勾引人为名的妖女。   看看,这会子,她不但勾引男人,她连以圣明着称的白莲医师都勾引了,你说说,这可不是搞腐化,不是作妖是啥子?!   流言蜚语漫天的飞。但怎么瞅兰医师都是女人。郁泉秋长了个狐媚样儿,自然是女人没错的。   两个女人,怎么搞腐化?这事儿,谁心里也没底。而且看兰医师和那狐媚子平常讲话,都是清清白白的样儿。   医师多正直啊,所以作妖子的一定是郁泉秋那个不要脸的狐媚子。   联系前些日子被狐媚子迷得团团转的杨医师,女人们愈发肯定,肯定是郁泉秋那个不要脸的小婊企图勾引从城里过来的医师们,飞上枝头变凤凰。   不过没想到她对男医师出手就算了,她竟然无耻地连女医师都不放过!   自觉得到幕后真相的女人们,一边窃喜自己洞悉了郁泉秋的心思,一边明里暗里奚落她。   在她大清早的拉着牧牧,送她去由厂里一个废弃的锅炉房改造成的学校读书时,旁边也有些妇人送自己家男娃娃过去上学。   看见她,黑黢黢的脸上,赘肉和麻雀蛋子抖一下,歪嘴笑,“兰医师家的,过来送孩子上学啊?”   她拉着牧牧就当听不见。冷着脸把女儿抱起来加快脚步往教室赶,后头还传过来一连串的嘲笑声,“他妈的,真是想男人想疯了,连个女医师都不放过,那么会发/骚,怎么不学小六姑娘夜夜换男人艹,不然,厂里的大狼狗也多,怎么不让它们把你艹死?丧门的寡妇,呸!”   寒风里,那吐唾沫的声音听得就好像在眼前似的,她板着女儿走一路,一路上的大娘姑娘,都拿白眼吊她,活像是她抢了她们丈夫害得她们家破人亡一样。   还有妇人当着她的面儿就戳着自己儿子的脑袋,耳提面命,“看见了没,那脏女人的女儿也是脏的,不准跟她玩儿,不然,染上脏病,不让你爹给你钱去买药,看你怎么皮!”   她自己怎么被奚落都秉着在牧牧面前绝不跟这些人计较半分的架势,但牵扯到她女儿,就是对面是从中/南/海/过来的人,她也能骂得她找不着北!   当下,她冷笑着把女儿放下来,转过身去。   说这话的妇女是钢厂里有名赌鬼醉汉的老婆。那男人成天屁事不干,就好喝酒,原先派他看炉子,却在烧坏几把钢钎后就被厂长赶到东院头看着厂里的那几头猪去了。那些猪前几天也死了,他成了个彻底的闲汉,见天的就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   从关上门打到摆到台面打。前个月她还见那身子肥胖的男人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掼到树上,又踢了她好几脚。   眼前的女人一张脸黄瘦得厉害,眼皮上还有被打的青印子呢,却有闲心过去奚落她。   郁泉秋看过去时,那女人也把头一横,干瘪的胸脯挺得老高,装腔作势地笑,“怎么,你要找俺骂架?俺有丈夫,可不怕你!”   似乎但凡有男人要的,都比她高上一等似的。   ——算了吧,跟这样的女人,还计较什么?反正她一辈子就那样儿了。   别说是做女人了,连做人的半点快乐都没尝到,跟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说的?白生气罢了。   郁泉秋冷冷淡淡地重新抱起女儿,不理会那些女人的冷嘲热讽,慢慢向前头走。   “看见了吧,她没得男人当家,连骂仗都不敢哩。”背后的女人摇着自己瘦黑的脸,得意地冲四周的女人说。   声音还故意放大,好像对她耀武扬威似的。   郁泉秋装没听见,她怀里的女孩儿却赌气的堵上了耳朵。   医师对郁泉秋一家实在是太好了。   好到大半个厂里都在蹊跷纳闷的时候,跟她一屋的两个女人坐不住了。   在一个明媚而忧伤的午后,拉住要去隔壁屋给郁泉秋她娘看看腰的兰医师,摆上桌椅和一杯泡了磨子岭特产的黄芽,开始了三堂会审。   首先是沉不住气的吴颂竹。   上来就劈头盖脸的骂她,“善文,我不歧视你喜欢女人,可你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兰叔叔虽说被放回了家里,可那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总理特批的!你也该知道,这股风波并没有过去,你这种时候干出这样的事儿,你是不想活了?你不想活了可以,你让首都的兰叔叔兰阿姨怎么办?!”   接着是李婉莳。虽说记者以油嘴滑舌着称,但这次她却是以兰善文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递给她两张电影票。   “这是杨师兄屋里一个姓耿的医师给你的,磨子岭底下剧院的白蛇传演得不错,你们去看看吧。我听吴医师说了,他和你们是四年的大学同学,追了你四年的,人品也不错,你们家境相当,他父亲也是个机关干部,也不存在对方阶级不对的问题。”   兰善文表情淡淡地盯着那张电影票,好一会儿,也没接过来。   吴颂竹是急性子,见状,直接一把塞进了她怀里。红着眼睛哽咽说,“善文,我们这是为你好,你……”   “我怎么了,你们弄这一出干什么?”没接也没拒绝,那两张电影票就顺着她站起来的动作掉到了地上。   没等她们反驳,兰善文就一脸奇怪地看她们,皱眉对吴颂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对耿双年只是同学情谊么,你怎么又替我私自接他的东西了?”   “善文,我们也是一片苦心,全是为了你好。”吴颂竹也紧皱眉头,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现在厂里关于你和隔壁屋的女人,流言都传到什么地步了!”   兰善文一愣,“什么流言?”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还想继续教训她的吴颂竹听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外头都在传,你和郁泉秋那个女人有私情!”   兰善文比她更不可思议地看她,“你胡说什么!我只是……唉,怎么解释才好。”   李婉莳赶紧把她面前泡好的黄芽推给她,“别急,再长的话,总有说完的时候,先喝口茶,再慢慢说。”   兰善文对她轻轻道了谢,然后慢慢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据兰医师所说,她所以对郁泉秋她们家那么好,还真是托了郁泉秋她老娘和她女儿的福气。   自从爹被一辆大蓬车拉走了,兰医师就跟着自己娘两个人在首都一个纺纱厂的仓库里住着,每日她妈不但要承担她的学费,还得看护着她那不知道在哪旮旯待着的爹不要有什么意外,累得有时候竟然会呕出血来。   “我看见郁大娘就好像看见了我娘,看见牧牧,就好像看见那时候的我一样。虽说我那时候比牧牧大了好多,但都是一样的,对现实无能为力。”   端着杯热茶,兰善文苦笑着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我那时候是怎么活过来的。大/饥/荒之前,我妈靠替工厂纺纱和编尼龙绳赚钱供我读书吃饭,大/饥/荒的时候,我妈饿得全身浮肿,还是靠替人糊火柴盒子一点点把粮票和钱寄到我的学校里。我有次放课回家,却撞见她吃树皮咽糠谷——你们说,这是为人子女应该让父母受得罪吗?”   说着,她闭上眼睛,眼里热辣辣地滚出眼泪来。泪珠顺着她细腻柔和的脸颊滴到地上,“啪”地打出个水花来。   “我那时候没有工作,也养活不了我妈,现在有工资了,想回报她,可惜我出不去这个地方。看见郁同志,就好像看见当时的我一样,所以,我尽自己所能帮她,不想让她像我当时一样悔恨。”   好吧,兰医师是个孝顺的好女儿,也是个推己及人的好医师。   吴颂竹和李婉莳对望一眼,连忙把肚里一堆劝她的说辞咽下去,上前劝她,“善文,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们信你对那郁同志没什么特殊感情。”   “对啊,善文,又不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你只要在这别犯什么错误,肯定用不了两年就能回去了——不对,这事儿,还是有隐患。”   说着说着,记者忽然一拍手,严肃地把兰善文的肩膀扳过来,问她,“你敢对天起誓,你对郁泉秋没私情么?”   “没有。”兰善文干脆利落地低声回她。   “你没有,可不代表别人没有。”记者冷下脸,跟她说,“你知道,这些天看她过来找你时,看你的那个眼神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看自己爱侣的织女。”怕她们不信似的,记者居高临下地又笑着继续道,“你们别不信,我好歹学得是识人的东西,读书的四年里,我哪里没去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一个陷入爱河普通女人看情人的神情和动作,我还看不出来么?”   听说,兰善文立时被雷劈似的,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她,身子都僵住了。   一边的吴颂竹却默默捡起来地上的电影票,递给她,叹息说,“善文,你是最明事理的,兰叔叔身上的罪名还没洗掉呢。”      ☆、第 17 章   磨子岭上了冬。铺着干草的地上结了一层的霜,大大小小的雪珠子也断续地往下飘,把枯树枝上凝了一层的冰花。   人们出行时都把脑袋缩在帽子里,把手笼在袖子里,嘴里喷出来白汽,咒骂着这干冷的破时候。   时节虽说惹人厌,磨子岭上却有一件喜事值得人们津津乐道。   ——钢厂美貌温柔的兰医师和同是厂里医师的耿医师谈恋爱了。   兰医师人好这是没话说得,那耿医师,人长得高高瘦瘦的,平常不怎么说话,病人来了,就对人淡淡笑笑,看着就是老实木讷会疼媳妇的人。   经群众百来双雪亮的眼认定,配兰医师,是最好不过的。   至于先前还传得沸沸扬扬的勾引女医师的郁泉秋呢?   早被群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国人嘛,就爱图个热闹新鲜,等那股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不记得自己同仇敌忾的心思了。   更何况,眼下还有另一件事占据了人们的全部注意力。   冬天了,厂里头分的田也闲置下来,听外头传说,全国的钢产得太多了,都堆作一块卖不出去——老毛子坏着呐,千方百计打击咱们的革/命果实,这钢,可就是他们在捣鬼,弄不出去。   所以经这么一折腾,厂长就接到上头命令,说是要缓一会儿再炼钢。   缓一会儿,一会儿又是什么时候?   没人知道。   厂长心里发虚,也没准数,干脆让歇了这一季,等明年春再开工。   他是交歇了责任,底下一群工人可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开了。   不上工,就没得钱,没得钱,只能干吃老本。这离春天,还有一两个月呢,把手里存的一点钱和粮食都花完了吃完了,都熬不到那时候的话,可怎么弄?   这不是存心让人阖家饿死么?   手底下的工人闹了两三回,厂长也烦了,把厂里剩下的钢每人分了点,撂话说,要钱没有,要钢就一堆,要的话就拿着,不要,就别找茬!否则就扭送到警局去!   乡下人,经不起吓,被厂长这么一咋呼,腿都软了。   默默的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堆钢搬回去,一家人对着这破烂东西掉眼泪,半夜里,家里六十岁左右的老人,把裤腰带一扯,都投了粱。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厂里的老人也一天比一天少,通黄的纸钱从一张变成一堆,张牙舞爪地盘桓在阴沉乌黑的天空上,让人心里沉甸甸的,人也越来越没精神。   而一场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更是加剧了这场飞来的祸难。许多人的屋子被大雪压得塌了,山路被雪完全堵住,外头的粮食运不进来,厂里头人又多,这么一相叠加,磨子岭的冬天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熬起来。   清晨。   郁泉秋哈着气把冻实了的木闩使劲抽了出来,打开门,外头还是一如既往被雪完全覆盖住,全是白的。   所以在这白的世界里,隔壁医师记者的屋子门口,站着的穿着一身黑,像乌鸦一样的男医师就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郁同志,早。”听见开门声,男医师扭过头对她涩涩地笑了笑,点头打招呼道。   “是耿医师啊,这么早就过来约兰医师看戏啊。”郁泉秋带着狰狞的微笑,也对他点点头,“听说镇子上的剧院里二流子可多了,兰医师那么漂亮,耿医师你可当心点儿啊。”   “放心,我会好好护着她的。”男医师腼腆地笑了一下,完全没发现她嘴角的微笑多么扭曲,“再说了,我今天来找她,也不是去镇子里看戏的。”   呵呵呵,一个月里天天去剧院,这下终于没钱了吧,个天打雷劈的,医师工钱多了不起啊!   郁泉秋心里恶毒地想着,脸上还是带着和善的笑,“哎,是啊,那些戏看多了是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个腔,咿呀咿呀的,我就听不惯。耿医师你是要带兰医师出去玩玩别的了。”   “哎,是么。”男医师一脸惊讶地看她,“她每次看得都很专注,我还以为善文很喜欢呢 。谢谢郁同志,我知道了。我下次会换个花样儿的。”   哎呦喂,这可大意了,我这是无形给人出了主意了?!   真是人漆人,墨染墨,不愧是傻白莲的医师,找个男人也是一等一的傻,怨不得他们能臭味相投呢!   郁泉秋恨得牙痒痒,还得装作为人民服务的样儿,有气无力地和男医师插科打诨说,“没事儿,兰医师人好嘛……”   又和男医师心不在焉地讲了几句话,隔壁医师们的屋子吱呀一声开了。   里头的人依次走出来。看见男医师,记者笑着和他打招呼,“大清早的,双年你就来啦。”   “我想这个事耽搁不得,就早些来了。”男医师腼腆地冲她笑了笑,眼神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询兰善文。   看见她低着头走在最后,才安下心一样搓了搓自己被冻得发青的手,笑得更憨了。   记者笑着打趣他,“哎,看你这猴急样儿,是怕咱们把你媳妇吃了啊。”   男医师被她说得脸更红,小媳妇似的低头,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尖。   “哎,好了,人都聚齐了,咱们走吧。”   走出来的三个人好像看不见她还在旁边站着似的,自顾自和男医师说了几句话后,吴颂竹就发话说,“否则时候差了,要误工的。”   她们的话说得郁泉秋糊里糊涂的,不晓得她们又去干什么。   明明就隔了面墙,那屋的医师似乎就站在云端上看她一样。   她靠着存的一点点钱买回来一大袋牛吃的干饼做存粮供养她娘和她女儿的时候,隔壁屋传来的是牛肉的香味。   医师们就在她们停发工资的时候,照样有钱拿,每天照样不愁吃穿。   她帮着她娘洗衣裳洗得手冻成了萝卜茧子,隔壁屋的女医师正跟着男医师上剧院看戏。   人比人,气死人。   她已经快被气死了,所以她决定不去计较这些人的话。   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   医师们商谈着慢慢关上门走远了,郁泉秋在后头看着她们走开,嗤笑了一声,从门后头拿出托林老伯用那些钢改的铁锹锄头,扛到肩膀上,又背了个箩筐,往后山走去。   磨子岭够大,之所以为岭,还是四周围了一片荒山的缘故。这钢厂就建在尖头岭子上,小山小丘的就更多了。   大雪封了路,找不到吃的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又不是男人可以去打野鸡兔子,她也就只能去挖一挖山里被埋在雪里的板栗果子野菜,回去拌着糠饼凑合一顿。   雪下得真是太大了,脚踩下去能没到膝盖头。走到后山的时候,她下半身已经完全被雪水浸湿透了,一阵风吹过,冻得她一阵战栗。   她哈了口热气,搓搓冻得红萝卜似的手,开始找山里掉落的能吃的东西。   她今天运气不错,扒拉了一会儿就弄到了点板栗和酸枣,还在几棵老榕树底下找到几个能吃的蘑菇和两三株小小的香椿树。   板栗回去炒给她娘吃,老人家最近把吃得都偷偷让给外孙女了,也没吃过一顿饱饭。酸枣就给容易馋嘴的牧牧做零嘴,香椿带回去栽上,等过夏,就能吃新鲜的椿叶了。   她在心里一点一点盘算着自己今天得到的东西,太过专心就没注意脚下。   “小心!”   熟悉的声音让她不由得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兰善文焦急的脸。   咦,奇怪,我是不是眼花了,姓兰的不是跟着那群人走了么?   她正疑惑,忽然觉得脚下一空,身子也不断往下落,她胆战心惊地猛低下头,就见自己不知怎么竟然踩进了一个暗洞里,现在正跟着那些雪一起往下塌。   “泉秋!”她连声救命都没喊,就见乐于助人的兰医师异常善解人意地跟着她跳了下来,拉着她,两个人一块儿掉到了暗洞里头。   “嘶……哪个王八蛋在这里挖了个洞的。”   所幸暗洞不深,从上头跌下来够,郁泉秋赶紧动了动四肢,确定除了一点擦伤没啥事儿,她才有闲心管一边的医师,“兰医师你死了吗?”   “你能不能想着人点好。”兰善文苦笑地说着,摸索着擦着一根火柴。   郁泉秋这才看清她们掉落的地方,竟然是个地道入口,不过地道已经被堵住了,只剩下个光秃秃的洞,里头竟然堆了些干柴火和几块油布。   看见这些东西,郁泉秋联想起来她那死鬼爷爷给她讲的帝王宝藏,赶忙跑过去,以为能发现点什么呢,结果除了柴火和布,啥也没看见。   气得她踢了那些柴火一脚,嘟囔说,“亏老娘这么高兴!”   “这应该是抗日的时候,民众挖的地道。”兰善文在她身后好心解释说,“只不过后来胜利了,就废弃不用了,但是怕人家靠这地道摸到这地方,就索性把地道堵了。”   “老娘用得着你给我解释吗?”闻言,郁泉秋一脸泼妇相地叉腰,转身瞪她,“这地方,我可比你熟多了!”   她吃了火药一样,兰善文也不好惹她,趁着外头的雪光,默默地抱了一摞柴火,拿一块布塞到底下,点燃后,看火势起来了,她就慢慢地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裳。   一边还在叉腰的郁泉秋被她这动作吓得动也不敢动。   老天爷,她要干嘛?耍流氓?!   怎么办,这里就她和自己两个人,要是她待会儿耍起来流氓,她到底是义正言辞地说我是良好作风的好同志,拒绝她呢,还是意思意思就跟她乱七八糟那样了?   ☆、第 18 章   雪下得大,几天的雪蓬松地压在洞口外头的松树枝上,被风一吹,哗啦啦地就顺着压低的树上簌簌掉下来。   兰善文盯着洞口出了一会儿神,直到感到一阵风吹过来,身上一片凉意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继续往面前的火堆里添了一根柴火。   同时慢慢问身后的人,“你脱好了么。”   “兰善文你不许回头,不然我咒你长针眼!”   郁泉秋气急败坏的在她背后跳脚说。   医师品行可以抵得上圣人了,当然不会违背她的意思回头。   不过,其实医师也不大明白,都是女的,有什么好遮掩的。像她先前,不还是在她面前脱得干净。   她从小就见惯了北方的大澡堂子里头裸着的女人,再说,解剖人体多了,医师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打小和家人生活在南边的郁泉秋哪里见过这些,她就是洗脸,也是把门关的严严实实的,否则都像医师之前似的,光天化日之下脱衣裳,害她还以为她想耍流氓呢,这多不像话!   她扭扭捏捏的把下半身湿透的衣裳脱下,裹着自己雪白的腿和上身,走到火堆跟前。   兰善文刚想抬头跟她说话,就被她按住了脑袋。   革命的好青年郁同志异常义正言辞地瞪她说,“我现在衣裳都脱了!”   “我知道……”不明白她怎么这么激动,医师好脾气地说,“你不冷么,快坐下,把身上的衣裳烤干,咱们再想想怎么出去。”   哦,我的天,孤女寡女衣衫不整的同处一室,医师只能想到问她冷不冷。她真的是让她把衣裳脱了烤干,亏她先前还杂七杂八的想了一大堆呢!   郁泉秋很失望。   于是她索性把自己身上的衣裳都扒光了,一丝不挂的坐在医师的对面。   兰善文还没抬起来眼睛,就被面前白花花的肉体晃的眼晕。   “你干什么?不冷么?”医师奇怪看她,之前她不是还嚷着什么死都不脱么,怎么这会子这么……   “你不是说把衣裳脱了烤干吗?”郁泉秋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晃动着自己胸前的馒头,学着医师的样子,把自己的衣裳用柴火架起来,放在一边烤。   我是说脱衣裳把被雪水浸湿的衣裳烤干,可我没说得全脱啊。   医师心里存着话,看看一边郁泉秋冷淡的神色,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好心地把自己干得差不多的大衣丢给她,关心道,“郁同志,天冷,你小心冻坏了。”   郁泉秋不理她。也不接衣裳。石像似的并拢腿,在她对面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火堆。   讨了个没趣,兰善文尴尬的把大衣卷巴卷巴收了回来,放在了一边。   俩人对着一堆火沉默的坐着。   良久,郁泉秋才抬头,似笑非笑地问对面的医师,“那男人对你好么?”   她突然提起这个,兰善文愣了一下,脑中忽然闪出李婉莳对她说的话,眉头不可察的皱起来。   好一会儿,才淡淡回她,“挺好的。”   “挺好的可不行,厂长不是整天叫着咱们得做到最好么。”郁泉秋呵呵的笑,纯心给医师找膈应。“怎么,那男人在床上不怎么卖力气?所以兰医师不满意?”   对于她毁坏自己名誉的揣测,兰善文神色不变,慢慢说,“我们还没发展到那一步。”   “哎呀,兰医师可真是仙风道骨。”郁泉秋笑眯眯地看着一身正气的医师,娇声道,“赶明儿一定要把这事报告给厂长听,主席说了,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看咱们兰医师多正直,多顺应主席的话,从不乱搞男女关系,简直就是人民的好女儿!国家的好栋梁!”   她酸不溜秋地又说了一堆话,也没见医师有半点反应,只是静静地盯着火堆看,在烧得柴火偶尔发出“噼啵”的一声响时,才像是回过神似的往里头添上一两根柴火。   火光闪映着她白皙的脸,对面的郁泉秋可以清楚的看见她搭在眼皮子底下黑黑的长睫毛。   好么,兰医师的美貌又长了一层。   而反观她自己,早上她在镜子里见了,又瘦了一分,憔悴得她老娘都开始说她生了女儿就变老了。   丑女人,谁会要?带出去都嫌弃丢脸。也怨不得那些男人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了。   可她也不算老吧。二十一岁,有老得走不动路吃不了东西处处惹人嫌么,怎么这世道就得处处与她不好?   还是说,她也应该像那些老人一样,解下来身上的裤腰带去投个梁试试?   “咳咳……”   一阵风从身上飘过去,连起来一片寒意。她咳嗽着,眼泪簌簌地从眼眶里滚出来。   滚着滚着,察觉到对面的医师应声看了过来,她赶紧拿光裸的胳膊胡乱地往脸上抹,没好声气地瞪了人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烟熏得人难过啊!”   医师闻言,目光瞬缓看了她一眼,然后,默默拿起衣裳把柴火冒出的烟往自己这边扇。   青色的烟立时熏得她也泪流满面起来。   “兰医师,你是不是傻子啊?”郁泉秋见了,不由嘲笑她。   一边笑,豆大的眼泪珠子一边不断地往外滚。比医师看起来还要傻。“天底下哪里有自己把自己熏得流眼泪的?”   又有哪个人傻到陪着人流眼泪的?   医师回了她一个温和的笑。眼泪却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被青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医师,笑起来都和梨花漩开似的,美得人心里扎刺一样。   郁泉秋又开始一边损她一边又哭又笑。医师不言不语地听着她话里话外的刺儿头儿,一边滚眼泪。   医师的眼泪纯粹是被熏的。她却不知道自己为啥想哭。   说给人听,可能人家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送她:浪荡女人,就是矫情。   好么,她白得了这个名儿,不坐实了可不行。   她几乎现在就想借着这个恶名声,做一些属于这名声该有的事。   比如裸着身子站起来,气势汹汹地一把抓住对面衣冠楚楚医师的衣裳,质问她,你他妈的是啥意思,对我那么好,是真看上我老娘女儿了?!那你把我摆哪儿去了?!你他妈眼瞎了嘛,我怎么就比不上我老娘女儿了?!   你知不知道你他妈好生生的把人惹得心思动了就跑,和那些艹完了人就拉上裤子一脸仁义道德的男人有啥区别?   “我们打算,回去就结婚了。”医师望着火堆,忽然出声说。   声音细细慢慢的,听在郁泉秋耳里却比炸雷都响。   她憋了好大的一口气,在心里也给自己打了好几次气,好容易鼓起来的勇气,都被医师的这一句话炸散了。   也无怪乎她老娘在前头那个男人把她抛下跑了的时候,说她傻不愣登的。   可不,人家对你稍微好一些你就欢喜上天了,其实人家心里你连条臭虫都不是呢。   下贱的女人,就是爱高看自己。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想要我的礼金?”郁泉秋笑呵呵的看着眉目寡淡的医师,“我可没钱呢,想从我身上榨油水,你可走错路了。”   “也没什么,知会你一声罢了。”医师神色平淡地说,“好歹我们算是沾点亲戚关系。”   “也对。”郁泉秋了然地点头,不客气地走到医师面前,伸出手,笑嘻嘻地道,“既然咱们算是亲眷,看见妹妹这么苦的分上,兰医师你要不要给点钱,接济一下?”   兰善文没说什么,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来三十块钱七八张粮票放在她长了茧的手心里,末了,还贴心地与她说,“这地方的路被雪压塌了,有了钱和粮食也用不大上,你要是乐意,就跟着咱们去山路边铲雪吧,这任务是省里派下来的,每天管吃饱饭,管烤火,而且,还有工钱拿。”   哎呦喂,怨不得隔壁的医师神秘兮兮的说话都说不清呢,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事。   郁泉秋把医师给的钱都装进一边烤干了的衣裳口袋里,挑了挑眉头,问她,“兰医师,这任务我怎么没听过?”   “这是双年他姑姑透给我们的消息。”医师很坦诚,毫无保留地跟她说了她们走后门的事。“这本来是省里派专人下来弄的,用不上我们,双年他姑姑现在是省里的秘书长,所以我们才能弄到这份差。”   双年,双年。叫得可真是亲切。不过,啧啧,有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就是好,从来不用担忧吃饭睡觉问题,还能做一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来骗骗人家对她的感激。   怪不得她老娘老是让她找个靠谱的男人。   她肯定是被催得都糊涂了,竟然往女人的身上打主意。   男人是水,女人是鱼,鱼哪能离得开水?   像她这样没钱没势的女人,谁看得上?   只有爱美色的男人了。   “耿医师的姑姑可真是疼他。”郁泉秋笑呵呵的表示理解,“他肯定是独生子。”   “不是,他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医师摇头否定了她关于自己未婚夫家庭的猜测,也不愿意与她多说,只是犹豫着,又把身边的大衣递给她,“郁同志,你别冻坏了。”   这一次郁泉秋倒是接了她的衣裳。且接得格外的殷勤,笑眯眯地拿了她的衣裳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感谢医师说,“兰医师你可真是好人,这大衣看料子挺好的。”   “你想要,就送你吧。”医师领会了她的意思,怜惜看她道,“我还有几件的。”   “那我就收下了。”郁泉秋异常不要脸的对医师笑笑,拍她马屁说,“俺们这些穷人,怎么也买不起衣裳,兰医师你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兰善文没说什么,对她虚弱笑一笑,又往火堆里加了根柴火。   ☆、第 19 章   雪铺得厚,冷也真是冷。   就算她身前被火炙烤着,身上还披着医师的大衣,都不能把那股冷意去掉。   那冷好像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一直蔓延到她的全身。   她冻得牙齿发颤。说话也不大利索。   兰善文唤她唤了三次,她没听清后,医师有所警觉了。   就着火光,细细看她的脸时,才发现,她竟然满脸通红。   这分明是发热了。   “郁同志,郁同志……泉秋,泉秋,你头晕么?”   犹豫地走到她身边,医师蹲下来,细声慢气地问她,“泉秋,你头晕么?”   “什么头晕,我不晕啊。不是听人家讲,坐车才晕呢么。”郁泉秋回了她一个傻呵呵的笑,继续裹着她的大衣打寒噤。   她的衣裳被雪浸得湿透了,里头脱得干净,只披着一件大衣,也怨不得会发热了。   可是这地方,又没得药,要是双年他们一时找不到她们,可怎么办?   兰善文忧心地想着,抬头看看她通红的脸,伸手试着贴在她额头上。   “嘶……”好烫!   这明显不是一会儿发热就有的热度,最低也是今儿早上就发热了。   这么推算,她该是今儿早上发着烧出门的。   她是傻的么,怎么不去找她看看?这么冷得天,又这么大的雪,亏她还能顶着高烧出门!   面前的姑娘脸像染了胭脂一样晕红起来,向来明亮的眼睛也暗淡下去,盯着火堆不住的打冷噤。   呆呆地看着比她们仨屋里养得那只小黑狗还可怜。   兰善文心里软得厉害,也顾不得李婉莳吴颂竹两个人跟她耳提面命地不能犯革命错误的事儿了,伸出手,把人搂自己怀里,一面敞开自己单薄的衣裳,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一边叹道,“你发烧了。”   “嗯?”她怀里的姑娘还是迷迷糊糊的,露出洁白的两颗牙,抬头对她傻笑,“咦,兰医师,你怎么离我这么近的?啊,星星是不是出来了?我要去看!”   糊里糊涂地说着,她就要挣脱开她去外头找星星,兰善文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重新按在自己怀里。   并温声劝她道,“泉秋,外面没有星星,都是雪,你别过去,外头很冷的。”   “嗯,冷,冷……”她喃喃着这句话,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地打颤。“我好冷……我想睡觉……”   看着不像是普通的发烧,倒像是打摆子。   兰善文忧心地把她抱紧,唤她,“泉秋,泉秋,你别睡,你跟我说说话,我们说说话吧。”   “嗯?跟你说话?”怀里的姑娘烧得浑身着火一样,脑袋在她下巴边上蹭来蹭去的,笑嘻嘻地道,“你一定不是兰医师,兰医师怎么会理我,她忙着和耿医师谈恋爱呢……对,你肯定不是兰医师……咦,那兰医师去哪儿了?兰医师……兰医师……”   说着,她四处喊起来,偌大的地道口里,不断回荡着她轻飘飘的声音。   兰善文没回她的喊声,因为她觉得,怀里的人也不是在喊她。   她只是叹息着将怀里人抱得更紧,努力把自己身上的温度传给她。   闹腾了一会儿,郁泉秋就没力气了。满脸通红地窝在医师怀里,傻呆呆地对着火堆出神。   那火“噼里啪啦”地烧得旺,青烟一阵阵地往外头飘。兰善文怕她睡着了又打起摆子来,就不停在她耳边絮声说话。   直说得她口干舌燥,也不见小郁同志回话。兰善文也不在意,继续在她耳边扰她,实在找不到话说得时候,就在她耳朵旁边碎声背毛/主席语录。   从“青年是□□点钟的太阳”背到“贪污和犯罪是极大的犯罪”。啰哩啰嗦的一大堆,也不管人小郁同志乐不乐意听。   不过她的骚扰还是有些成效的。起码,郁泉秋没有睡着的意思,只是由她抱着,面对火堆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兰善文估摸着自己把整本毛/主席语录背得差不多的时候,外头忽然隐约传来了唤她们的声音。   细细听着,似乎有两男两女。耿双年和她的两个室友,就不知道那一个男声是谁了。   她和怀里姑娘的衣裳都还在烤着呢,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让他们见了,吴颂竹她们两个女人也就罢了,要是被男人也看见了,就太不像话了。   想着,兰善文在她耳边轻轻道,“泉秋,好像有人来找咱们了,咱们先把衣裳穿上,好不好?”   怀里的人不想理她,并转过了身,淘气一样把头整个儿埋在了她怀里,充当鸵鸟。   好吧好吧,病人最大,人家发烧了是变得沉稳,郁小同志发烧,就变得比小孩子还要黏人了。   她现在这样儿,简直比牧牧还要小了,傻傻乎乎的,格外惹人怜爱。   兰善文看着她无奈地笑,猫腰替她将一边的衣裳勾来,在她后脑勺晃了晃,“泉秋,穿衣裳了。”   也不知道是真烧得傻了,还是纯粹不想理她,郁泉秋死死埋在她怀里就是不动弹。   耳边的呼唤声听着越来越近。兰善文有些着急,也顾不得她愿不愿意了,抱着她想把她身上的大衣脱下来。   “你想耍流氓吗?”   正忙活呢,就听见郁泉秋的问话。   她尴尬地抬头,郁泉秋烧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无辜的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瞅着她。   搭在她肩上的手瞬时不知该往哪里放好。   兰善文干咳一声,赶紧摇手替自己辩解说,“你之前不是不想穿衣裳么……我听见好像有人过来找我们了,里头有男人呢,咱们这样穿……”   她话没说完,郁泉秋就慢慢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褪下来了。   郁小同志被称为美人,是绝对有道理的。身材匀称,该大的地方目测一只手握不过来,该翘的地方以一个弧度弯下来,让人看了眼馋得想摸摸。   锁骨也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落扩在白皙的脖颈下。在跳跃的火光下,在外头铺了好几层厚的白雪的映衬下,有种说不出来的美。   她怯生生地把衣裳脱了,又怯生生地盯着医师看。模样儿活像是犯了错手足无措怕被责罚的小孩子。   “真乖。”兰善文也像是哄孩子那样,笑着表扬了她一句,而后温柔地对她招手,“过来,我替你把衣裳穿上,外面好冷的。”   看郁小同志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有些不情愿。兰善文声音放得更柔,怕惊到她一样,“不冷么,泉秋,过来啊。”   “好!”郁小同志不知是把她当成她妈了,还是把她当成糖了,欢喜地笑应着,蹦哒蹦哒地跑过来,却躲过她要给她穿衣服的手,一头钻到她怀里,双手搂住她的脖子,头埋到她脖颈里,哼哧哼哧道,“冷……”   你这样,能不冷么……兰善文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幼稚的行为,却也没多说什么,拿过来她干得差不多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慢慢替她穿上。   郁小同志乖顺异常,让她抬手就抬手,让她抬头就抬头。不大一会儿,她就将她原来身上的衣裳穿得差不多了。   天性谨慎心细的医师在替她穿上衣裳后,端详了一番。   怕她冷,把自己的大衣紧紧裹在她身上,又怕她出去踩到雪时再把鞋子弄湿了,就把她妈特意赶在她过来这边工作前,给她买的牛皮长靴和涂了桐油的外披都套在她身上。   看她包得严严实实的了,医师才弯起来自己温柔的眉眼,把自己身上打了补洞的薄衬衫系好,拉着她坐在火堆前头,等着他们找过来。   郁小同志也就乖乖地由她拉着,靠在她身上,对着火堆发呆。   她烧这一堆火,不仅是为了取暖,还是为了防野兽和让她们快些被找到。   看到从洞里飘出去的青烟,双年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   她打得主意不错。   带着郁小同志在洞里坐了好一会儿,那喊声越来越近,直至一阵雪“簌簌”地落下后,洞口就露出来四张年轻的脸来。   忠厚的耿双年一脸的焦急,看见她后,瘦削脸上的焦色才解了几分,换上一副欣喜若狂的神色。   小跑着就要上来抱住她,“善文,可找到你了!”   却因为靠在她肩上的郁泉秋,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收回去,看着她,急道,“善文,你怎么掉到这洞里了,要不是看着从这里冒出来的青烟,让我去哪里寻你?”   后头走上来的吴颂竹看看她,又看看她半环着的郁泉秋,不自觉皱眉道,“善文,你招呼也不打一声儿,突然之间从山路上跑了就是为了……”   她话没说完,就被一边的李婉莳拉到身后去了。   人精记者笑呵呵地打马虎眼,“哎呀哎呀,人找到就好么,耿医师你也别急,看兰医师这不是好好的么。”   “对不住,让你们操心了。”兰善文歉意地看着眼前忠厚的男人,淡淡笑道,“我以后出去,一定事先说一声。”   “是哇,人找到就好,耿老弟,你这么急,你这媳妇又跑不掉。”笑呵呵地,跟在他们身后的男人也开腔道。   他穿着一身深绿色的毛呢军用大衣,是刚解/放那会儿美国洋行里头卖得最时新的那种。   戴着一顶军帽,帽檐底下遮着古铜色的脸,两道剑眉斜飞在刚正的脸上,和唇边一抹浓密的胡须衬着。   和瘦削文弱的耿双年又不同,他一看就是个在军队里摸爬滚打惯了的。   兰善文礼貌地打量了他一眼,询问道,“这位是?”   “哎,善文你跑得太快,都没来得及给你介绍介绍。”擅长在各种人间插科打诨的记者笑嘻嘻地一手攀在那男人肩上,一边对她道,“这位名叫李建魁,是铁道那边派过来军干的,别看人长得凶恶,心思可细着呢。”   “得得得,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有着坚毅线条的男人笑说道。   也没把她挂在自己肩上的手拿开,只看看她,又看看背对着他们靠在她身上的郁泉秋,道,“咦,这位同志是怎么了吗?”   “她发高烧了。”视线投向靠在自己肩上的郁泉秋,兰善文忧郁道,“怕是烧得不轻。”   “那咱们快点回去吧。”李婉莳闻言,连忙道。   “嗯。”兰善文答应一声,艰难地半抱着郁泉秋起了身。   见她那吃力的样子,李建魁连忙上前,伸出手对她道,“我来抱吧,待会儿要爬出洞,兰同志你一个人恐怕不行。”   郁小同志烧得已经晕乎了,脸红扑扑的埋在她怀里。   怕她真烧坏了,兰善文点点头,把怀里的女人扶到有着强壮体魄的男人面前,轻道,“谢谢同志了。”   “没什么的。”男人笑了笑,伸手接过了郁泉秋。   在看见她的脸时,愣了一瞬,眼里冒出惊艳的光来,随即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情绪隐去,打横抱起了她。   “好吧,人齐了。咱们快点走吧。”吴颂竹道,“这地方真是冷死了。”      ☆、第 20 章   郁泉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地道洞里出来的,也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只是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看见自己炕头一直守着一个女人。   她下意识觉得那肯定是她妈。等睁开眼醒了,果然看见她妈端着个小花碗站在炕沿前。   老人家眼眶熬得通红,灰白的发丝又多了几分白。看起来好像又老了几岁。   “妈——”她哽着声喊,心里憋得难受。觉得自己可真是个不肖女。   “四儿啊,你可醒了,你这孩子,你可把妈吓坏了!”   她妈说着就哭了,急急忙忙把小花碗往她面前递,“四儿,这是妈熬的鸡汤,你快喝了。”   郁泉秋皱眉,虚弱道,“妈,我又不是什么贵人,你怎么搞这些东西。咱们家喂的都是抱窝的母鸡,杀了它,明年的小鸡怎么弄?”   “哎,妈心里有数呢,这不是咱们家的东西……四儿你快把这汤喝了啊。”   意识到说漏了嘴,她妈赶紧改口闭口不说了。   郁泉秋却没那么好唬,脸色一变,问道,“不是咱们家的东西?那这是谁家的?”   她妈起先还推脱说是她说错了,但架不住她的再三追问,好容易松口说,“这是隔壁兰医师送过来的。”   果然是她。   郁泉秋听了,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颓丧地躺倒在床上,对着屋顶发呆。   “善文那孩子真是个好的。你病的这两天,每天过来守着你扎针,看我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帮我打理打理农活,接送牧牧上学。……她要是个男人,把你交给她我就放心了。”   提到兰善文,她妈话也多起来,碎碎念着兰医师怎么怎么好,外头人怎么怎么夸她。   听在郁泉秋耳朵里,却只记住了一件:她病时,医师一直守在她床前。   原来那女人的影子不是她妈,是兰善文。   想想,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就像上头批下来的红/头/文/件再怎么多她的工资都不会涨一样。   医师再怎么好,都不会是她的。   她神色慢慢冷淡下来,阻止她妈继续夸医师的行为。“妈你别说了,人家不过是可怜咱们而已。”   “哎你这孩子——”她妈还要出口的话就都堵在喉咙里,看着她,老迈的眼里现出了几分心疼。   走近她床沿,长满茧的手摩挲着她的脸,目光紧紧盯着她不放,试探问说,“四儿啊,你跟妈说说,你是不是真个儿……真个儿想和兰医师过日子?你从小就在这上头倔,妈生的女儿妈自己知道,你就不能人对你好,前头的牧牧爸是,兰医师也是,四儿啊,你也别死心眼儿,他们跟咱们能一样么?”   是啊,她是不能得别人半点好,不然心里骨里念念生生的都是她。   她是真个儿想和兰医师过日子。都想得快要发疯了。   但她能说吗?   先不提说开了这件事兰医师会不会更不理她,就是传了出去,被钢厂里头的人发现了,她们就是再清清白白的,莫多罪名的屎盆子也得不停的往她们身上扣牢了!   她还有老娘,还有个幼年的女儿,天性温柔孝顺的兰医师还有双亲要养,她怎么敢说,怎么能说!   胸口哽了一块血似的,郁泉秋缓缓吐出一口气。   在她老娘紧张的注视下,慢慢笑了,“妈您说什么呢……兰医师不是个女的么,我脑子也不是被烧糊了,怎么会对她有什么想法儿?”   “哎,我就说么,我女儿怎么会不人不妖的看上兰医师了呢,外头的那些人就会乱扯一气。”   听了这话,她妈顿时高兴起来,长满皱纹的脸也花儿似的旋开,慈祥地摸着她头发,道,“四儿啊,你自小就是个省心的,所以妈也不急你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可是四儿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就是为了牧牧也好,也该找个人家了。”   知道女儿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儿,老太太也就是随口说一说,就跟口头禅似的说着说着带出来一样。   谁知,往常铁定会一口回绝的郁泉秋,这回子态度却跟日头从西头子出来一样,前后转变得厉害。   竟然主动问她说,“妈,你能帮我找找,有没有什么好的男人,给我介绍么?”   这话把她妈惊了一跳,确信她没被高烧烧坏脑子后,高兴地嘴都合不拢了,把小花碗往她手里一塞,兴冲冲地就要出门。   她赶紧叫住她,“妈,你去哪儿?”   “去找你曹婶子!”她娘笑呵呵地回头说,“她可是咱们这磨子岭嘴皮子最耍呱的,找她,一定能替你寻个好丈夫。”   说完,她就高兴地踏出了门。   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腿脚倒是利索,比年轻人走得都快。一会儿就没得人影了。   看着她妈走了,她才傻呆呆地盯着手里的小花碗发愣。   “妈妈,汤要凉了。”   出神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黄鹂鸣啼般脆声声的声音。   她抬头,女儿那张被冻得通红的小脸不知什么时候冒在了她炕边上。   她看得一阵心疼,伸手招她过来,“牧牧,怎么冻成这样?很冷么,过来妈妈这儿。”   女孩儿乖乖地走上前让她抱住。   也不知道小家伙跑哪儿玩去了,身上结了冰碴子一样冷。   郁泉秋心疼地一边把她鞋子脱了抱到炕里跟她一块儿暖着,一边把手里的汤喂给她喝。   女孩儿却撅着嘴把头偏向了一边。   她一愣,刚想问女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就见小家伙眼眶通红地转过脸,对她道,“妈妈,我不想上学了!”   “不上学怎么行?”听说,郁泉秋想都没想地反驳道,且为了增强吓唬女儿的效果,她还特意板起脸,装作生气的样子。唬她说,“你不上学,妈妈以后就不给你吃饭了。”   “不吃就不吃!我就是不想上学!我不想用兰阿姨的钱上学!”她怀里的女孩子却完全没有被她的话吓住,反而慢慢哭了出来,硬跟她顶撞说,“我不要“女爸爸”,我要真正的爸爸!呜呜呜……”   郁泉秋身子一僵,脸色不好地消化着她话里的意思。   好一会儿,才颤声问,“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什么“女爸爸”“男爸爸”的,这明显不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能说得出来的,一定是谁在背后说,教坏她的。   “学校里的人都这么说,连老师都这么说!”女孩儿惨兮兮地哭,脸上眼泪鼻涕都糊在了一块儿,让她干净清丽的小脸成了花脸猫。“他们说,说……呜呜呜……我不喜欢兰阿姨,我也不上学了……妈妈……妈妈你不要让兰阿姨当我爸爸好不好?”   小孩子的世界还太纯净。他们分不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只知道和别人不一样就是不对的。人,总是祈求消除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从而达到自己崇高的人生高度。   在女儿一声比一声响的哭声里,郁泉秋慢慢明白了为什么小家伙从学校回来时衣裳总是湿的,为什么有时身上会青一块紫一块的,也明白了她对自己一直带理不理的原因,更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看见兰善文,就要拉着她走的缘由。   全世界都在喜欢兰医师的时候,她有些憎恶,甚至还在恶意说医师的坏话。   可等到她好不容易尝试着像世人一样,慢慢喜欢兰医师的时候,世界的风向一转——不,世人还是喜欢称赞兰医师。   只要她的名字不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讲。   哦,原来只有她是不能喜欢医师的。   怀里的女儿还在哭。抽抽噎噎的,有几下竟然哭得岔了气。   她的这个心肝本来就是早产儿身体不好,要是任由她这么哭下去,她的心可就碎尽了。   什么蓝医师白医师的,谁能比从她血肉里分离出来的女儿重要?   郁泉秋吞下心里最后一口浊气,心疼地抱紧女儿,笑着哄她,“不会的,妈妈和兰阿姨都是女的,怎么会有关系呢?牧牧乖,好好上学,嗯?”   女孩儿有些不信,小脸哭得花了,抬头看她说,“可是老师说,我上学的钱都是兰阿姨出的,我们又没有亲,兰阿姨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傻孩子,那些钱,是妈妈向兰阿姨借的啊。”温柔地解答着女儿的疑惑,“妈妈跟她约定了,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就还呢……再有人这么说你,你就这么跟他们说,知道么?”   “知道了。”听见她这么回答,女孩儿信以为真,重又欢喜起来,笑着抱着她的脖子撒起娇。   笑着和她闹腾了一会儿,等小家伙闹腾累了,她哄着她睡下时,郁泉秋才有闲空儿算自己到底欠了医师多少钱。   其实也不用算。当初她兴冲冲的替她一件一件把事办下来时,她就跟她说了是欠她的,往后会还。   所以那些账面儿,在她心里都是有数的。   想想那些钱和粮票,她忽然有些惆怅。   其实,她是想要跟医师赖账一辈子的。只是可惜,她不给她机会。      ☆、第 21 章   她妈办事的效率就是高。   没过多久,就兴高采烈地拿着一叠鞋样子纸片儿回来了。   坐到炕沿上,拿出那些纸片,一个一个给她讲,“四儿啊,你看看,这是东头树屋底下看毛料子的石皮匠,今年三十七了,人老实,样貌也还说得过去;还有这个孙货郎,家里没得老人,清净得很,你过去了就是个当家的哩……”   任她妈高高兴兴地在那边说,她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忙着把牧牧挂破了的衣裳缝了,时不时照看一下女儿有没有蹬掉被子,心不在焉道,“妈您自己看看,觉得哪个好,跟我讲一声就行了。”   “哎,你这孩子,这可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能不上心呢,妈替你选,要是坏了,你要是嫁过去不满意咋办,过来过来,妈给你说,你自己好好选选。”   拗不过她妈,她只能兴致缺缺地探头过去看。   母女俩正小声地探讨着哪个男人不错的时候,窗棱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吆喝,“郁姐,郁姐在吗?”   这声音听着耳熟。郁泉秋想了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是厂里男人的追捧对象——小六姑娘么!   她怎么过来了?她们平常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总不可能她是找她来拉家常的吧?   奇怪时,小六姑娘已经笑呵呵地自己进了屋子。   看见坐在炕上的她,刚想说话,目光一瞥,瞅见在她身旁睡着了的牧牧,忙收敛了脚步声音,对着她小声地道,“郁姐,听说你病了,怎么样,好点了么?”   “谢谢你关心,好很多了。”摸不准她的来意,郁泉秋也只能在她说什么时,就干巴巴地回什么。   “那就好,嘻嘻。郁姐,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看见她脸上现出的尴尬,小六姑娘也异常识大体,开门见山对她笑道,“郁姐,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事找你哩。”   她就知道,小六姑娘神人一个,怎么会没得事跑过来找她玩儿?   找兰医师还差不多。   她理解地笑了笑,道,“什么事?”   “嘿,郁姐,我要走了呢。”   “走?去哪儿?”不是她自己说得是逃婚跑出来的,家里已经跟她断绝关系了么?   “哎,当然是回家啊。”小六姑娘回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脚慢慢悠悠地在地上磨着自己的布鞋,说,“我大弟弟下放时被人打死啦,三弟弟也得病走了,家里目前只剩下我一个长成的孩子了,我爹再怎么气我,也得要把我弄回去,不然,万一要是他哪天嗝屁了,连个哭棺材的都没有,岂不是惨死了?”   “不是,你说好的家里排行老六呢?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一个三弟,一个大弟?”   “嘿,郁姐,你就是实诚,跟兰医师一样好骗。”看她说完后,她脸上一阵疑惑的表情,小六姑娘笑呵呵地道。   让郁泉秋听了想篓死她。老娘纯心地当你可怜呢,合着你他妈竟然在骗我!   看她又有些生气,小六姑娘忙摇手可怜兮兮地解释说,“哎,郁姐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得了得了,我也不是男人,你对我弄这一套也没用。”   望着她卖可怜讨好的行为,郁泉秋烦心地摆手,“你要走了,过来找我干什么,不是应该找兰医师给你送行么?”   提到兰医师,她妈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四儿啊,你跟妈好好的在这挑人,哪儿也不许去,兰医师咱们攀不起,也别跟她多见面,免得惹一身腥气。”   她心累地摇头,“妈你乱说什么呢,我不是说了,跟兰医师没什么了么,你别竟天听外头人瞎扯。两个女人,能有什么。”   小六姑娘也是个人精,听见郁老太太的话,知道不能提兰医师,连忙转开话说,“嘿嘿,郁姐,我虽说没跟你讲过几句话,但我心里是仰慕你的,看在咱们俩名声在厂里一块儿臭了那么多年的份上,郁姐你不送送我,讲得过吗?”   都说患难之中现真情,可没听过臭名声也能搭在一块儿成好姐妹的。   郁泉秋好笑地听着小六姑娘的解释,觉得这姑娘还不错,性子实在。   人家都是拼了命的把好名声往自己头上安,这位姑娘倒好,自个儿没脸没皮地就认了外头斛给她脏水。   “就冲你这句话,我也得过去了。”郁泉秋笑道,“你什么时候走?”   “雪化得差不多就走。”小六姑娘道,“本来收到我爹的信就要回去的,可是大雪堵住了路,看看,只能等开春了。”   “那不是还有一段时候么?”   “哎呀,郁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虽说时间怪长,但是往后你们没时间陪我玩儿,我一个人多闷啊。”   郁泉秋点头,“这倒是。”   小六姑娘看起来就不像是安分的主儿,等开春了,厂里又要炼钢,忙得很,的确是没人有闲空陪她四处玩儿。   “好了好了,郁姐,别多说了,你在床上已经闷了两天了,病是越养越难好,走走走,我带你出去发发汗,回来就好了呢。”   小六姑娘笑说着,就紧赶慢赶地催她穿衣裳跟她出门。并和试图阻止的她娘说,“大娘放心呢,我是带郁姐下去镇子上玩的,就咱们俩。”   小六姑娘对于讨好卖乖有一套,在她娘耳边不停地说好话,总算是消除了她娘的戒心,同意她出门了。“四儿,出去看看也好,免得闷出病来。”   她娘都这么说了,郁泉秋只得把牧牧托给她娘。   自己套上灰布棉袄,正在穿木屐鞋,一边站着看她换衣裳的小六姑娘忽然道,“郁姐,你的这套灰棉衣不好看,镇子上的老太太才穿这个呢。”   郁泉秋头也不抬地道,“那可真是对不住,我就只有这一套最御寒了。再说,我穿得丑了,不是将巧能衬得你美么,讲不定还能给你带来一份偶遇呢。”   “嘿嘿,郁姐说得是什么话,咱姐儿们都好看了才是真正奔向共/产呢。郁姐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一套好看的衣裳。”   撂下一句话,小六姑娘就箭一样“刷”地跑出去了,她阻拦都来不及。   没一会儿,她喘着气跑回来了,笑呵呵地递给她一件皮料的大衣,经纯的白色,腰那块儿还嵌了个小腰带。“郁姐,你穿这个,这个好看。”   郁泉秋没接,看着她手里的衣裳奇怪道,“这东西看外料就怪贵的,你从哪儿搞来的?穿这个,难道不会说是资/本/复/辟?”   “哎呀,郁姐你想得真多。”小六姑娘颇为不耐烦地把东西塞给她,说,“你又不是什么资本家,咱们就是走外头兜一圈儿,很快就回来了的,难道会有人弹劾你?”   她说得也是。就凭她这寒酸的家底,反/右,怎么也反不到她头上来。   郁泉秋点点头,接过来她手里的衣裳换上了。   “哎,郁姐,你腰好细啊,穿这个果然好看!”   她刚一换上,小六姑娘就赞不绝口地夸她,让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谦虚道,“哪里,是你的衣裳好看。”   “嘿嘿。”小六姑娘笑呵呵的不说话,拉她道,“走吧郁姐,咱们快点出去,时候都不早了!”   郁泉秋任由她拉着,两人出了屋门不久,就在一棵积满了雪的栗子树底下看见了几个人影。   等走得近了,她才发现那是医师们并一个不认得的男人。   她脸色瞬时不好看起来。   小六姑娘却一脸笑意地招呼那几个人,“你们过来吧,我把郁姐喊出来啦。”   听见她这声喊,郁泉秋知道自己跑已经是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跟医师们打招呼道,“真巧啊,你们也在这儿。”   “不巧,是我们让六姑娘把你喊过来的。”   迎面却走过来一个她不认得的大块头男人,笑呵呵地回话说。   看见她一脸奇怪地盯着自己看,那男人知道她不认得自己,忙介绍自己说,“郁同志,我姓李,名叫李建魁。”   他说完,后头李婉莳赶紧替他补了一句,“就是他把你从那地道口抱回来的。”   哦,合着他在我没意识的时候,抱了我,占我便宜了是吧?   郁泉秋皮笑肉不笑地对眼前的大块头道,“可真是谢谢你了,同志。”   “应该的,应该的。”男人笑着,打量她一眼,眼睛越发亮,爽朗笑道,“郁同志不愧是这片区有名的美人,真是好看。”   说完,他还特意拿胳膊肘拐了拐这里除他之外唯一的男性,“耿老弟,你说是吧?”   忠厚的耿双年红着脸摇头,看一看身边站着的兰善文,小声说,“我眼里,善文最好看。”   呵呵,可真是时刻不忘炫耀一下自己有个漂亮女友。   郁泉秋冷淡地想,瞄一眼被自己男朋友夸了的医师,却见她正盯着头上的栗子树看着什么,似乎并没有听见男人夸她的话。   树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有病。郁泉秋不着痕迹地瞥一眼那栗子树,也没发现什么,百无聊赖之中,又把视线投回医师身上。   她今天穿得还是简朴的军大衣配一双踩雪藏靴,简单的打扮,穿在气质挺拔的医师身上,郁泉秋觉得,就是空气也清新不少。   她这一看,就听不见身边的人在说什么了。   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不附和他的话,不明摆着将他单心对郁泉秋有意思的事暴露出来了么。李建魁一时尴尬的下不来台。   “哎呦,哎呦,合着你们各人只夸各人的,难道我和六姑娘还有吴医师就不是美女了啊。”记者忙嘻嘻哈哈打圆场,心里则在叹怎么这耿医师这么不会说话。   “哪里,你们都是美人。”李建魁顺赶着她给的台阶下,笑道,“那美人们,咱们可以走去玩儿了么?”   ☆、第 22 章   磨子岭的冬天,又湿又冷。   就是一整天在架了火盆的屋子里烤着,那股阴湿的寒气也会像毒蛇一样慢慢爬到你身上,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走在化雪的寒风里时,那股湿气也就更重的蔓延在身上,把露在外头的皮肤冰得拔凉还不算,直把人鼻头脸面都冻得通红,跟胡萝卜一样,才算完。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被冻得都跟干瘪的胡萝卜一样丑。   起码,医师看起来就好看得厉害。   覆在地上的、干枯树枝上的雪还没有化完,四面都是白的。   医师穿着个浅灰的大衣,踏着靴子,在这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走,怎么都像是天上走下来的人。   跟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不一样。怎么看,都是格格不入的。   连素来认真的吴颂竹,在和医师走了一路,看见那些路过她们频频回头的人后,也开玩笑说,“善文,我敢打赌,路过咱们的男人,十个有六个是看你的。”   “嘿嘿,吴医师,一看你就不会夸人,要我说啊,是十个有八个才对。”   李婉莳也笑,拍拍一边耿双年的肩头,“耿医师,你可要把兰医师看牢了啊,不然,小心她和别人跑了去。”   “我会好好守着她的。”耿双年忠厚的脸上露出一丝憨笑,看着身旁的人,深情地慢慢道。   “哎,又来了又来了,可真是受不了。”记者无奈地捂住心口,道,“麻烦你们注意点儿啊,这里几个人可还都没有对象呢。”   一句话说得耿双年脸红不已,还要说什么,记者赶紧打断他,“得得得,我一直以为只有女人黏人呢,耿医师你别说了,我们都知道你对兰医师是真心的。好了,咱们换个话题吧。耿医师你把兰医师介绍给家里人了么?”   听见记者的话,耿双年忠厚的脸上红晕更深,不好意思道,“还没,我只在给妈妈的信上写了,她让我明年开春带她回去呢。”   “哎,是么?怎么今年不带回去?”   “我妈说……”   ……   记者和男医师一问一答地讲得热闹,完全没有旁人插嘴的余地。   而她也不想插嘴,也没那闲空插嘴。   ——从她们结伴走开始,小六姑娘就一直拉着她讲悄悄话,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此刻听见男医师和记者的话,六姑娘嘴一撇,跟她低声不屑道,“我认得耿双年的妈,他娘的整个一个老巫婆,二十五岁守了寡后就守着这么一个儿子,唯恐人家欺负他,从耿双年上小学,就要上头派警卫员过去保护他。公然占着国家的资源养儿子!他妈的!她把自个儿的臭脚也抬得太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可是?儿子二十岁了还要他和自己睡觉,讲出去也不怕人家说闲话!妈的!”   听小六姑娘咬牙切齿地在那边低声骂,郁泉秋心里别提多舒服了。   妈的!耿双年的妈原来那么难搞!兰医师一个连脏字都不会吐的人嫁过去肯定是要受欺负的!所以她是一定不能嫁的!   不过她又有些好奇。拉拉小六姑娘的衣裳,问她,“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小六姑娘骂得还有些意犹未尽,咂咂嘴,不设防跟她说,“我爹以前跟耿双年他爸是战友,俩人一路顺风顺水地升官,咱们以前就住一个胡同里。不过建/国后没几年,他爸就旧伤复发死了。”   没看出来啊,小六姑娘竟然还是个官二代!不过她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呢?   “六姑娘,你好好的官小姐不当,跑这儿来干啥?”   还跟那么多男人上床,弄臭自己名声。缺心眼子?   “郁姐,你怎么就知道在那个胡同呆着好?”   小六姑娘难得正经一回,撇眼睛冷笑道,“那胡同里住的干崽儿,不都被下放了么。我这叫有先见之明!而且,郁姐你不知道,我爹那老顽固,思想比地主还陈旧!哼,不过就是运气好,在村里快饿死的时候遇到了共/产/党清剿日军,人家可怜他,这才让他进了党里头。其实他除了溜须拍马,屁本事都没有!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胆小怕事,为了官位,他妈的他连老婆女儿都能往外头送!”   讲着讲着,小六姑娘的眼眶就红了。   戳到人家姑娘的伤心事了,郁泉秋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你也别难过……”   “嘿,郁姐,你也太小看我了。”   没等她说完话,小六姑娘就笑嘻嘻地用袖子擦擦眼,一副姐俩好的模样,手一把搭到她肩膀上,偷偷摸摸地问她,“郁姐,你觉得……兰医师怎么样?”   “兰医师?”她忽然转了话头,郁泉秋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想想外头是怎么夸医师的,然后照本宣科的讲出来。“兰医师当然好啊……人长得好看,性子又好……”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   小六姑娘说着,吊了口气,在她奇怪时,神神秘秘地望了眼四周,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郁姐,我跟你说,兰医师喜欢你。”   兰医师喜欢她?哈!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郁泉秋眼皮子都没抬,淡道,“你可真会开玩笑。兰医师就是喜欢她养的那只小黑狗,也不会喜欢我的。”   “哎,郁姐,你可别不信。我是说真的。”看她无动于衷的样子,小六姑娘明显有些着急,把声音压得更低,说,“我之前觉得好玩儿,缠着兰医师一段时候,是知道兰医师为人的。她看起来和谁关系都不错,其实心里头跟他们远着呢!就是那狗屁的耿双年,你看兰医师对他真心笑过几次!”   经她这么一说,郁泉秋的心思有些活络了。   犹豫地看她一眼,“那你说……兰医师她……她喜欢我,有什么凭据?”   “凭据么,这还不简单。”小六姑娘耸耸肩,笑嘻嘻道,“郁姐,其实,你身上穿的衣裳就是兰医师的。我跟她说你也要出门,她二话没说就把这个拿给我了,并且要我转告你,病刚好,要注意保暖。”   郁泉秋还是不相信,“那她怎么自己不过来说?”   “嘿,郁姐你是不知道耿双年那王八蛋看兰医师看得多紧!他妈的,兰医师还没嫁给他呢,他妈的就好像已经是他的东西了似的!”   小六姑娘郁闷道,“而且,郁姐,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也喜欢兰医师,你们也是不成的。”   还没为从天上来的医师也喜欢自己这个消息而欣喜,就被泼了冷水。   郁泉秋呆呆地看着她,奇怪道,“为什么?”   “主/席说了,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都是耍流氓。郁姐你想想,你能和兰医师结婚么?就是外国人,我也没听过女人能和女人结婚的。”   小六姑娘一脸真诚地看着她,说,“况且,兰医师的爸爸,据说还是这次运/动要打/倒的元老之一,本来兰叔叔身上就有一堆罪名了,你说,像兰医师那么孝顺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做一些让兰叔叔更丢人的事?”   郁泉秋顿时说不出话来。患得患失的感觉让她难受得想哭。   不对,从来就没有得,又谈何而来的失?   “郁姐,咱们人呢,有时候就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看她失神的样子,小六姑娘善解人意地拍拍她,叹道,“咱们还是活在当下比较好。喏——那个李建魁,从刚才就一直在盯着你看,我敢打赌,他一定对你有好感。”   “是么。”   “哎,郁姐你也别不把他放在心上。这李建魁家里也很不错的。”小六姑娘比她还要着急,说,“我听我爹说,等开春,上头的形势就更严峻了,你的身份还是富农子女的话,到时候,一定会受处分的。”   郁泉秋无所谓道,“反正我也没钱,随便吧,抄/家也没东西给他们。”   “哎,不是这个……我的郁姐,我是真心把你当姐俩看的,毕竟咱们俩都挺喜欢兰医师的……唉?郁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小六姑娘火急火燎地说了半天,郁泉秋傻傻呆呆的跟个木头似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就只会冲女医师那边看。   正主不急,她急也没用啊。   好在小六姑娘是个心地不错的,被她这么忽视也没说什么,只是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哎,算了,等我回去了,替你想想办法吧。”      ☆、第 23 章   穹顶一片灰蒙,绵延地是看不见它的尽头到底在哪里。   身边记者和她名义上的男朋友说他们结婚的事说得正起劲,李建魁一路跟着走在前头的郁泉秋和小六姑娘不放。   身边路过她们的人也都满脸喜气,手里拿着从镇上买来的年货。   快到年了啊,转眼间这么快了。她过来这边竟然也有大半年了呢。   时光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善文,你想什么呢,快到年了,你今年有想过怎么过么?”   正自出神,忽然记者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笑着拿胳膊肘捅她,“怎么样,要和双年一块儿提前出去过过小两口的生活么。”   “婉莳你别乱说。”她还没答话,耿双年就害羞地反驳她,一双眼睛却渴望地紧紧盯着她。   她装作看不出来耿双年目光里传递出来的意思一样,淡淡道,“还能怎么过,跟你们两个一块儿守岁呗。当然,你要出门,我也没意见的。”   她说完,耿双年眼里的光就黯淡下去,看着她有点渴求的意思。   她扭过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嘿,善文看不出来你思想还这么守旧啊。”   得到这个答案的记者知道再在这个话题上扯下去是吃力不讨好了,讪笑了一下。   而后为了避免尴尬,赶紧吆喝着其他几个人,“哎,哎,咱们好容易到镇上一趟,索性把年货办了吧,省得再出门了。”   本来这就是借着替小六姑娘送行的名义,一行人出来玩儿顺便逛逛的,她这么一提议,自然没有人反对。   除了真以为是陪着小六姑娘出来放放风,一分钱一张粮票都没拿的郁泉秋。   她兜里比她脸还干净,听着其他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说着要买点啥,她脸色就不是很好,途中一句话也没说。   心里则在盘算着,她找个什么借口溜走比较好。   钢厂建在磨子岭的岭头,离镇上其实有好大一段路,就是她们这样边走边闲聊,走了快一个钟,离镇上估摸着都还有好几里路。   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走到一处盘山道的时候,她忽然捂着肚子,慢慢靠在一边的山壁不动弹了。   一边的小六姑娘发现了她的异常,赶紧跑上来就要扶她,“郁姐,你这是怎么?”   “我肚子疼。”暗里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她努力表现出虚弱的样子,“可能是今儿早,喝汤喝坏肚子了。”   这里虽然有三个医师,但手里都是空空如也的,没带药箱子,就是知道了病因也没法儿治。   吴颂竹皱眉,“那怎么办,这路上,我们也没带药啊。”   “没事,没事,你们先走,我后头追上你们。”她赶紧摆手,低头假意不好意思道,“我就是……肚子不舒服……”   剩下的话她不说其他人也明白了。   吴颂竹好心地递了两张草纸给她,咳一声,说,“前几天过来出诊的时候,我记得那半山腰的地方有个茅厕,脏是脏了点,勉强能用,你过去看看吧。”   她赶紧接过来东西,并谢过这位除了学术,别的什么也不大理的医师。   “哎,不过你真的不要紧么?”接东西的时候,吴颂竹又颇为担心地问。   “没事,你们先走吧,别管我了。”   郁泉秋赶紧摆手说。笑话,难道还得让这几个医师看看她到底怎么了么,到时候还怎么跑?   “那你小心点儿啊。”   各人叮嘱了她几句,就往镇上走去。李建魁本想留下来陪她,但想想他一个大男人,在姑娘上茅房的时候在外头等着,说起来有点难为情,只能跟着其他人一起往镇上走。   看着医师们的背影渐行渐远,郁泉秋扯了抹自嘲的笑。   嘿,还痴心妄想呢,人家连句话都没留,还什么喜欢呢。   巴不得你消失了才对。   寒风吹过,她咳嗽了几声,慢慢地往回走。   他奶奶的,早知道就不出门了,跑了一大截路,不但没享受到出去玩儿的乐趣,还遭罪地总是能看见那两个医师你侬我侬的场面。   真是世风日下啊,他妈的,打孔打孟,怎么不把这些公然在人前谈恋爱的打一下!   她腹诽间,慢慢走到一处山坳里。外头雪化了一些了,这里背阴,雪竟然还是厚厚一层铺得,冷得了不得。   她搓搓冻僵的手,还要往前走时,忽然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拍了拍她。   听说这雪地里常有土匪劫财劫色,不会今儿就倒霉的让她遇上了吧?!   她心里怕得要命,下意识手肘往后一拐,就捅了那人的肚子,让他疼得蹲下来,她好跑。   “唔…”身后如预期一般传来一声吃疼的声音,不过却让她刚抬起来的脚放下来了。   这声音很是熟悉呀。她迟疑地回过头,就见眉眼好看的医师捂着肚子,一手撑在山崖壁上,苦笑地看着她。   哦,老天爷,她好像误伤到人了。   “兰医师你没事做贼么,偷偷摸摸的跟在我后头,还不出声,活该你被打。”   郁泉秋没有好声气地说着,扶起医师,粗声补气道,“还好你不是男人,否则,我保证你现在有个地方比肚子还疼。”   郁小同志嘴巴毒,有时候尖牙利齿的说起来,能把大姑娘说得直哭,大娘说得直跳脚。   当下尝到她泼辣劲儿的兰善文,也没说什么,只轻轻问她道,“你肚子还疼么?”   还打算骂她的郁泉秋被她的话噎住,眼眶忽然就有些热。   她最厌人家什么都不说就对她好了。   他妈的!平常那些男人为了想和她上/床围着她,给她点粮票布票对她好,她还能见招拆招。像兰医师这样,什么都不图,就对她好,妈的,这让她怎么好对付她!   她冷冷甩开扶着她的手,说,“你管我是疼是冷,我就是死了,跟你也扯不上半点关系!”   “快年底了,别说这样的丧话。”雪地里,医师的眉眼越发清晰,就和吹得散了的梨花似的,说话语气也轻轻柔柔的,“你肚子疼的话,我背着你走吧,到镇上就有药店了。”   “肚子疼得不该是你么?”郁泉秋冷笑,“你怎么又回来了,丢下你的未婚夫,他不会担忧么?”   “他们正在镇上买东西,我没什么好买的,就趁着人多的时候,走近路过来找你了。”医师和她解释完,又颇为担心地看她,“你……真的没事么?”   “我要是说我没事,你是不是就马上转身回去镇上了?”   没回她的话,只从她咄咄逼人的语气里,医师慢慢明白她该是没有病的,也就松口气,对她轻轻笑了笑,“既然你没事,那就好了。你要是不想去买东西,就在镇口等一会儿,人多了走才安全,不然这山路太长太险,你一个人走,太危险了。”   郁泉秋不理她。   兰善文也看出来有时候这姑娘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也不强求,叹了口气,说,“那你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慢着!”她刚转身,身后的郁泉秋就叫住了她,冷道,“兰医师,我身上疼,你能帮我看看么?”   “当然可以。”她轻轻点头,转了回来,信以为真地温柔道,“不过我手头边没药,知道病因,也不能现治的。”   她无所谓笑笑,“没关系,兰医师帮我看看就好了。”   “嗯。”医师慢慢应着,走近她,刚想问她是哪儿疼,忽然面前的姑娘就一把抓住她,猛地一扯,把她压到山坳的崖壁上。   一脸凶相,咬牙切齿地对她说,“兰善文,你又不欠老娘,为啥要对老娘这么好!要是你他妈的没所图,趁早给老娘滚远点!大把的男人还在等着老娘呢,你知不知道!”   贴着冰凉的崖壁,医师淡淡笑了笑,面色苍白地道,“比如说李建魁么,的确,他人品样貌还好。”   “兰善文,你不要脸!”郁泉秋被她气哭了。   是真哭,她从来没见过像兰善文这样的人。   他妈的你求着让她来对你图谋不轨,她还无动于衷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哎,你别哭啊。”看见她眼泪簌簌地直往下滴,医师也急了,想劝她别哭,她却忽然狠狠地欺身抱了上来。      ☆、第 24 章   抱着人姑娘,能有什么事发生?   当然是亲嘴了。   不然得多亏,难得她丢了一回羞耻心,主动上了一次呢。   不过兰医师的嘴唇可真软,而且,还似乎有甜味儿似的。她时常亲牧牧软软的小脸蛋,触感就跟这差不多。   光天化日的雪地里,郁泉秋就这么如狼似虎地扑到医师身上,对着人嘴唇咬。   其实她是恨不得把她舌头都咬掉的,但想想万一她真把医师的舌头咬掉了,回头她让她出医药费可怎么办!   所以她只敢咬她嘴唇。   感觉嘴里传过来属于医师的血的铁锈味道的时候,她又心疼了,伸出舌头对着那伤口细细地舔。而后不知道是不是觉出味儿来了,她软乎乎的舌头不知怎么就勾上了医师的,紧紧抱着她,快溺死似的缠着她不放。   而被她八爪鱼一样缠着的医师呢,就由她抱,由她亲,由她咬。   一气儿声音也不发,一些儿表情也不带,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活像是她抱着的,亲着的是个死人一样。   怪不得男人喜欢在床上泼辣带劲的了。他妈的,她这样冷淡,这么不配合,你就是上了她,能有什么意思!   可就算医师再冷淡,郁泉秋也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依旧缠着她不放。   好,是她下贱,是她不要脸,是她冷脸贴人热屁股还不行么。   什么狗屁名声,反正她也没有,她不想管了,她只想抱着怀里的人,就算她再怎么冷冰冰的,再捂不热,她也认了,她就是贱到骨子里的荡/妇,好了么。   她只想要怀里的医师,想得都快疯了。   就只是这么抱着她,她觉得自己折寿十年都值得了。   “善文,善文……”亲了会儿,她喘不过气了,离了她的唇,低低地喃着医师的名字,感觉心肝脾肺肾都在被火烧一样疼得慌。   这个名字像烙在她心上一样,怎么也去不掉,洗不了,每念一次,她心里就好像戳了窟窿一样,好疼,好疼。   “可以放开了么?”   她低声喘气的时候,就听见医师冷淡的话,好像是石凿子一样,把她心里的伤口又凿得大了十分。   她呆呆的抬头,医师嘴角被她咬得破了皮,沉静的脸上满是苍白色的温柔。   “泉秋……你还年轻……我觉得李建魁还不错……起码,他比这磨子岭上一般的男人要……”   她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因为面前的姑娘眼里的寒冰能把她冻死。   “兰善文,你还有没有心?”   合着她倒贴医师都不要,是她太高看自己了。   不过也是,像医师这种样貌好品行不错,脾气又好的人,又怎么会看上她这种出身贫寒又下贱的女人。   得了吧,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全是他妈的骗鬼的!   “我是为你好……”偏过头去不看她眼里盛的悲伤,兰善文恍惚地笑,目光也慢慢带上几分哀色。“你是个好姑娘……”   “呵。”郁泉秋冷笑,“得了吧,我是个有名的破鞋,这岭上的人,谁不知道?”   “我不信别人说的,我只信你寻常的为人。”   不知是不是大学时书看得太多,医师讲话总有点傻气,还带着点撼动人心的执着。   她看着她,轻轻笑道,“泉秋……你不要犯傻,我有什么好,胆小,没用,性子也温吞的厉害,连赡养自己父母都做不到……你不要犯傻。”   人的身上,谁还没个缺点,但像医师这样,硬要把时局说成是她的过错也很罕见。   是你不想赡养你爹娘么,分明就是你被下/放连你爹娘的面都捞不着!你他妈说说,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他妈内疚什么?!   郁泉秋气得想打她。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猛地抱住医师,在她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大骂,“兰善文你他妈是不是傻!总是一副苦兮兮清修菩萨的样子,难道你这样儿你爹妈就能不受处分,你就能回去首都了?!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妈的!有种把粮票衣裳和钱都给老娘,你他妈怎么没本事和老娘谈恋爱了?!”   她越说越气,看见医师想反驳,想都没想一把捂住她嘴,继续骂道,“妈的,你让老娘跟谁处对象就跟谁处对象,老娘又不是你养的物件,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骂着骂着,她眼泪哗哗地往从眼眶里往下淌,“……兰善文,你不要脸!”   医师由她打,由她抓着领子骂,一句话也没说,看她哭了,只默默从身上拿出来自己洗的发白的手绢,递给她,虚弱笑了笑,“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客气地接过来手绢,并恶意地在医师洁白的手绢上鼾了把鼻涕,郁泉秋一脸的泼妇相,“你不是还要回镇上和他们汇合么?”   “等把你安全送回去,我再走回来。”医师温和地道,“不然,我不放心。”   郁泉秋闻言,淡淡问她说,“这么说,你不久以后还是得和耿双年结婚了?”   医师低下长长的眼睫毛没吭声。   “兰善文,你他妈要是对老娘没意思,就不要对老娘这么好!”   心里堵了石头一样,郁泉秋冷笑着对她吼,“妈的!老娘路上就是被先/奸后杀了,也跟你没半点关系!你那么喜欢对人好,怎么不去开个善堂?你对人家没意思还这样吊着人家,不知道这样最烦了么?”   “滚吧,滚远点,别再让我看见你。”吼了一段时候,郁泉秋没力气了,浑身抽丝一样,她神色颓了下来。   脱掉身上的大衣,劈脸冲医师丢了下去,“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会要,那些粮票和钱,我回去就全都给你。用了的,我已经记到账上了,等开春了,我会一分都不欠的还给你的。”   话落,她穿着薄薄的春布衫,顶着寒风利落地往前头走。   天气冷,有她的心冷么?妈的她抛了自尊心,想方设法地倒贴给医师,她这样都不要,她还能怎么办?   继续狗一样恬不知耻地跟在她身后摇尾巴?   算了吧,她的勇气已经用完了。   她磕磕绊绊地慢慢往前头走,医师就不疾不徐地默默跟在她身后。   两人差了一段距离,郁泉秋好几次浑浑噩噩地看不清路要跌倒时,医师想要上前,都被她不留情地拂开了。   既然医师能立意要和耿双年结婚,她自然也能打定主意不和她有任何来往。   人嘛,谁离了谁是活不下去的。   以前闹饥/荒的时候,她一个人带着牧牧,不也熬过来了?   妈的,以后就是吃土,她也不想再和身后的女人有半点接触!   她立意很是坚决,身后的医师也很固执。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她甩不掉她,索性就装作看不见她。   一路走啊走的,终于走到了她属身的屋子前。   她妈正在铲门口的雪,看见她穿着薄衣,冻得脸色发紫地走回来,慌忙丢掉手上的锹,迎上来问,“四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啊?你的大衣呢?”   说完,看见她身后的兰善文,一愣,“兰医师怎么也跟过来了?”   “我没事。”她一脸疲惫地摇头,不想跟她妈再讨论有关医师的一切,拉着她妈进屋,“妈,咱们进屋吧。我好冷。”   “哎,可是兰医师……”   她妈还想说点啥,可一看女儿冻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拉着她进屋给她起炉子烤火。   她呆呆地被她妈拉到炕上坐着,身上围着套好的被子,旁边还有她妈新制的火盆。很是温暖的环境。她却觉得身上越发的冷。   抬头朝白帘纸糊的窗户外头看过去时,医师已经不在那儿了。   她妈这时却开了门,拿了那件大衣过来,跟她试探说,“四儿啊,这是兰医师将才送过来的,你看看……”   “把它放在那儿,等我一会儿把粮票和钱一块儿还给她。”她冷冷淡淡地说着,闭上眼,“妈,我好累,我想睡觉。”   “哎哎,好,好,牧牧刚才跑出去玩儿了,妈去看看她。”   贴心地给女儿倒了杯热水在炕边放着后,她妈无声地退了出去。   对着寂静的屋子和医师的那件大衣,她哀哀地闭眼,泪珠慢慢濡湿了她的脸。      ☆、第 25 章   屋里很暖。她抱着被子坐在炕上,呆呆地出神时,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候,耳畔之间隐隐约约似乎传来孩子“咯咯”的笑声。   她模模糊糊地睁眼,四下见不到女儿的影子,倒是屋子外头隐约有人影晃动。   老天,牧牧不会是遇到拍花子的了吧?   她心里想着,赶紧掀开被子,趿拉上鞋就慌慌张张地往外跑,迭声唤,“牧牧,牧牧。”   “妈妈。”正在外头玩的女孩儿听见她的唤声,赶紧跑过去抱住她的腿,笑着跟她告状说,“妈妈,李叔叔的胡子扎得我好疼。”   李叔叔?哪里来的李叔叔?   她弯下腰抱起女儿,才看见李建魁竟然站在她家屋门前,笑呵呵地看着她们母女,打趣说,“哎,郁同志你可真是个好母亲,现在终于看见我了。”   看见他,郁泉秋一阵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四儿你说得什么话,建魁他才好心好意地帮妈挑满了缸里的水呢。”她妈这时却从灶边走了过来,斥了她一句,而后满面笑容地就要拉着李建魁进屋坐坐,“建魁啊,将才麻烦你了,来来来,进屋坐会儿,大娘给你倒碗水。”   “谢谢大娘了。但是我待会儿还有些事要回去,就不坐了。”   李建魁是个识眼色的男人,看见郁泉秋脸上的神色不好,知道她现在还不待见自己,笑着拒绝了她妈的好意。   而后看着郁泉秋,犹豫一会儿,面色微红地拿出来一个小纸盒,递给她说,“郁同志,我在镇上看见一个小拤子,觉得很衬你,就买下来了。给你。”   郁泉秋不接他的东西,抱着女儿神色冷淡。   才要拒绝,忽然从旁边屋子廊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笑,“我将才还要跟几个医师打赌我们的李大局长什么时候会送这东西呢,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她闻声看过去,旁边屋子的记者和医师在廊下站得齐整。   除了神色向来温柔冷淡的兰善文,其余的人,都带着月下老人一样慈祥的微笑望向她这边。   记者笑嘻嘻道,“李同志,好好努力啊,争取在年底拿下咱们磨子岭上的这朵高岭花,然后请咱们喝喜酒啊。”   “你们又打趣我。”饶是李建魁一个不怕生的人,被她这么说都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赶紧解释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不是,郁同志,你不要听她瞎说,我就是觉得这东西衬你,才买下来的。”   她依旧是不答话,也不接东西,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那边廊外的医师那里看。   天色已经有些黑了。雪下的夕阳余晖缱绻地挂在被雪压得下垂的枝头上。   她该是睡了许久的,不然,时间也不够医师送了她一趟之后,又随着其他的人走回来的。   来回统共走了近六十里的路,医师明显有些累了,面上透出疲态来。   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光晕也慢慢暗下来,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却多了分颓靡的美。   看着这样的医师,她心里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又痒又疼。   几乎就要抛下她前时暗自下的决心,说什么也要和医师纠缠下去。   妈的,不就是自尊心么,跟美貌善良,天下无双的医师比起来,能值几个钱!放在秤上称都没一两重!   “善文,累了吧。”正当她心里挣扎时,从医师们的屋子里却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杯茶的耿双年。   他把手里的茶递给医师,蹲下来,颇为心疼地替她揉小腿,“你要是丢了东西,就告诉我,怎么一个人跑回去,又跑回来呢,山路那么远,万一遇到匪徒怎么办?”   被夹了云的夕阳晕染着,整个天空都是惨淡的,就像是她慢慢蒙上霜雪的心一样。   眉眼温柔的医师没有拒绝男人的好意,也没往她这边看。   目光又沉又远地抛向天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替她按着小腿肚子的男人却不停地唠叨,说着一些“我会心疼”之类的话。   妈的,也不知道好好的一个医师,学那些酸腐文人干什么,三句话不离“心疼”,唯恐人家不知道他爱女医师入骨似的。   你他妈有本事心疼,有本事把心割掉给兰医师啊,到底是不是真心,把心割掉给人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男医师的情话说得贼溜了,旁边的记者连打趣的心思都没有了。   无奈地摇头,丢下一句,“不打扰你们了,我和吴医师回去看看炉子烧好了没有”,就拉着还在呆呆看这两对人的吴颂竹回屋了。   而男医师的话还在继续,缠缠绵绵地和钢针似的,一下一下扎在人耳朵里。   以深情的眼眸看着温柔貌美的女医师,时不时给她理理鬓发,捏捏肩膀。   过了也许是一刻,也许只有一分钟。   许是情深入骨了,男医师克制不住心里的爱恋,光天化日的呢,就偷偷摸摸冲还在发呆的女医师脸上亲了一口,脸红道,“善文,你真美。”   女医师回了他一个苍白的笑,“天晚了,你回去吧。”   “哎……好。”既为她没有躲开他的偷香而激奋,又为她什么表示都没有就让自己走而伤心。   矛盾之下,男医师也只能附和她的话,旁若无人依依不舍地又和她说了好些情话,走之前,还趁着她不注意,又亲了她一口,才满足地往自己的宿舍走。   女医师在原地站着,目送他渐渐远去,望夫石一样没有半分动静。   好一副牛郎织女的情深厚谊!   而恰巧看见这一切的郁泉秋,只是冷笑。   妈的,怎么前几年打/腐/化打得那么严,这几年就没动静了?!光天化日之下男男女女也不知道还要脸不要!妈的,要是能举/报男女搞腐化,她现在就要去厂里的大喇叭那里把这两个不知羞耻的医师挂起来批/斗个百八十遍!妈的!妈的!   看见作为同盟的隔壁男同胞走了,李建魁也有些不好意思,看一眼面前娇媚的女人,道,“郁同志…你要是…要是不喜欢拤子,我明儿…”   他话没说完,郁泉秋猛地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盯着面前手足无措的男人,慢慢问他道,“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这…”被她拆穿了心思,纵是八尺男儿的李建魁,也闹个红脸,古铜色的脸上红云止不住地透出来,看看她,吞吐道,“郁同志,我…你…”   “你要是个男人,就直接说出来。”郁泉秋冷冷说着,把怀里的女儿交给了她妈。   “是。”她的这番话,激起了男人骨子里的征/服/欲和血性。   李建魁挺起宽厚的胸膛,中气十足地对她宣誓一样道,“郁同志,我喜欢你,你…能嫁给我么?”   郁泉秋没吭声。   看着她妈欢天喜地的对她眨眼,抱着女儿进去后,她转过身,看一眼一边屋廊下的医师,明媚笑道,“你要是能有耿医师一半会疼人,我就跟了你。”   “你喜欢耿双年?”闻言,李建魁一愣,看着她好一会儿,浓密的眉头才皱起来,沉声问她说。   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听见女人在自己面前夸别的男人心里都会梗得难受,更别说那个女人是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了。   “怎么,耿医师不好么,人文静,医术好,会疼老婆,家世又不错,我怎么不能喜欢他了?”   想要膈应死那边的医师,她笑得异常明艳,故意把这些话说得异常大声。   本就是刚醒了走出来的,她发丝还有些乱,身上的衣裳也凌乱地贴在身上。   眉目舞动说话时,一股拂面的媚意就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这样一个娇媚的女人站在跟前和人说话,就是柳下惠怕也是会动了心。   李建魁脖颈间的喉结动了动,望着她,低声笑道,“我是我,耿双年是耿双年,你不能以同个标准来要求我——不过,我保证,我会倾力对你好。”   “真的?”郁泉秋故意吊着他,神情更媚,对他似有若无地笑,“我不信。”   “你跟了我,就知道了。”李建魁毕竟年纪比她大了些,对于男女之事比一般的毛头小伙子要有经验的多,看见她这样故意欲擒故纵勾引自己,也没像一般的小伙子一样,恨不得直接扑上来吃了她。   而是温和笑笑,伸开自己的双臂,神色真挚地对她道,“泉秋,我会照顾好你,会好好对牧牧,好好照顾大娘的,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很直接的话,比什么玫瑰月光要实际的多。   男人的声音散在寒风里,带着股独属于男人的阳刚味和坚韧的责任心。   上天造男人和女人还是有道理的。女人为男人生儿育女,让男人发泄自己的欲/望,男人则为女人遮风挡雨,给女人安心感。   明确的分工。千百年以来就是如此,怎么能因为她一个蝼蚁一样的人就会轻易打破?   她的身体想答应男人的请求,内心却疯狂地催促她快些拒绝男人的话。   她的心背叛了她的身体。她无惘失措地像迷路的小羊羔。   她下意识地就望向一边一直伫立不动的医师。   这时候望着她有什么用呢,期待她会让她拒绝男人的求爱么?   她也不知道。但她还是望了。焦急等着她回答的李建魁也奇怪地随着她的视线,目光落在医师的身上。   医师也好像是知道了她的意图一样,扭过头来,回过神一般,对着她们苍白地笑,“我打扰到你们了么,不好意思,双年刚才落了一件衣服在我屋里,我去送给他,你们慢慢聊吧。”   说完,她毅然决然地转身就回了屋。   落下衣服?好好的怎么会落衣服呢?大冬天的,不多穿,还把衣裳脱下来,傻冒么?   但其实,傻冒的是她才对。一男一女,在屋子里,又落了衣服,会有什么事发生么?   妈的,真是想不到,兰医师看起来文静,竟然这么饥渴,就这么短的时候,就和男医师上炕睡了。   女医师进了屋子,看不见人影了。这外头只剩了她和面前的男人。   她还傻傻地盯着刚才她站着的地方看。   看着看着,忽然就想笑。   然后,她就明媚地笑了。扑到一直伸着双手的,一头雾水的男人怀里,仰头对他吐气如兰道,“好,我跟你。”   ☆、第 26 章   男人是一家之主这个说法可真是不错。   妈的,有了男人以后,不用她再“吭哧吭哧”地三九寒天里去挑水了不说,也再也不必担心那些厂里游手好闲的无赖流氓会对她怎么样了。   而且,李建魁是个守信的好男人。对牧牧很好,对她妈也是当成亲娘在供。   更重要的是,他懂得要攻占一个心有所属女人的心,要循序渐进,而不是上来就霸/王/硬上弓。   可笑,她编造地自己喜欢男医师的事,还被他当了真。   尽力让她不要看见那对医师不说,还主动出面,让厂长给她换了个离医师们远一些的屋子。   以免让她看见医师们恩爱的画面,又上头。   不得不说,有个握着特权的男人,就是不错。   她四处奔走都找不到的屋子,男人几句话,就替她搞定了。而且,他还想法子,让她进了只有知/青们才能进去的铲雪队。   妈的,管吃管住还给提供炭火炉子,这么好的差事,哪里找!   说是要磨练知/青们的精神和身体,果然是不错的。   于他们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来说,的确挑个牛粪,挑个水,喂个鸡,就算是磨练了。   这样的力度哪儿行啊,郁泉秋琢磨着,上头那么精明,怎么不把这力度加大一些了呢?   不过,就是加大了,也不管她什么事,她现在就想一心一意地把这堵着磨子岭的雪给铲干净,好让外头运粮食的车进来。   妈的,吃了快一个月的腌槐叶配糠面了,再吃下去,她迟早得变成蚕!   离过年还有二十几天,磨子岭上的雪却没有要化的迹象。   不仅如此,鹅毛一般的大雪还在不断地从灰蒙蒙的天空里往下落。   原先铲的雪被堆在路边成了山似的,夜里容易使人眼盲不说,铲出来的路上因为新下的雪,蒙了薄薄的一层冰在上头,人不知不觉走得就滑了。   这是山路,在这上头上栽了,很容易摔进山谷里头。   作为统率着这次铲雪的中心人物,李建魁操碎了心。   最后在她建议下,从厂里弄了好些个烧掉的煤渣子铺到路上,才好歹是让路没那么滑了。   又是一天上工铲雪的时候。   她极目远眺了一下盘山路上积下来厚厚的雪,出了一会儿神,弯下腰正要握着铁锹继续干活,忽然觉得腰间一重,身子随即飞了起来。   李建魁高兴地抱着她一边不停转圈,一边笑,“泉秋,你真聪明。我李家祖坟冒烟了,让我得着这么一个贤内助!”   男人身上浓重的汗味儿让她不舒服地皱紧眉,忍着不适,让他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我头晕,放我下来。”   “哎,泉秋,我太高兴了,就忘情了。”男人听说,赶紧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了下来,看她脸色苍白,连忙担心地问,“泉秋,你没事吧?”   郁泉秋不说话,默默丢了铁锹,跑到一棵大榕树底下,扶着树干开始吐清水。   妈的,她早上一粒米都没进,头本来就晕得要死了,还被这样摇,更难受了!   奶奶的,肚里没半点米,连清水都要吐光了!   她难受地抚着胸口靠在榕树上一动不动,旁边的李建魁急坏了,连忙跟上去,在她身边着急地打转,不停的问,“泉秋,你没事吧?”   妈的,当然有事,你试试肚子里一点儿东西没有被转圈抱的感觉!   郁泉秋懒得理他,索性闭上眼,靠在榕树上不动弹了,留男人一个人在那儿着急地围着她转。   她是清清白白,此情此景,看在人家眼里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记者一边把簸箕里的煤渣子往地上抖,一边挤眉弄眼地对旁边的医师们笑,“你们看那边,郁同志那边。”   等医师们听她话,把头转过去后,记者促狭笑说,“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才多久时候,李同志这么快就要当爹了。”   “你可别乱说,坏人姑娘名声。”闻言,吴颂竹首先反驳她,“他们在一块儿时候都不超过两个月,哪能这么快就显孕相。”   “哎,吴医师,你就知道每个人都是三个月左右才会有这症状的?”记者不同意地摇头晃脑道,“这些事,要因人而异。指不定郁同志身子比较特殊,显症状的时候早些呢。”   “你这是歪理!”听有人质疑她的判断,吴颂竹沉不住气了,以跟记者杠上的气势,说,“我就不信,天底下有那么多特例!”   看看那位学究医师就要跳起来削她了,记者赶紧缩脖子,不敢跟这位医师对着干下去。   转而问性子温润的另一位女医师,“兰医师,你觉得,郁同志像不像是怀孕了啊?”   “我不知道,我不是妇产专业的。”医师回答的很有专业精神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完全不带半点偏颇的。   记者很不满意她的回答,摇了她胳膊一下,“哎,兰医师你猜猜么。”   “我不想猜。随意揣测别人的私事,那对别人太不尊重了。”   医师头也没抬,一大堆仁义礼智信就不断地从嘴里往外蹦,说得像记者这样的老油条都有点脸红,干巴巴地丢下一句,“善文你说得对”,就赶紧跑到另一边,过来上工不到一天,就已经和好几个男人搭在一块儿称兄道弟的小六姑娘唠嗑去了。   爱耍嘴皮子的记者走了,喜欢在医学上较真的医师却没有放过她。   拉着她的袖子,一个劲的非要跟她讨论出结果来。   “善文,你说,郁同志是不是怀孕了?”   “我不知道。”兰善文依旧是那个回答,神色淡淡的,“你要是想知道,自己过去问她就是了。”   “哎,这毕竟是她的私事,我怎么好去过问。”吴颂竹皱眉,苦恼地道。   她是真心想知道是不是像记者说得那样,郁泉秋算是个特例。要是真的,那研制孕妇吃的药时,又要多注意一点了。   “问什么?”她纠结的当口,被分配去把雪铲到路边砌起来的男医师就笑着走过来问。   当然,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年轻貌美的女医师就是了。   兰善文没理他,照旧撒着手里的煤灰。   “你看那边,郁同志那里。” 倒是吴颂竹看他尴尬,好心地指给他看榕树下的一男一女,“婉莳说,郁同志是有了,我说她和李同志在一块儿不过一个多月,怎么会那么快,她就反驳我说,是因为郁同志体质特殊。”   向来喜欢对事物追根究底的女医师皱着眉说完,抬头问一直分神看另一个女医师的男人,“双年,你说说,会有这样的特例么?”   “啊?哦,导师不是说过,万事皆有可能么。”男医师经她催着问,才恍然回神,笑着道,“我过去问问吧。”   “哎,这怎么好,这毕竟是人家私事。”   “没事儿,我不问郁同志,我问李大哥。”男医师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直直望着低头撒灰的女医师,略有深意地笑道,“男人都是喜欢孩子的,要是郁同志真的有了他的骨肉,怕他现在正迫不及待地要向全世界宣告呢。”   “可是…”吴颂竹还要再说什么,男医师已经笑着走到榕树那边去了。   远远喊了一声还围着郁泉秋着急的李建魁,笑道,“李大哥,我看郁同志吐得厉害,不如,你去找些酸的东西给她吃吧。”   神色焦急的男人一愣,随即面上罩上一层寒霜。冷冷地转过身,一双锐利的眼睛眦起来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郁同志有了,吃酸的,可以减些难受劲,李同志,这你不会都不知道吧。”   男医师没明白他忽然变得凶神恶煞是什么缘故,呆呆地道。   他一个大男人直接问李建魁,郁泉秋是不是怀孕了,总有些别扭,不如先诈他一下,就直接说郁泉秋怀孕了,再等着李建魁来反驳他。   他想得倒是好,但李建魁出身行伍,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听见耿双年说郁泉秋有了,肚子里的火一下就起来了。   和郁泉秋在一块儿一个多月,他最多被允许抱抱她,其余一概不能干,这孩子是怎么来的,想想之前郁泉秋的话,除了眼前这窝囊男人,还能做他想?!   妈的,他就说怎么郁泉秋这么好看,他却一直只夸兰善文呢,合着他是脚踏两只船!而后看收不住了,就踢了一只给他了是吧!   李建魁是个有血性的,想到这儿,性子起来了,冲上去一拳就把男医师抡到地上,“艹你妈的,耿双年你再说一遍!看老子不打死你!”   “我说什么了…”被他一拳打得翻在地上,男医师呆呆地跌坐在雪地上,一手抹下来鼻梁的血,惊叫着嘴一瘪,看着要哭出来似的,“出血了!”   他这副窝囊样让李建魁更气,上去对着他更狠地一顿拳打脚踢,“他妈的,就这点儿血你他妈就这样叫,这么筱鸟,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李大哥,别打了,我怎么招惹你了,李大哥……”   “怎么招惹我了,你他妈自己心里清楚,看老子今儿个不打死你!”   男医师哀嚎的声音不但没有让李建魁消气,反而让他更怒,拳头一下比一下硬地往雪地里的男医师身上砸。   这边这样大的动静,很快就将旁边还在干活的年轻人们吸引了过来,记者赶紧拉着两个女医师跑过来拉架,“别打了,有什么好好说!”      ☆、第 27 章   起先李建魁不理她们,还是该打照打。   后来还是吴颂竹说要找上头汇报,好说歹说才算是把气血上涌的男人拉住了。   然而即使是他没有再打下去,地上的男医师也被他打得够呛。   鼻梁骨断了不说,牙也磕到地上碰断一颗,眼镜片也被打碎了,碎片划到脸上割出来好些个血杠子。栽倒在雪地里,泥水溅得他身上都是,配合着脸上的淤青,怎么看怎么可怜。   好好的一个高/干子弟,竟然狼狈成这个样子。   “李大哥,你怎么平白无故打人?”   将男医师扶起来,记者首先鸣不平问说。   “你问他自个儿做了什么好事,他妈的!”往地上唾了一口,李建魁气急败坏道,“妈的一个女人还不够,他妈他还想脚踏两条船?!”   “他脚踏两条船?”这话说出来,不仅是记者和医师不信,一边和耿双年有些瓜葛的知青都不大相信向来老实的耿双年能干出来这样的事。   纷纷给他解释,“李大哥你不要弄错了,双年他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李建魁不说话,目光更冷地盯着围观的年轻人,“滚滚滚,有你们什么事,妈的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围在这儿是想让我上报上边,给你们记一笔可是?”   一句话说得人人自危,唯恐他当真这么干,这些年轻人纷纷散开了。   见状,耿双年冷笑不已,“咳,李局长真是威风,怕舆论不好,就把人撵走,多顺民心!”   他是见了女医师来了,胆子就壮了,毕竟,在自个儿女朋友面前不能认怂不是。   李建魁也是看了出来他的心思,气得咬牙就要上去继续揍他,“他妈的耿双年,你别在娘们儿跟前装英雄,在老子面前就装孙子!老子最看不惯你这样的男人,看老子今儿不打死你!”   说完,他捋袖子就要上去打人,记者赶紧上去劝他,顺便喊那边一直冷眼站着的郁泉秋,“郁同志过来拉李哥一把,他今儿个是不是喝酒喝上头了!”   郁泉秋静静站着没吭声,她要是上去拦,怕李建魁更会气死。   如果她想得不差,该是李建魁误认为她和耿双年旧情未了,所以才动这么大的肝火。   她猜得不错。在听见记者喊她后,李建魁气得脸都要青了,抡起拳头直勾勾地朝男医师打过去,“耿双年我艹你妈的,有种就别拉上女人!”   话落,那拳就如山压顶一样直落下来。   不过,就和你在大街上走,鸟屎会落在你头上的概率一样,李建魁的那拳头,没有打到男医师,却不偏不倚地打到了女医师脸上。   好么,只听过沉香劈山救母的,还没听过医师代男友挡拳头的。   这份对男医师的爱情可真他妈是可歌可泣了。   牛郎织女算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更不是什么事,医师之间坚定的革/命情谊,要是在延安那些光荣的岁月里,必定日日见报,时时放在大公馆里头吹啊!   他妈的,这可不比杨家将的故事刺激多了!   胡同口那些说书的,就靠着这个耍嘴皮子,保准一个月能赚十个大洋!   艹他奶奶的,她一听,就要流眼泪的故事,这可不吸引人么!   “我的天,善文,你干什么!”医师突然之间从男医师旁边闪过来,替他挡下面前男人来势汹汹一拳的行为,也把旁边她的室友们吓了一跳。   慌慌张张地去拉被这一拳头揍得反趴在地上的医师。   这一拉不要紧,就听见“咔嚓”一声,好像有骨头断了。   医师慢慢抬头,半个腮帮子都肿了,白净的脸上和下巴也沾得满是泥。   妈的,好生生一个仙女儿似的医师,这样一弄,别提多丑了。   和一边站着脸上挂彩,缩到后头的男医师,怎么看怎么是苦命鸳鸯。   “善文,我的天,你这…哎,快过来,我替你看看骨头裂了没有!”   唯一还算个正常人的另一个医师忙叫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变丑了的女医师的脸,一边细细给她看伤,一边数落她,“你好好的凑什么热闹,你说你就是再爱双年,这给他挡拳头的事儿…哎,你是发昏了么!李同志力气多大,是你能硬杠的么!”   兰善文一句反驳的话也不说,由她数落。   默默捂着自己肿起来的半边脸,清澈的,盛了水的眼眸则望向面前盛怒的男人,“如果双年冒犯了你…和郁同志的话,我代他替你道歉。”   女医师的声音清和得如夏日的一阵清风,很快就能将人心里的燥热吹息干净。   李建魁被她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再动拳脚,只是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阴沉沉的望着女医师,“他妈的,那个龟孙子脚踏两只船,兰医师你也不在乎么?”   医师没说话,倒是一边的记者奇怪了,“李大哥,你一直说双年两只船,他到底踏谁了?”   “对。我踩谁了?”有人给他撑腰,耿双年也有了底气,挺直腰杆不服气地问。   她这不废话么,能让李建魁这么生气地要和男医师拼命的女人,除了郁泉秋这个他名义上的女人,怕是不作他想了。   记者还没转过来弯,聪敏过人的两位女医师就把视线投向榕树底下一直呈看戏状态的郁泉秋身上。   对于医师们曲折的爱情故事,她闲得坐在榕树底下的大树根上,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她娘炒的散苞谷,边观摩,边磕,别提多惬意了。   原本看戏看得热闹。现下看见她们盯着自己看,知道自己暴露了,也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下来。   目光挑衅地撞在女医师身上,她却低垂下眼眸,转了身。   好么,是多不待见她,连看她都不想了是么!   郁泉秋气得厉害,索性甩甩袖子,做出孟姜女哭长城的样子,凄凄惨惨地道,“我…我知道…耿医师…心里只有兰医师…我…我有了孩子…名声不好…家世也不怎么样…爷爷还是富农…我配不上…配不上她…”   越说,她心里越难过。   可不是,医师美貌有本事,自己和爹娘还都是领公粮的,她凭什么就以为她会喜欢她?   凭她脸皮比长城砖厚?可真是人下贱就喜欢乱想。   心里难过,她哭得也很真挚。   偌大个地方,就只听见她抽抽噎噎的声音。眼泪糊了她一脸,肯定丑到死。   好么,医师丑,是丑到脸上,她丑,是出丑。丑到人心里了。她不自爱,自己作出来的,能怪得了谁?   “别哭了,耿双年那王八蛋眼瞎,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不等其余的医师们怎么惊讶,李建魁已经把她抱到了怀里,下巴上的胡碴子摩挲着她的头顶,安慰她,“别哭了,别哭了。”   男人温热的体温和宽厚的胸膛给人一种抵达港湾的安全感。李建魁人长得壮,心思倒是细腻。   除了动不动就喜欢跟人火拼,和喜欢和年轻的小姑娘说笑几句以外,其实人还不错。   起码,不会让她给他挡拳头。   想想,郁泉秋靠在他肩上笑了,对着静静看着他们的女医师绽放一个格外明艳的,胜利的笑。   妈的,不就是找男人么,谁还能比谁差多少!   “哎,没想到…郁同志…哎…”   原来郁同志之前一直那样,是因为喜欢耿双年,所以一看兰善文就能看大半天。   就是嘛,怎么会有女人喜欢女人的事呢。   她们一直荒谬以为郁泉秋喜欢兰善文,看来是搞了个大乌龙,记者恍然大悟,看郁泉秋也没带着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了。   只忙笑着打圆场,“好啦好啦,大家都是在这边工作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家彼此容和点,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啊。”几个人都没应声,但从情理上来说,这个默契是达成了。   记者赶忙把两个受伤的医师拉着,离还抱在一块儿的他们远些。   看着扶着男医师默默走远的女医师,郁泉秋淡淡地笑,把头完全埋入男人的胸膛里。   ☆、第 28 章   山路上的雪铲得差不离了,她和李建魁的事发展得也差不多了。   除了上/床,他们该干的都干的差不多了。就是他情动时,在她身上乱摸她也忍着没阻止。只是在事情发展得快要脱离控制时,她才推开气喘吁吁的男人。   弄得每次李建魁都异常郁闷的跟她抱怨说,“泉秋你这样下去,我迟早得憋死。”   她就跟听不见似的,一切还是照旧。   还好李建魁是个笃诺且自尊心极强的男人,他心里一直在想的,怕是她是矜持守礼的女人,想在他们结婚的当晚把自己交给他,也就对她的任性妄为,一直容忍着。   她知道自己是在玩火,是在走钢刃。可是,她却没有半分担忧。甚至,她还对这样刺激的感觉有种莫名的愉悦感。   怨不得小六姑娘习惯于周旋于男人之间,有时对他们热情似火,有时却不给他们半分好脸色看。   这样玩弄人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她管不了医师喜不喜欢自己,难道还不能在医师面前躁她么?   她故意在上工休息的时候,杵在医师们可以看得见的地方,勾引李建魁和她接吻。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医师们也看出来她这是故意的了。   但是,这是正常的朝着嫁娶奔头的恋爱,上头说反对搞腐/化的声音越来越弱,于是类似这样大白天当着人面前亲嘴的,大家也只能背里说几句,明面上,却是不会有什么表示的。   一个人不说,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人说。   于是医师和记者们就得观赏着这样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的场景。   看着那边又抱在一块儿的一对男女,记者郁闷地一边把手里的煤灰往地下撒,一边愤世嫉俗地指责道,“奶奶的,谈个恋爱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一样,这边还有人呢,就不能低调点么!”   “人家指不定就是高调给咱们看的呢。”吴颂竹不紧不慢道,“郁同志不是说,她喜欢双年么,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显摆,李建魁不比双年差吧。”   “可是双年如今还在炕上躺着养病呢啊。”记者郁闷道,“她这么秀,给谁看得?”   医师们不想理她的八卦心思,一个直截了当地回说不知道,另一个,根本不理她,撒煤灰,结果不知怎么把煤灰撒到自个儿身上了,让她好一顿呛。   惹得一边的吴颂竹赶紧跑去端了盆水过来,一边给她擦洗身上的煤灰,一遍无奈说,“别抹,都弄到眼睛里就坏了。善文,你这是怎么了,最近怎么都心不在焉的?”   “哎,善文,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   察觉到不对劲,记者也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温婉的医师那边,戳戳她的手臂,奇怪说,“整天丢了魂似的,双年身上的伤不是没事儿,首都的叔叔阿姨不是也没寄书信过来么?”   “没事。”咳了几声,医师脸上露出如往常一般苍白的微笑,春风吹旋的丁香花花瓣似的,让人一看,心里就跟被挠了痒痒一样。   “我的天,善文,你怎么近来又变美了啊。”   记者见了,捂着自己的心口,叫唤说,“你刚刚对我那个笑,让我一个女人心头都颤了一下,不成,善文,来,再多给我笑几下,让我试试美人恩是怎么消受的。”   说着,记者就要过去拉医师的脸,掰出一个笑来。   吴颂竹赶在那双流氓手抓到女医师好看的脸上之前,及时把它拍掉了。   不顾记者的哀嚎,忧心地拉着她,道,“善文,今儿你就别上工了,我看你最近脸色越来越差了,去告个假,休息吧。”   “不用了,这雪早点铲掉,大家上下集镇也方便。”兰善文摇摇头,目光往榕树底下闪了一下,在貌美的女人望过来之前,及时撤回了自己的视线。   就算没有李建魁,也会有张建魁,王建魁。   四条腿的骡子少见,数不尽的两条腿的男人,在这广袤的土地上,是最不缺的。   ***   山路上的雪总算铲得差不多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喜欢捉弄人,纸片一样的大雪又开始从灰蒙蒙的天穹里往下飘。   山路最滑,下雪了,唯恐这些被国家抛弃了的年轻人一不小心掉落在山崖底下,李建魁也不敢再让他们过来铲雪,只说等这雪停了,再做商议。   年关了,这些人本来心底就惦记着自己远在异乡的双亲,李建魁这么一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当下高兴得欢呼雀跃,纷纷收拾了东西,过去镇上把书信和自己在这磨子岭上得的东西寄回家,让家人们想法子把自己弄回去。   那些家在磨子岭上的工人,也纷纷回了家。   如此一来,这偌大的岭子,就经常变得空荡荡起来。   只有零星的人,夜里还点着煤油灯。这其中,当然有没地方去的郁泉秋一家。   不过,她们若不是逼不得已,是不会这么晚了,还费油,去点灯的。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身体向来不好的牧牧又发了高烧。   郁泉秋干完活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屋门时,不意她妈就抱着她女儿在炉边坐着,焦急地喊她,“四儿,快去喊医师,牧牧发烧了。”   她一愣,急忙走到女儿身边,看见她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心疼地把手搁到她脸上,一试,温度高得烫手。   “怎么又发烧了?”看见女儿因为发烧而泛黄的脸,郁泉秋心里刀割一样,伸手就要抱过女儿,“妈,我抱着她去找医师,你先睡下吧。”   “哎,你这孩子,尽说胡话,这路上那么滑,你一个人去,妈怎么能放心?”她妈叨叨念着,赶紧找了她们家的那盏小马灯,提起来就往外头走,“四儿,走走,妈给你照着,咱们去找医师去。”   她来不及想什么,背起来女儿就随着她妈往外头走。   夜,大概是很深了。   她没有钟表,不知道时间,只是雪后的天空,格外洗练。   北方的那一颗到夜半时,才会出现的星星也亮得发白。   看见那颗星星,她又想起来小时候坐在葡萄架下,听她爷爷一边卷着烟叶,一边抱着她,跟她说,那颗星星啊,其实叫缘星,是主宰咱们小四儿的姻缘的星星呢。   姻缘,姻缘,有姻才有缘。别的缘分,大概是叫孽障吧。   “四儿,你说,这么晚了,医师们还在不在啊?”   她正出神,就听见她妈忧心的念叨声,“你说,这么晚了,医师要是不在可怎么好,不然,咱们找找建魁,让他想法子,把牧牧送到镇上去吧。”   “妈,天都黑透了,他肯定都睡下了。咱们过去看看不就好了,干什么又要找他。”   对于她妈近来越来越依赖李建魁办事的行为,她很是反感。“再说了,咱们怎么能事事依赖人家呢?”   “哎,可是,你不是马上就要和建魁结婚了么。”她妈倒是不以为然,说,“既然你们结婚了,那牧牧也就是他女儿,他怎么能不管呢?”   不是他亲生的骨肉,他凭什么要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牧牧?   男人,都是冷性的,他们只喜欢凭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血缘维系的关系。   想想李建魁有时对牧牧不耐烦的样子,郁泉秋心里就一阵发寒。   但这些跟老太太说不清,她也不想跟她解释,只淡淡道,“总之您以后别总是找他就对了,这些凭咱们自己的本事就能解决的事,干什么还要找人家?次数多了,人家就该觉得,咱们欠他的了。”   女人不能太依赖男人,否则,男人容易产生是你亏欠我的心思。   吃我的,用我的,事情都是我给你办成的,凭什么你不给我生孩子,凭什么你不替我赡养父母,不回报我?   所幸她妈也是个懂理的,听见女儿这样说,点点头,“四儿说得是,咱们不能让建魁觉着,咱们一家没了他活不下去,这样,四儿你以后是要吃亏的。”   老太太觉悟很高,她也很欣慰,起码,她妈还是向着她的,没有被李建魁的糖衣炮弹迷惑住。   夜里寒得很,路面上结了好冰,母女俩边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边说话解解闷儿,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医师们住着的屋子前。   她妈的担忧全是没道理的,因为医师的屋子前,灯还亮着。   “哎呀,这么晚了,医师还没睡啊。”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妈就感慨了一下,马上过去拍了拍门。   接着,就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从门板里现出医师瘦削好看的脸来。   好久没仔细看过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貌,只是身上消瘦不少,脸上也有些苍白,看起来,有几分病态。   不过,就是这样的病态,才更惹人心怜。   她可算是知道西子捧心是个什么画面儿了,妈的,这不就说的是站在她面前的女医师么!   奶奶的,本来就够好看了,偏偏她还背着光站着,氤氲的灯光下,跟妖精似的,一颦一笑就要来夺人心魂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花~   ☆、第 29 章   看见是她们,医师也愣了一下,随即以柔和纯净的嗓音问说,“这么晚了,你们有什么事么?”   “还能有什么事,除了看病,难道还要找你做肉板,挡拳头不成么!”抢在她妈说话之前,她呛声道。   郁小同志尖利的话,暗里讽刺医师不自量力替人挡拳头的事。   兰善文没说话,倒是她妈觉得女儿语气不好,责怪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对医师笑笑,说,“哎,兰医师啊,咱家的牧牧病了,您能给看看么?”   医师听了,染黛的眉尖就细细地蹙起来,以一副比她自己的女儿病了还着急的姿态,说,“牧牧病了?快进来吧,外头霜重,这样更容易加重寒气。我替她看看。”   “哎,好好好,四儿,咱们快进去吧。”她妈听了,忙拉着她进去,“四儿,快,把牧牧抱进去吧。”   郁泉秋冷着脸没动,“我不信任兰医师的医术,我要找吴医师。”   这妮子是不是傻了,怎么能当着人面儿说她比不得另一个医师呢?要是她生气了,不替牧牧诊治可怎么好?   “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是。”老太太急了,拍了她一下,忙向被贬低的医师解释说,“兰医师,四儿她惯会说胡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没事儿。”女医师面色平和,完全没有半点动怒的意思,清亮的眼里藏着闪烁的光晕,盯着暗夜里神色冷淡的女人,慢慢解释说,“颂竹和婉莳去镇上看诊了,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呵,果然兰医师医术太差,出诊都不带你么?”郁泉秋继续冷冷地挖苦她。   完全不想理其实是必须得有个医师留在这岭上守着的事实。   医师没理她的嘲讽,只伸出瘦削的手,对她道,“把孩子给我抱吧,你们快进来。”   “好好,四儿,把牧牧交给兰医师。”   她妈说着,就抢着把在她背上昏睡的女儿抱了下来,交给医师后,拉着她进了去。   医师们的屋子还是三间不变,可经过吴颂竹的一番软磨硬泡,厂长总算是松了口,让木匠把屋子改造了一番,留了一间医室,专门供她们给人看病用。   当下医师抱着软软的女孩儿,给她量了烧,开了些药,递给她们,说,“一天一小包,要是还不管用,再来找我。”   看看手里医师递过来的药,郁泉秋颇为怀疑,“这不是中药么,能赶上治病?”   “没事的,用这个,才能根治,就是慢了些。”医师耐心给她解释说,“虽然西药治病快,但容易有副作用,牧牧还小,中药有利调理。”   “哼,看不出来,兰医师还通中医么。”   “只是会一点儿而已。”医师垂眸,淡淡道。   孔/庙和四/旧不断地在破除,她读大学三年级时,院里开设的中医系已经没有了学生。这种古老的医学,在漫长的岁月里救活了无数人后,于1840年往后西方医学的冲击下,慢慢显出了它的弊病。   没有人对它再抱有兴趣,尤其是年轻人。比起西方发达的医学文明,这种古朴的、崇近自然的、被定为谬学的医术,早已像攀满蜘蛛网的古坟一样,被人丢弃在角落里。   所以,隔壁系教中医的老教授,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搬着簸箕去院里颓败得长满青苔的后墙那边晒草药。   她有时从图书馆借书回来看见了,心里不忍,总会帮着点儿忙。   一来二去的,老教授把她当成了唯一的门徒,在她做完解剖后,总会被他拉去识别草药,慢慢儿的,对于这种传统的医学,也就产生了种兴趣。   在这磨子岭,闲来无聊时,就出去转悠一趟,从那些因为活不下去,铤而走险卖草药的老头子、老太太们手里买点药回来配。   “哼!会就会,还虚情假意地谦虚!”郁泉秋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把女儿抱回来,冷冷道,“这要多少钱?”   “你给我五分就好了。”   郁泉秋不信,怀疑地望着她,“这么便宜?”   “嗯。”   这本来就是她自己配出来的,不是公家的东西,当然犯不着向她收钱,但想想,不收钱,郁小同志肯定更怀疑,所以,她索性把钱说得少了些。   “这药材不要钱?”   “不是。”面对多心的郁泉秋几次三番的提问,医师的耐心简直好得出奇,换个人,保准一早就不想理她了。“这只是普通的草药,磨子岭上有很多的,我买来时,也没费多少钱。”   一克三毛钱,于她无处可花的工资来说,确实不能算贵。   “哦。”她就说,怎么可能会有人傻到去做赔本的生意。   没了疑惑,她开始低头在身上摸钱,好一会儿没摸着,她有些尴尬。   天哦,出来的太急,忘了带钱了。   灯光下,她秀气的鼻尖慢慢渗出汗来,问她妈说,“妈,你带钱了么?”   “没有啊,这出来的匆忙,谁顾得上。”她妈茫然道,“我以为四儿你带了呢,你没带么?”   她当然没带,她现在可是努力在给牧牧明年的学费攒钱呢,兜里通常是一分钱都不放的。   郁泉秋被问住了,硬着头皮向医师道,“兰医师…”   “没事儿,几分钱而已,什么时候给都行。”医师很是通情达理,考虑到郁泉秋有时比常人格外敏感的心,她还特意把“不用还了”改成了“不论什么时候还都行”。   “那可不成,我要是一想到欠了你的,我就像身上长虱子一样。你等着,回头我就给你送过来”   也顾不得她妈还在场她说这话会不会引起老人家疑心了,她冷冷地说完这句话,就拉扯着老太太抱着女儿回了家。   到家后,把女儿安置好,她从衣柜里扒拉出来钱,就往外走。   老太太正在生炉子打算给外孙女儿冲药,看见她气都没喘一口的往外走,忙叫住她,“四儿啊,这天晚了,你去哪儿?”   “给医师送钱。”她头也不回地道,“我不想欠人情。”   “哎,这天这么晚了,明儿再去也不晚……”   老太太话没说完,她就已经没入夜色里,留着老太太一个劲儿在屋里叹气,连声说着“孽障”。   星星移到正北,外头的寒气也越发地重,吐口气都能结成冰。   她揣着钱提着那盏小马灯往外走,没走一会儿,忽然前头乌七麻黑地就有人影隐约在晃动。   她心疑地提着马灯举到前头照,医师那双忧郁的眼睛就在灯火的映照下显现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   天寒地冻的,医师穿着简单的军大衣,一张脸冻得几乎发青,瘦削的身子在地上拉成一道长影。   “我猜到你不会等到明天,一定会来找我,路滑……我就先过来了。”   路滑,天冷,人走会摔。   她怕她摔了,磕了,碰了,伤了,冻着了,所以宁愿自己过来找她。   医师简短的解释里几乎不带任何感情,但就是这种无声的温柔,才更像温润的春雨一样,慢慢渗透到人心底,让人心悸。   妈的,你说说,她这是交了多少好运,又有多倒霉,上天才能让她遇到这样一个医师?   样貌美,性子温柔,医术精湛人缘好。最重要的,是她工资也高,爹妈还都是吃公粮的,不用她来奉养。   他妈的,这么样儿的人,既然让她遇到了,怎么上天就不能再行行好,让她变做一个男人呢?   这样,她就不用再烦着为什么每个男人看起来都不如医师,她不想和他们结婚的事了。   再好的男人,和医师一比起来,就显得什么都不是了。   郁泉秋觉着自己的心窝被小刀子戳了一样疼得厉害。   看看医师灯光下更显得清炔美貌的脸,她忍着冲上去抱住她的心动,把钱从衣兜里翻里,用比寒冰还冷淡的声音对她说,“医药费。”   她本来是想把这五分钱直接丢到地上,让医师自个儿去捡的。   但想想,这夜里头,黑漆漆的,医师怎么就能眼神儿那么好,能发现那五分的硬币?   更何况,她虽然恨不得把她咬碎了,但她看不得她弯下腰的样子。   医师就该是清清淡淡的,风一吹就散了的,比染了露水的梨花还要让人怜惜的。   她不过去,医师只好过来。   缓慢的脚步打在地上,有如她心里的鼓一样,咚咚直跳。   医师终于走到她跟前,将要从她手里接过来那其实于医师来说可有可无的五分钱了。   郁泉秋却忽然后悔了。   不是她想要欠债不还,而是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这么近在咫尺地看着医师的脸,她的心忽然就被藤蔓缠住一般,透不过气来。   她还是爱她。   即使她无数次催眠自己,李建魁人不错,她应该跟他在一起,但当医师的脸往她面前一摆,她又受不住了。   那些个自尊,骄傲,自卑,痛苦,被医师比还要星辰亮的眼睛一望,统统烟消云散了。   她只想什么都不管的抱住她。   紧紧的,紧紧的。      ☆、第 30 章   她向来是敢想敢做的。   被心里的欲/求压迫着,她不得不丢弃了自己所有的羞耻心,丢下她爷爷留给她的小马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八爪鱼一样抱住了医师。   她鼻头快要冻掉了,医师也没好到哪儿去。抱上去,身上都是冰的,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与此同时,一股让人沉醉的,清冷的药香也不断从她身上传过来。   好闻得几乎让她就想抱着她在这夜里冻死算了。   要是死了,就能和医师在一块儿的话,那她宁愿在地狱里头被千刀万剐、被油烹火烤。   但她死了,她老娘,她女儿怎么弄?医师牵挂的爹妈又有谁来养?   于是,这死也是不能的了。   夜里静静的,抱着医师,她不说话。(请加君羊:伍贰壹叁贰捌捌肆柒)   医师一阵犹豫后,双手也慢慢顺着抱住了她,也不说话。   暗夜里,只能听见她们彼此轻微的呼吸,和不知是她的,还是医师的心跳,混合在一块儿,“扑通扑通”的声响。   这默契的沉默进行了好一会儿,她才吐出一口热气,说,“兰善文,我是不是欠了你五分钱?”   不明白她突然说这些干什么,医师还是顺着她,温柔地回,“嗯。”   “五分钱,你知道可以买什么吗?”怀里的姑娘又闷闷地问。   医师被问住了,认真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答案来,只得放弃地摇首,“不知道呢。”   “傻,可以买的东西多了去了。”郁泉秋痴痴地笑,脸埋在她泛有药香的脖颈,一件一件地给她数,“可以买一包大烟叶,一担观音土,一根烂香蕉,还有一卷线,和……一个姑娘一夜呢。”   “怎么样,五分钱很贵吧?”郁泉秋笑嘻嘻地抬头问。   夜里看不见医师脸上的表情,但她肯定,她那比柳叶还要罥细的眉肯定是略微向下蹙的。   没等摆在她心尖上的医师说出些什么来,她就继续笑着道,“我问了厂里之前拉过皮条的婶子呢,她说,十五岁往下的,是一块二一次,二十岁往下的,是七毛一次,像我这样过了二十,又不是第一次的,估计就只值五分了。”   医师沉默着不予应答。   “兰医师,你不要让我还钱,我陪你一次怎么样?”   怀里抱着她的姑娘笑得开怀,在她耳边吹热气,笑说,“不然,你跟我讲讲价,我给你算便宜点儿?”   “你不要轻贱自己。”医师的声音在被夜风吹得沉沉的。抱住她,慢慢说,“泉秋,你是个好姑娘……”   “哎,五分钱算贵么?”她听不懂医师话里的意思一样,歪了头,磨她,“兰医师,价钱你定,我不赚钱都行的,反正我爽了就好了。”   “泉秋……”貌美的女医师抱着她,喃喃喊着她的名字,喉咙堵了石头一样,几乎说不出话来。   名节之于女子,大就像是徽州那座称誉百年的贞节牌坊的重量一样。   如今却有个傻姑娘扑在你怀里,说是要为你当一回娼,你说说,这姑娘得有多傻?   偏这傻姑娘不自知自己涌出来的傻处,还一个劲的磨她。   看她沉默着不说话,她冰冷的脸颊在她同样冷冰冰的脖颈间蹭来蹭去的,轻轻问她说,“兰医师,你是不是嫌弃我身子不干净?”   她说这话的语气近乎哀鸣,一把利剑一般戳得她自己心里淌血。   上天总是喜欢恶作剧。   她是一团烈火,奔向爱而去,为爱而奋不顾身的燃烧。   可因为上天残忍的恶作剧,让她在遇到真正值得燃烧殆尽的爱情之前,早已让她烧得残破不堪。   所以,她又怎么能让近乎镜花水月一样的医师,来忍受这样的残破?   她连看见她受半分委屈,有半点狼狈,得半句指责,都是会心疼的。   可是,可是……让她远离医师,她更会生不如死。   笼满寒气的夜里,她抱着医师,慢慢儿的笑了起来,冰冷的眼泪却成串儿的往医师的脖颈里头掉。   “我知道我不知廉耻,可我就是忍不住,兰医师,兰善文,善文,善文……你是不是觉得我特不要脸?我也觉得。我把我家里十八代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可我就是忍不住……只要有你在,我眼睛总是忍不住往你那边看,见了你,我忍不住就想去亲近你……我知道我不要脸,厂里人叫我大蓬车,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就是不要脸……可是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善文,善文……”   她怀里的姑娘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了。   兰善文失神地沉默抱着她。   脑中一时是她念中学时,她妈带着她织尼龙袋的画面,一时是离家时她妈略抑了悲愁的笑脸,一会又是她爸被军/用/解/放/车拉回来时,整个人似乎痴呆了的样子,还有导师对她殷切的嘱托,和她离藏时,帮了她许多的英俊男人最后一次对她绽放的笑脸。   所有的所有,都走马观花的在她脑中一遍遍地回放,像是倒带的电影。让她突然间害怕了起来。   据说,人只有在回光返照的时候,才会回想着此生自己所有的经历。   难道,她是要死了么?   “咳……兰医师,你要嫖我么?”   泣血的剖完她的心后,她凄凄地笑说。   见医师呆呆地没有反应,便壮着胆子,手指摸索地顺着医师搭配在一块儿就夺人心魄的五官慢慢摸上去。   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了医师冰冰凉凉的嘴唇。   她摩挲着那软软的嘴唇,一次,两次。   入了魔一样,直到医师冰冷的唇因为她的抚摸有了灼热的温度,她才闭着眼睛,冰冷的唇印上了医师柔软的双唇。   夜是凉的,她的心也是冷的。   带着随时被医师推开的觉悟,在她唇上辗转碾磨。   在尝到她唇齿间清新的香味时,心口好像被打开了个口子。有不断清香的味道从那口子涌进来。   妈的,医师人美得天仙似的,干这事,怎么看都算是她赚了,得趁着她还没推开她的时候,能多亲两口是两口。   这么想着,她又加重了碾在她唇齿间的力道。   吃疼的感觉好歹是将还在出神的医师拉了回来。   漆黑的夜里,她看不见怀里的姑娘脸上是不是带着毅然决然的表情,像飞蛾扑火那般自不量力。   只是她脑中那些光怪陆离的记忆,在万花筒一般不断变幻中,慢慢儿的,慢慢儿的,全化成了郁小同志那带了一分骄矜,带了一些冷漠,带了一丝轻蔑的笑脸。   她怎么藏着掖着,就是藏不住她眼里热烈的情感。   为什么她会对自己有那么浓的情感呢?   她那么勇敢,举手投足都是风情,性子也是直来直去的。那么好。那么好的姑娘。   为什么呢?   明明她哪儿也不好。还是个女人。连堂堂正正地挡在她面前,替她抹掉那些流言蜚语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不明白。脑中也是一团浆糊似的。   她分不清方向了。   只能让怀里的姑娘牵着走。她亲她,她也就顺从地让她亲。略略把牙关打开一些儿,让她软软的舌头能闯进来。   可能这样的行为取悦了怀里的人,她亲得越发浓烈,一度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冷得身上都没什么知觉了。麻木地站着,等怀里的姑娘注意到她在打寒噤时,心疼地抱紧她,把她往她和室友们的屋子里牵,她也顺从地由她拉着过去了。   “过来啊。”她在前头提着小马灯,用在灯火下妖异美丽的笑颜,笑着边拉她,边回头对她说话。   她打着冷战,浑浑噩噩地跟着她走。   她不知道事理了,只能跟着她走。   看着她笑着和她说话,抱着她,从她身上摸出来屋里的钥匙,打开门,带着她往她的屋里进,生起炉子,再替她一件一件地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   她自己也慢慢把身上的衣裳褪干净,露出她白皙的、姣好的身子。   她疑惑地盯着她的身体不知所措,她却一边往下掉眼泪一边跟她笑说,“兰医师,我倒找你两块四的嫖/费,你今晚和明晚都跟我上/床,好不好?”   她歪了歪头,还没来得及讲些什么,她面前近自然状态的姑娘就直走几步,扑上来抱住了她。   她抱着她,一起倒在她那张烧暖了的炕上。   女人温热的呼吸和清馨的亲吻包围了她。   不知是身下的炕,还是这热烈的亲吻,带着灼热得几乎要烫伤她的温度,让她脑中更是糊涂的厉害。   昏沉间,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带着,刺进了一个温热的地方。   随即在她身上趴伏的女人就发出一声甜腻的闷哼。   她压着她的手,发狠一样使劲往前撞,一次比一次重,她的叫声也一下比一下娇,气息不匀地趴在她耳边痴痴地笑,“医嗯…师,善…呃…文…”   那一声“文”字在她最后一次慢慢的撞击中,拉长了语调,好像是走进沙漠的人终于喝到水一般餍足。   伏在她身上的女人也因为这终于得到的满足,受不住地倒到她身边,紧挨着她,酡红脸上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不放。   摸摸她头发,亲亲她嘴角,在她耳边跟她试探地说,“兰医师,我可以再让你嫖一次吗?看在咱俩认得这么久的分上,嫖费,我给你算便宜点儿?反正是我付钱,你不吃亏的。”   她没吭声。   既不反驳,也不首肯。   惯常得她冷遇的姑娘却擅自决定她这是同意的意思。   笑眯眯地抱起她,又开始了她自导自演的“嫖”与“被嫖”的戏码。   ☆、第 31 章   凡事都不能干得太过。尤其是上/床这件事。   就是再怎么喜爱医师,也不该最后干得让自己脚脖子软得根本没力气下床才是。   但没办法,谁让她一见医师,魂都没了一半。   她们贴在一起厮磨的时候,医师脸上那种流转的能掐出来的媚意更是让她心魂驰荡的什么都忘了。   除了再抱紧她一些,完全没别的想法儿。   要不说她下贱呢,光抓着医师手指头放到自个儿身体里,她就激动得恨不得马上就到了。   和医师睡过的第二天清晨,郁泉秋慢慢睁眼醒过来后,开始学着秃了头的厂长拿着喇叭教训手底下的人一样,进行自/我/批/评。   正不停嘀咕着这事要节制,转脸看见医师披散了柔顺的长发,罥细的眉舒展开,柔美的睡颜在她旁边展开的时候,她心里一动,瞬间把刚才的自我批/判丢到了九霄云外。   妈的,跟这样绝世无双的医师做/爱,谈什么节制!就是把她干死到床上,她也认了!   你说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医师这么美的人,你跟她说句脏字都怕亵渎了她。   医师的爹妈给她取错了名字啊,什么善文,叫擅勾人还差不多!   她往那儿一站,她的眼睛就离不开了,说一句话,她的魂就被勾没了,再对她笑笑,那她的心肝脾肺就都被她勾走了。   妈的!这么美的女人,这么好的医师,她怎么会不想跟她上床?妈的,最后倒贴嫖费贴得她裤子都没的穿她也心甘情愿!   郁泉秋没出息地想想,挪挪身子,又离医师近了些。   炕里头的柴火都烧成了灰,外头天却还是灰蒙蒙的。   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候,她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闯进来。   医师说了,记者和另一个医师要下午才回来。她带着医师进来时,也把门栓得死死的。   炕底下的火虽然灭了,但炕里的温度还是在的。   是医师的体温,还有她身上的温度,两个人缩在医师的被子底下,彼此靠着,好像依凭这温度,就能抵住外头的严寒。   她盖着医师的被子,睡着医师的炕,搂着医师的人。   被子上有医师身上的药香味,冷冷清清的,活像是医师这个人。   什么都冷冷淡淡的,你觉察不到她的心意,也不知道她对你好,是不是真的是可怜你。   就比如现在。   她知道她醒了。   长长的在末尾卷起来的睫毛动了几下,呼吸也从一开始的轻微感觉不到,到现在刻意压低了呼气的频率。   她是不想看见她呢,还是觉得没脸面见耿双年?   她很好奇。   索性就趴在医师好看的侧脸边,不时戳戳她的脸,摸摸她秀气高挺的鼻子给她捣乱。   在她不知第几次故意捏住医师的鼻子不让她呼吸以后,估计是受不住了,医师慢慢睁开了眼。   她笑得跟开花似的,凑到医师耳边对她吹枕边风,“怎么样,兰医师,时候还早,你要不要再来试试滋味?这次我叫大声些,保证让你满意。反正你不是男人,不会肾亏的。”   说着,她就作势要去亲医师,还没够到人,几行清泪就从医师的眼角滑下来。   好么,被嫖的是她,她都自甘堕落喜滋滋的了,医师一个嫖/客倒是哭得梨花带雨的。   不过也不能怪她。想医师多么纯净多么正统多么人见人爱的一个人,却被她骗着上了床,心里是多愧对父母,多愧对耿双年,就不用提了。   哪像她,能同时和两个人搞男女关系,心里一点点负担都没有的。这要搁早一些的时候,估计就被浸猪笼里十次了。   郁泉秋心里梗得厉害。   但好歹是头次春/宵之后的清晨,她还不至于对医师冷嘲热讽一番,然后扬长而去。   就是医师挥着棍子赶她,骂她不要脸,她估计也不会走。   谁让她脸皮厚?   眷恋谁,面子里子都不要了,下贱得就差学狗一样,摇着尾巴在医师身后讨好她了。   不过其实,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和狗也没有区别了。   异常不要脸地舔掉医师眼角的泪珠子后,对炕上虚弱异常的医师苦笑道,“兰医师你也别赶我,我去给你烙个饼就走。今个过年,食堂不开门的。”   说完,她挪啊挪,挪到炕边,确认起身时医师被窝里的凉气不会散掉,才撑起身子下床。   脚尖刚触到冰凉地面,整个人就软得“扑通”一声一头栽到了地上。   妈的,干得太过了,都成软蛋了。   怪不得古时候人家行军时不让带女人,这他妈的女色真是太误事了。   她一边嘀咕,一边揉着摔成了几瓣的屁股,正要爬起来,脚脖子一阵刺疼袭来,让她疼得一张脸都扭曲了。   妈的,这真太他妈刺激了,她女儿大年二十九发烧了,她自己大年三十扭到脚了!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撞到霉星了!   “别动。”她正郁闷着,耳边就传过来医师温柔和煦、还带了一丝小严厉的声音。   她闻声抬头,医师不知何时下了床,拉开了床头的小台灯,随意披了一件衣裳在身上,柔顺的长发散在肩头,蹲在她身边,冰凉的双手按上了她的脚踝,按了好几下,皱眉说,“还好没伤到骨头,抹点药,养个把月,就好了。”   她沉浸在医师的美色里,完全没听见她前头说了什么,只听见末尾的那句“养个把月”。   开玩笑!养个把月,养到她把存的钱和粮票全都花完,然后带着她老娘女儿喝西北风?!   按着自己不争气的脚,她愁眉苦脸地试图和医师讨价还价,“兰医师,你有没有那种卖把式们常吃的药?就是那种,吃了以后,可以胸口碎大石,壮得一拳头能打死几头牛的。我也不想能壮成什么样,只要这脚,马上能好了就行。不然,等开春上工了,耽误干活可怎么办?”   还一拳打死一头牛的药呢,她这是把她当成卖神药的了?   兰善文哭笑不得地听她在那坐着,孩子气的低头慢慢数落自己要是不干活就养不起老娘女儿的事,一边郁闷地骂着厂长的无耻行径。   她默不作声地听着,趿着鞋过去前头的医室里找来了药和白酒,替她捋崴了的脚。   磨子岭上有说法,崴了脚,得找属虎的生了孩子的妇人捋捋,这样才会好。   因为这样,捋的劲儿才大,才能把歪了的骨头筋脉正回来。   医师既不属虎,也没得孩子,但毕竟是行家出身,又兼跟着系里的老中医教授学了好几年的中医,下手那叫一个“快准狠”,没动几下,小郁同志就“哼哼”叫起来了。   比之厂里杀猪时,那几头猪的惨叫,有过之而无不及。   忍着小郁同志对她耳朵的屠戮,不紧不慢地替她捋好了脚,又倒了一些白酒在手心上,搓在小郁同志的脚踝上,慢慢儿替她揉。   “兰医师,你连正骨都会啊。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开个跌打馆?我听人家说,搁在码头边,这个可赚钱了。”   那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去了,郁小同志顶着哭得红红的鼻头,又开始跟医师耍贫,“兰医师你可真是生错时候了,要是搁早些,我保准你能入史书里头,跟华老头子齐名。”   医师不理她,替她弄好脚上的伤后,从衣柜里拉了条厚毛毯,包住她后,使出全身的气力,半扶半抱着她往炕上带。   还没能感受出被医师抱在怀里是啥感觉,她就被医师弄到了炕上。然后就见医师在边上慢慢穿上了衣裳。   以为医师要抛下她跑了,她赶紧发问,“兰医师你去哪儿?”   “去借轮椅。”医师边穿大衣边淡淡回她,“你这样是走不得路的,前头屋子的王大娘前个月摔了一跤,她儿子派人给她寄了个轮椅,她没摔到哪儿,轮椅一直搁着,应该能给你用用。”   说完,医师给炕底下添了些柴火,让炕烧暖后,又给她的小马灯里头添了些煤油,提着它就出了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医师的屋里昏昏欲睡时,听见门响了一声,以为是有小偷,惊得她赶紧睁眼。   看见的却是医师顶了一身的雪花,一只手里提着折叠起来的轮椅,另一只手却拎了只扑腾的红冠大公鸡。   “我的天,兰医师,你是去借轮椅的,还是去偷人家鸡的?!”   医师依旧是不理她,甚至连看都没她那边看一眼。把那轮椅放在一边后,拍一下身上的雪花,拎着那只鸡就往外边走。   医师多次忽略她,气得小郁同志不顾脚上的疼痛在医师的炕上滚了好几圈,又咬了几下医师的被子,在心里扎了几次医师的小人,还是没能解气。   气得脸颊鼓鼓的时候,医师开门进来了。   手里端了一碗散发着香气和热气的热汤。走到炕边坐下,把烧得香喷喷热乎乎地鸡汤递给她,温柔说,“热的,快喝吧。等天亮了,我再去镇上买点蹄子和排骨,那个才补骨头。”      ☆、三十二章   鸡汤上头飘着入味的葱蒜青斗, 热气都能扑到人脸上。   医师端着汤碗坐在炕边上, 一手举着勺子, 殷切地注视着她。   这样子, 怎么看怎么像是刚入婆家的新媳妇。   当然,如果医师眉目间的表情能再羞涩点儿, 而不是淡得能蹦出个鸟来就好了。   有谁家的新媳妇不是害羞得不要不要的?   可谁见过对着刚一块睡过的姘头,还是一脸冷淡的?难不成她倒贴得厉害, 让医师觉得, 上了太吃亏?   郁泉秋郁闷地想着, 不去喝汤,反而伸出手去拽医师的脸, 学着厂里男人们逗姑娘们的口吻逗她说, “兰医师,你说你长得这么美,怎么就不能多笑笑呢, 来,给爷笑一个。”   医师眼皮都不抬, 温和道, “把这个喝了, 不然就凉了。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你伤了脚,好歹也是有了借口应付大娘了。”   哦,她的老天,出门和医师偷个欢, 竟然把家里的老娘和女儿给忘了。   她可真是不忠不孝不负责任,活该天打雷劈。   不过,和医师偷偷摸摸搞腐化的感觉还真不错。跟着她吃好的,睡好的,末了她还替你想好回去怎么应付你老娘,你说说,这样的好对象,上哪儿找去?   “可是人家还想跟你多呆一会儿呢。”   医师没有和她睡过后就一脚把她踢开。郁泉秋惊喜地觉得自己在医师这边讨到了甜头,于是学着平常自己最讨厌的那些矫情女人,开始对着医师撒娇。   拉着她的胳膊,把脸凑到她跟前,跟她无辜地说,“兰医师你亲一口试试,我觉得我脸上涂了蜜,很甜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佩服自己不要脸的程度。   呵呵,脸比长城厚那算什么,哪个大姑娘小媳妇脸皮要是能有她厚,就是长得跟夜叉似的,就是拼了这股倒贴的劲儿,迟早能把自己中意的汉子给缠死。   所以,在和医师愉快地抱在一块聊人生聊理想度过了难忘的后一夜后,她是打定了主意,要缠死医师。   娘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她没得脸了,还怕人家指着她的脸骂这女的赛皮脸?   可都拉倒吧!   可能被郁小同志的热情劲儿给感动到了,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医师闻言,用放柔的目光盯着她看了会儿,没能如她的意亲她一口。   却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来一双褐色的皮手套,用空出来的手抓起她搁在医师被子上的手,看着上头冻裂的皮肉,微微蹙眉,而后从口袋里又拿出来一管药,一边替她轻轻地抹上,一边温柔地抬头问她道,“疼么?还是痒?”   “没感觉。”她忍着眼眶里的眼泪开始跟医师编瞎话。   看着医师放下心来继续低头替她抹药的样子,心口又酸又甜。   她体质天生偏寒,每到冬天,手上就爱生冻疮,白天冻得里头流脓夜里还疼得发痒。   没想到医师既然能注意到她手上生了冻疮。哎呦喂,说明医师平常还是有在注意她的么,真是让人美滋滋。   不过,她这药是从哪儿拿的?不会要趁机敲诈收钱吧?   “兰医师,你这药,过后不会要收我钱吧?”关乎到金钱问题,郁小同志认为,她还是得和医师亲姘头明算账。   哭丧着脸拉着医师跟她诉说自己的不容易,“兰医师,我昨晚给你垫了两块四的嫖费,身上真没钱了,你要不,再让我打一次欠条?”   医师不想理她跳来跳去的话。事实上,她也发现了,郁小同志嘴极其的贫。   明知道她不会向她收钱,还故意跟她找话说。   替她抹好药,才把那用一条长绳拴在一套的手套挂到郁小同志脖子上,并把那管药塞到手套里,跟她叮嘱说,“这药每天洗了脸以后涂,冷了就戴着手套,这是皮的,里头还有隔层,不会黏到皮肉,也不怕水,不要省着不用,知道么。”   哼!这是什么语气,把她当成小孩子哦!   郁泉秋看着脖子上挂的东西,有些犯难。虽说她是打定主意不想要和医师扯上关系,但谁让她意志力薄弱,又兼好了伤疤忘了疼,经不起医师美貌的诱惑呢?   算了,既然是医师送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想想,郁小同志不高兴地撅起嘴,妖媚的脸上满是不耐烦,嘟囔道,“知道啦知道啦。”   那样子真想让兰善文拍着她的头称赞她好乖。   不过想想她这么做可能会被郁小同志追着几条街打,她好笑地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重新端起那碗鸡汤,把勺子送到她嘴边,温柔道,“张嘴。”   “哼哼……”郁小同志别别扭扭地用鼻腔哼了几声,咽下了医师送到嘴边的鸡汤。   不吃不知道,一尝才发现医师的厨艺竟然这么好!   鸡汤入味,里头的鸡骨头也剔得一根不剩,鸡肉软滑滑得咬下去就棉花似的化在嘴边了。   而且难得的是,医师作为一个在首都长大的人,竟然异常熟悉磨子岭本地的习性,在汤里加了恰到好处的辣,让她这个从小吃惯了辣的人一尝,就感动的想流眼泪。   老天爷,天知道自从她爷爷被游街以后,她多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平常荤腥都极善见的。   果然是跟着医师有肉吃!   坐在医师的炕上,享受着医师顶级的服务,还时不时拿言语调戏调戏一下医师。   郁小同志美滋滋得跟个大爷似的,在医师又喂了她一口汤后,晃荡着问她道,“兰医师,你怎么什么都会啊?这汤真好喝!”   “我跟别人学的。”医师向来不喜欢多话,淡淡提了一句就不开口了,郁泉秋怎么逗她都不行,只在一碗汤见底的时候,端着碗站起身,看一眼外头还漆黑的天色,略皱了皱眉,回头跟她说,“你再睡一会儿吧,时候还早,等一些时候,我送你回去。”   “那你也来睡嘛?”郁小同志听了这话,忒不要脸地装着无辜,拍拍一边的炕,“我一个人捂不热。”   那炕底下还烧着火呢,还捂不热。   医师也明白她的意图,淡淡瞅了她两眼,郁小同志都以异常无辜的眼神混了过去。   面对她这样厚脸皮,医师也没辙,只能转过身去说,“我不睡了,我睡不着。我去把碗洗了。”   哼!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医师惯会忽悠人,穿了衣裳,就不像在床/上一样,怎么都随着她了!真是生气!   郁泉秋愤愤地又扯了医师的被子几下,看着医师当真拿着碗出去了时,更是气得恨不得冲医师肩头上咬两下。   她自认为长得还不赖吧?好歹昨晚上还一起睡了吧?咋医师就不知道什么叫温存呢?   好好的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在自个儿炕上坐着,医师竟然只能想到去刷碗!   难道碗比她还好看?   你说说,天底下怎么就有这样的人呢,不爱美色,竟然爱碗!可真是气人!   她气着气着,抵不住困意,慢慢抱着医师的被子又睡下了。   兰善文洗好碗回来,就看见她乖乖抱着被子,头一沉一沉在打盹的样子。   收敛了平常所有的乖张,像只小老虎卸了爪牙的样子。   乖顺美艳的不像话。   她慢慢坐到了炕边,目光柔和地望着睡得熟透的姑娘。她抱着被子,半躬着身子蜷起来,防备的猫儿一般,平白就让人起了爱怜的心思。   想让人把全部的好都给她。顺着她,宠着她。   毕竟,像郁小同志这么好的姑娘,全天底下,怕是再难找到第二个了。   ***   最后她是被医师炕上的温度给热醒的。   起来连头上的汗都顾不得擦,就四处找医师的人影子。   看见她端正坐在桌子前,专注地写着什么时,她飘飘荡荡的心才慢慢沉了下来。   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注了热乎乎的热水一样,满满当当的。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有多喜欢医师。   窗外的天空渐渐露出了鱼肚白。   她轻手轻脚地摸起身,忍着疼,赤脚走到医师身后,手从后头盖到医师眼睛上,一本正经地捏着嗓子问她说,“哈哈哈,兰医师,你猜猜我是谁?”   被她蒙住眼睛,看不见东西,医师不得不停了笔头,轻轻偏首,“醒了。饿么?”   “唔…兰医师你可真无趣。”因为医师的反应太过平淡,郁泉秋不得不郁闷地放弃了和医师玩捉迷藏这样的情/趣游戏。   抱怨着,却没有松开蒙住她眼睛的手。   不为别的,医师长长的睫毛扫在她手掌心里,痒痒挠似的挠得她抓心抓肺的痒。   细细看看,医师竟然只穿了一件小薄褂子,好看的脖颈和胸前一大片光景都露在外头。   好么,大清早的医师穿成这样,这不是成心要逼她搞腐化么!   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郁小同志还是抵挡不住诱惑,败给了医师的美色。   趁着医师看不见,偷偷摸摸地低下了头,对准医师的唇就咬了下去。   ☆、三十三章   怕美美的医师破相了, 她也不敢真咬, 尖尖的牙冲着医师漂亮的下巴戳了一下后, 就不讲理地抬起头, 指着那一处理直气壮地跟医师说,“这里, 我盖章了!”   医师没理她,对于自己下巴被戳章的事儿也没点表示。   只转过头看一下外头大雪照耀下越发明亮的天色, 淡淡道, “天亮了, 我送你回去吧,大娘该忧心坏了。”   对于医师的冷淡, 她已经有了崇高的思想觉悟了, 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乐呵呵地巴在医师身上,委屈巴拉地装可怜说,“我脚伤了, 你抱我到轮椅上。”   就冲她刚才还能活蹦乱跳地跑过来蒙住医师的眼,常人早一巴掌忽过去了。   丫的自己不会走么!又不远, 课个脚就到了!   但寻常姑娘这么说说那是矫情, 郁小同志说出来就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了。   对着那双眨巴眨巴装可怜的明眸, 兰善文默默看了她踩在冰凉地上的赤脚,没说什么,起身把轮椅推到她跟前,又把她的鞋拿到面前,轻道, “快穿上吧。”   于生性内敛的医师来说,这么做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郁小同志也不傻,笑呵呵地弯腰自己坐到轮椅上,拿起被医师烤得暖乎乎的鞋往脚上套。   一边穿一边不经意地道,“兰医师,你今晚上和谁一块儿过年啊?要是没人跟你一块儿吃饭,我可以发发善心收留你的。”   顿了顿,她又笑说,“哎,兰医师,咱货到了再收钱好不,昨晚上的嫖费连着今天的,作一天给,我明儿给你成不成?”   医师还是不理她。看她穿好了衣裳和鞋后,忽略她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默默推着她出了门。   原先路上堆积的大雪还没完全化掉,新一轮的鹅毛大雪就成片成片地往下飘。   外裳套着医师的大衣,手里抱着医师的小暖炉,被医师慢慢推着往她的住所走。   雪花被风吹着,“忽忽”地落到她的身上,头发上,也落到医师披散下来的黑发上。   生生地把她们的头发染得白了。   郁小同志起先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到了外头忽然安静了。一句话不说,半靠在轮椅上,只是怔怔地对着一地的白雪发呆。   以为她是冻坏了,身后的医师皱眉问她道,“很冷么?”   “我裹得这么严实怎么会冷。”郁小同志耸耸肩,对医师的担忧表示了不屑。“我只是在想,兰医师你看,咱们头发都白了呢,我又坐在轮椅上……这场景,倒挺像咱们老了以后,你推着我出来散心似的……哎,呸呸呸!我还年轻,谈什么老!”   她说着说着,自己嫌弃自己起来。怎么遇到医师以后就变得越来越矫情了?   还什么白头偕老呢,依医师的性子,顶多她们老了过后做个邻居差不多。   彼此有了后辈,像她娘一样整天帮着照看着孙女孙子,闲了,出去跟人拉拉家常,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什么情啊爱的,都是扯淡,反正以后都是要入黄土的。   医师听了她的话,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依旧是没得什么表示。   一路无言地推着她到了家门口。   她妈正着急地在走来走去,窗户底下李建魁一个劲儿的在抽烟。地上的烟蒂已经积了好些了,说明他来了也有好些时候了。   听见轮椅响动,看见了她们,她妈首先憋不住,急急忙忙地走上来,一个巴掌抽到她脸上,哭道,“四儿!你昨晚上去哪儿了!往医师那边找……也不见人!你可把妈吓死了!”   她叫这抽过来的一巴掌扇得完全懵了,好一会儿才摸摸被打得火辣辣疼的脸颊,懵圈儿的问她妈,“妈您找我有事儿?”   “没得事找你就不行了可是?”她妈一定是被她气坏了,说话都带着家里头的口音。“你说说,你一个女孩儿家,见天就喜欢夜里往外头瞎跑!牧牧还在发烧呢,你要是有什么事儿,你让妈怎么过?!”   老太太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大雪天里,看着有些让人难过。   老太太可能想,她这个妈做得太不负责,一定是抛下还发烧的女儿,跑出去不干正事去了。   也不能怪老人家小题大做。   第一次她在夜里跑出去以后,回来就挺了个大肚子,那时候家里头还没怎么样,她也刚脱离被冲喜的深渊。   满心以为自个儿可以好好儿过日子了的时候,却被几个好面子的叔伯拴在门口的柿子树上吊起来打。   她躬着身子护住肚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昨儿个又不知廉耻地一个人跑出去了。   还真如老太太担忧的那样,她昨儿个又不知廉耻地和人上床了。   还是倒贴的那种。   唯一比较欣慰的,就是对象是个女的。她不用忧心什么时候肚子又会大起来。   但其实,她还真想和医师睡一晚上以后,肚子里就有点啥。   医师的孩子,一定也是像医师一样,漂亮得不得了。   她要是真能和医师有个小娃娃,让她减寿二十年都愿意。   “大娘,泉秋她昨晚上摔着了,脚伤到了,就留在我那边了。”   看看她妈可能是真生气了,她身后的医师开口帮她说话道,“……您昨晚上过来找她的时候……我在给她看脚。”   她还在蒙圈儿,听了医师的话却忽然清醒了。   医师就是医师,脑袋永远转得比她快。   合着老太太这么生气的缘故,不是因为她抛下女儿跑了,而是老太太昨晚上过来找她了。   所以她昨儿晚上一定是在屋外头听见声儿了。   毕竟她不知羞耻地叫得那么大,唯恐天底下人不知道她和医师睡了似的,她妈又没老到耳聋眼花,怎么会不知道?   再看看她妈听了医师说完这话后尴尬的神情,她就越发肯定她妈一定是听见了。   老太太一定是快要气死了。年轻时候那么要强,被她那几个嘴碎的婶子多说一句她和男人的闲话都恨得不行,谁知道她女儿却那么不自爱,动不动就跟人滚炕上去了。   一次就罢了还是两次,两次就算了,最后还跟个女人滚一块儿去了。   “回来了就好,牧牧在里头玩儿呢,你快进去看看吧。妈推你进去。”   医师毕竟是外人,在她面前,她妈不好和她说什么,要想修理她,她估摸着还得没人的时候好好跟她说。   估摸间,果不其然,她就说了这一句话,随后就要替了医师的位置,把她推到屋里去。   医师难得没有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偏过身子,轻道,“大娘我来吧,地上很滑的。”   谁知她娘平常一个挺随和的人,这时节却偏偏跟医师杠上了。   脸子一拉,说,“兰医师是嫌弃我老了,把我自个儿的女儿弄摔了?我自个儿的女儿,我不知道什么是为她好?!”   没等她琢磨出她妈话里的意思,老太太就气乎乎地招呼窗户台底下还蹲着抽烟的李建魁,“建魁快过来!你媳妇脚伤了,你怎么不知道心疼一下?!快把她抱进去,咱们好烧年夜饭!”   所以说,她什么时候成了李建魁的媳妇了?   郁泉秋觉得自己很生气,很想要骂人。   但对方是她老娘,她也只能强迫自己,心平气和地跟她说,“妈,我和他还没结婚呢,你怎么有事没事就找他?”   “你们谈了多久了,怎么不算结婚了?”她和李建魁还没结婚呢,她老娘就有偏疼女婿的嫌疑。理直气壮地说,“你要是在乎名头,等开春了让建魁带着你过去镇上扯婚证去,不然,让建魁部/队里给他弄一个也成。”   呵呵呵,怨不得人家常说,婆婆嫌弃儿媳,丈母娘偏疼女婿。   合着她不是她妈生的,不然,怎么会让她这样受委屈?   什么叫在乎名头,什么叫谈了那么久了?对着老牛弹琴也可以叫谈久了啊!   郁泉秋很心累,不知道该怎么和老太太说。   李建魁这时候却带着一身的烟味儿走了上来,默默看了一眼她后,忽然打横抱起她就往屋里走。   她被吓了一跳,连忙挣扎着就要下来,她妈却笑呵呵地跟了上来,说,“好好好,建魁啊,你今晚上就别回部队里了,咱们一家人好生吃个年夜饭,啊?”   男人笑着应了一声,她妈就热情地笑着和他说起了今晚上吃什么的话题。   其乐融融的完全没把还在挣扎着的她放在眼里。   她几番捶打无效后,慢慢流出了眼泪。   不知是被男人身上的烟味呛得,还是被她妈气的。   光天化日之下让男人把她强行抱回屋里去,这是亲妈会做的事儿?   她气得胸口生疼,难过得,只知道在泪眼朦胧的时候,透过男人的肩头去看医师。   她还是那么好看。   一语不发地伫立在原地,手扶着轮椅的把手,身子立得笔直。   身上的军绿大衣衬得她好像是雪里头压不倒的青松一般,那么刚毅,那么出尘。   看着看着,她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了,也不做无谓的挣扎了。   只知道痴痴地盯着她看。   直到男人把她抱到屋里放下,她妈把门关上,遮住了她的视线,她还是不舍得地盯着那个方向,呆呆地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本文不会出现什么被男人强行xx的画面,我不舍得。   ☆、三十四章   她不知道医师最后走了还是没走。   反正她是跑不掉了。   她妈让男人把她一抱回来, 就把门紧紧地闩上了, 回头异常严厉地对她说, “四儿你哪都不许去, 乖乖陪着建魁在这说话,妈去弄菜, 今晚上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听见了么!”   她妈是个认准死理一般不会回头的人。   对于这一点她异常的心知肚明, 所以和她妈对着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她要表现得要多乖有多乖, 这样才能麻痹住老太太,才能找机会跑, 才能找机会出去找医师。   但又不能太过违背她平常的表现, 否则,会叫精明的老太太看出来,她其实是骗她的。   这么想着, 郁泉秋索性冷着脸一句话不说。   她这样,老太太反而放下心来, 又问了两句李建魁的喜好, 就乐呵呵地带上门去做年夜饭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她和他。   她这屋子共有三间, 一间做灶台用,暖和的那间给了老太太,还有一间正堂的屋子,就是她们娘儿俩一块睡。   也不知是不是老太太早有预谋,把牧牧抱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却让李建魁把她抱进了另一间屋子里头。   孤男寡女的,老太太心也是大,就不怕再给她倒腾个外孙子出来?   或许,那样才符合老太太的心意也说不准。   清楚地看见李建魁盯着她看了会儿后,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两下,郁泉秋二话没说,拿起炕边针线笸箩里的剪刀就对准了自己的细白的脖颈。   冷冷地道,“你今天要是敢过来,我就死在这儿!”   “泉秋,你别冲动……我不过去就是了。”跟她在一块儿厮混也有几个月,男人知道她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连忙摇首,惊慌道,“泉秋,你把剪子放下,那玩儿意伤人!”   “那你出去……不!你别动,我出去!”她说话间,慢慢摸索地拿着剪刀,拖着生疼的脚脖子往门口挪。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看她防备成那个样子,男人苦笑了一声,往后头退了好大一截,才颓丧地跟她道,“今儿早上一大早,大娘就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过几天就和你结婚。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匆忙,细问之下,大娘才告诉我说,你不喜欢我。其实,我也能感觉到你不喜欢我。泉秋,你是不是还念着耿双年?可是,他有什么好?我哪点比不上他?”   男人深深质问着,抬起了长满胡碴子的下巴。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对她说,“泉秋,你告诉我,我有哪点比不上耿双年?”   原本很是骄傲的男人,竟因为她的不爱,失去了原有的那股自信,变得妇人一样患得患失起来。   若是她从没见过医师,大抵,面前的男人绝对是最不错的选择。   样貌不错,敢于担当有男子气,有正当工作看起来也挺顾家,也会疼人。   放在哪里,都是万里挑一的女婿人选了。   可是,上天就这么爱戏弄人。他虽然好,却没有医师细腻的温柔能渗到人心里去。   她爱医师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地和人说话的和气面容,爱她认真想事情时脸上似乎迷茫的神情,甚至每次与她这样若即若离地折腾,她心底都有种说不出的淋漓酣畅感。   她喜欢折磨自己,也就折腾着叫周围的人陪着她折磨自己。   郁泉秋轻轻地笑了笑,带着看见男人痛苦时心里的一丝愉悦高,问他说,“我只想问你,如果咱们结婚了,有了孩子,你能把牧牧看成自己的女儿来疼么?”   “当然能!”男人斩钉截铁地抬头道,“她是你生的,我当然把她当成亲生的来看!”   “是么。”郁泉秋淡淡一笑,说,“可你上次不是嫌弃她烦,把她推到地上坐着么。”   女人大都是小心眼的。尤其是爱女儿如命的郁小同志,更是如此。   她不想管男人那时候心里有多烦躁,干得活儿再累,回家后如果只会对着媳妇孩子撒气,算什么?   她要找得,是可以疼她一辈子的人。不是让人当出气包替人洗衣做饭当管家婆的。   经她这么一提,李建魁也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茬。   那时候雪地的铲雪车坏了,上头却要求必须一天内铲完五里路的雪,他正烦躁,恰好牧牧过来问他字怎么写,他推说不会时失手把她推到了地上坐着。   “这事我可以解释。”李建魁连忙说,“我那时候心情不好,推得重了些,泉秋,你知道的,我是暴脾气,我……”   “是么。”他脾气好坏,又关她们母女什么事呢?   郁泉秋没听他说完话,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有时候是真狠心,明明身后的男人没得什么大过错,她却一个劲的苛求他。   要是里头的人是医师……不,她知道永远不会有这个可能的。   她的医师,永远是温和知礼的人,待人有七分真诚,却只有三分热度。好像永远不会有人走到她心里去。   关上门后,身后似乎传来锤击重物的声音。   她懒得管是不是男人脾气发作砸坏了她的什么东西。   反正这屋子是他想法儿替她弄来的,他想砸东西,随便他好了。   她轻手轻脚地挪去她妈屋子里找女儿。到了屋子里时,女儿正坐在炕上拿着一个小葫芦玩儿。   她慢慢走过去,坐到她跟前,把手贴到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发现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妈妈!”看见是她,小家伙高兴地丢了手里的东西,扑到了她怀里,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姥姥说今儿个是过年,那我是不是可以吃肉了?”   可怜见的小家伙,生下来就没试过几次油腥。   想想自己今早上还被医师喂了鸡肉汤,她就觉得心里烧得厉害,愧对了女儿。   心疼地把她搂到怀里,拿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爱怜地说,“牧牧只要乖乖的,妈妈就给你做红烧肉吃。”   女儿听了,看着她的眼睛更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看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我今天就乖乖的,乖乖的跟姥姥睡。”女孩儿听了,在她怀里滚着小身子,撒娇说,“让妈妈和李叔叔睡,给我生个胖乎乎的小弟弟陪我玩儿!”   她一怔,心头略过几丝慌乱来。忙抱住女儿问她,“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是姥姥。”女孩子乖巧地答,“她跟我说,让我今晚上乖乖的和她睡,让妈妈你给我生个小弟弟陪我玩儿。”   说着,她扭了扭小脑袋,抱住她的脖子,包子一样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可是妈妈,我听前院儿的二丫说,她妈妈有了她弟弟以后就不要她了,还整天打她。妈妈,你会不会也不要我?”   “不会,妈妈不会不要你的。”她压抑着心头的慌乱,勉强说了几句安慰女儿的话,就站起了身。   心里头慌得要命,急得她四处打转。   疯了疯了,老太太疯了。   为了不让她跟医师处一块儿,竟然要她和李建魁上/床。   以为跟他有了孩子,她就能收了心思?   笑话!她保准在那孩子出世时候就亲手掐死他!   她急得大冬天里额头上都是汗,同时屋子那头传来了她妈吆喝李建魁的声音,“建魁啊,你那屋子怎么那么响啊,是不是四儿不听话,又耍脾气了?”   她听得心惊胆战的,唯恐李建魁把她偷偷溜出屋的事说出来。   但还好李建魁还算是个正人君子。没说她的事,只轻轻答,“大娘,没事,我不小心把椅子撞翻了而已。”   她妈这才没说什么,灶房里头切东西的响动也继续起来。   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以老太太壮士断腕的性子,恐怕今晚真有可能让她和李建魁稀里糊涂的上/床。   不行,她得赶紧跑。   想想,她扭头看向屋里拿竹篾子支起来的窗户,顿时计上心来。   回头跟女儿交代说,“妈妈出去给你买肉,你千万别告诉姥姥,肉很贵的,说了,你姥姥就不让妈妈买了。”   “嗯嗯。”怕是馋坏了。小家伙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看得郁泉秋心里又疼又涩。   也顾不得心里欺骗女儿的内疚感有多重了,她慢慢挪到窗户边上,搬来一张椅子,踩着它就跳到了外头。   可这人倒霉了吧,喝喝凉水都能塞牙缝。   她跳下来时没掌握好力度,刚崴的右脚还没好,左脚又扭到了。锥心的疼。   怕老太太发现她跑了,她还不敢叫出声,只能拖着伤残的两只脚不顾疼的往前跑。   没跑几步,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以为是老太太派李建魁追来了,她胳膊肘反射性的就往后头拐。   不过这次,她从小人书里学来的招式却没管用。因为那后头的人是医师。   被郁小同志这样打得次数多了,她也学会了怎么躲。   轻巧避开她的胳膊肘后,拉着她皱眉轻道,“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给我家安度打广告:晋江作者安度非沉,作品:傲娇没有女朋友,欢迎大家去戳~   ☆、第35章   医师头上身上都是雪花。就连秀气的眉毛上都黏到了一些, 嘴唇也冻得乌青。   她怎么还在这里?外头飘得雪那么大, 难道她不知道躲一下的吗?   郁泉秋心疼地拢起指尖, 将医师眉梢上已经快要化掉的雪片拿掉, 嗔她说,“傻子, 不冷么?”   医师冻得乌青的嘴皮子上下动了动,看着她, 眼里氤氲了似晕似昏的雾气。   好久, 才蹲下来, 轻轻对她说,“上来, 我背你。”   “你哪里背得动我。”郁泉秋不干, 怕压坏了医师,拒绝着直摇头,“再说, 你背我去哪儿?”   “我把轮椅放在那边了,我背你过去。”   好好儿的非要背她做什么?把轮椅直接推过来不就成了?   郁泉秋还是摇头, “你去把轮椅推过来吧, 你又不是男人, 没得力气,怎么背得动我。”   医师又看她一眼,眼神里涌动着不知名的情潮,明亮地将她的影子完全映在眼底。   没等郁泉秋看明白那里头的含义,她就哑声道, “那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轮椅推过来。…你不要乱动。”   “好。”郁泉秋脆声答应着,为医师对她的态度而欣喜,以致没有发现医师声音里有些不对劲。   又回头看了她两眼,医师才小跑着过去推过来了轮椅,掸掉上头的雪花后,对她轻轻道,“上来坐着吧。”   郁泉秋乖乖答应着,完全没有理会医师会把她往哪里推。   难道医师还会把她推出去卖了不成?   她撑着两只扭到的脚拐到了轮椅上。剧烈的疼痛让她一度怀疑自己已经双腿报废了。   兰善文静静地看着她走过去,没有遗漏她脸上的痛苦神色。   她没有问她怎么还留在这儿,她也默契地不问她为什么要从窗台上跳下来。   有些事,就像糊起的透明窗帘纸,你知道窗里头就是你心心念念想着的人。可是你却不能把那窗纸捅破。只能对着灯火下她映在窗上模糊的影子,默默地看,然后寂静的离开。   雪下的越来越大,天也是越来越冷。   被医师慢慢儿推到了医师的宿舍门口时,郁泉秋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冻成冰人儿了。   没有忽略她的情状,医师把门开了,推她进去后,就生起了炉子,同时烧起了热水。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看水壶突突地顶着壶盖冒白烟的时候,医师才找来盆,把壶里的开水倒进去,兑了些凉水后,端到郁小同志面前,对她轻轻道,“你的脚扭到了,热敷应该会好受很多。”   “嗯。”她又不懂治病,当然是医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她就第二次享受到了医师对她小媳妇一般的服侍。   看医师低头一边给她捋脚,不时抬头问她水烫不烫时,那种温柔小意的样儿,郁小同志笑得那叫一个得意。   花了两块四找了个这么贴心的小媳妇,活该她做梦都能笑醒!   嗨,你说说,这哪家能找到这样温柔贤惠知书达礼还异常贴心的小媳妇?   打着灯笼满天下找,估计也就她眼前这一个了。哎呦喂,这下得赶上她叉腰仰天长啸说,哈哈哈,老娘家的祖坟埋得就是好!不然,从哪儿能找来医师这么贴心的小媳妇!   去他妈的倒贴!全都不是事儿!她要是个男人,你让她倒插门,儿子孙子全都跟医师姓,天天替丈人倒夜壶她都没没意见!   她笑得像知餍足的小狐狸,眼睛笑得都快眯成一条缝儿了。   不过想想,好像她这就是传说中的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要是待会儿另一个医师和记者回来了,要赶她走,她岂不悲催死?   想着,她有些闹心地对医师说,“兰医师,我在这儿待一会儿就走。要是待会儿吴医师她们回来了怎么好?”   “她们不会回来的。”医师淡淡地说着,一使劲,替她把刚扭的脚捋好。   趁着郁小同志又憋出一声杀猪一样的叫声,没空儿问她为什么不会回来时,默默地把脚盆的水端出去倒了。   这时天色已经暮晚了。开门一瞧,外头都亮起了灯火。她们对门住着的一个主管的姑姨门上,贴满了喜庆的门对子。   “开门迎福来”的福还写错了。   她开门时,对面那总是在买药时扣公家药费几毛钱、害得她们不得不出自己的工资补上的老女人也端着一盆的腊肉和白菜开了门。   看见是她,一愣,随即惊奇地笑了笑,“兰医师,你咋个还在这搁?俺听俺那外甥讲,你们这样的…这样的厉害人,不都要家里头想方设法地把自个儿弄回去嘛?”   说着,她比划了个叫人看不懂的手势,做贼一样四方看了看,才偷摸着又对她道,“兰医师,俺寻常也得你些好处哩,所以俺好心劝你一句,开了春,就赶紧走吧,别留在这搁子,不然,往后的日子可苦哩。”   “谢谢大娘,我知道了。”她轻轻说完,长睫毛垂了下来,把盆里的水泼掉,又静静地走了回去。   “嗨,可真是个怪胎。”看她不声不响地关上门,端着菜和肉的老女人才冷嘲一声,“好好的甜日子不想过,非要在这旮旯吃苦,奶奶的熊,可真稀奇哩。”   她回去屋里的时候,郁小同志正半躺在炕上装死。两只白花花的脚丫子一前一后晃荡着,不时还哼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那都是骂她的话。什么“你把老娘当猪啊!不知道下手轻点儿么!”、“兰善文你个王八蛋,今儿个好歹也是新年,竟然下手这么狠!”   一堆堆的话儿,无一不是在骂她刚才下手重了。   但那也是为了替她治病啊。耿直如医师,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   但温柔知礼也如医师,最擅长的就是长袖轻舞安抚人心了。   看郁小同志嘴皮子还在不嫌弃累地不停的动,她从屋里的书桌里抽出一本书,取出夹在里头的东西,坐在郁小同志身边。   把那东西轻轻递给她,对她笑了笑,“过年好。”   其笑容目测可以晕死一堆爱美人的帝王。   郁小同志被这笑迷得七荤八素地,好奇地接过来一瞧,才发现是个用红纸叠起来的小封,上头还被医师用好看的毛笔字写了个“福”。   这东西她见得不少。小时候她爷爷经常给她和几个兄弟姊妹发这个。俗称压腰钱的东西。   但那是她爷爷啊喂!医师又不是她的长辈,她可不想跟她乱辈搞在一起!   可想想这也算是医师的一份心意,她也只能心塞地收下来了。   异常郁闷地坐起来,戳着医师美貌的脸,骂她说,“兰医师你真是太不会疼人了,今儿个好赖是新年,你竟然就下狠心辣手摧花。”   医师听说,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在她郁闷的眼神下,才明白,原来那朵花就是她。   要是有人自己说自己像朵花的。那肯定是脸皮比猪油都厚。   但郁小同志不仅脸皮厚,她还异常会黏人。   乱七八糟的小性儿跟医师发得差不多了,才把那压腰包的钱揣到兜里,上前一把抱住医师的脖颈,晃秋千一样,抱着她撒娇晃,哼哼说,“兰医师,今儿个既然其他人都不回来,那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儿过年啊?”   好吧,前些时候她才说要收留医师,现在就变成医师收留她了。   情况反转的太快,但郁小同志完全不感到尴尬。毕竟么,她脸皮太厚,现在就是医师撵她走,她也死乞白赖地要留下了。   还异常没心没肺地把老娘和女儿都丢到脑后头,缠着医师说她饿了。   想想这么长时候她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医师眉头略蹙,随即就要起身。   郁泉秋赶紧抱住她,“兰医师你去哪儿?”   “做年夜饭。”医师轻轻地回答,淡淡的笑容在屋里灯火的照耀下,迷得人心魂都没了。“我托人在镇上买了菜和门对纸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弄。”   郁小同志听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要吃糖的孩子一样扬起头,“我也要去!”   最后当然是医师拗不过她,随她坐着轮椅跟着她进了她们外头另砌的泥坯小厨房里头。   案板上已经摆了好些菜了。   要不说医师谦虚呢,说是来不及弄,其实菜都煮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忙活的。   那些腊肉香喷喷地被放在盆里,医师一边专注地切菜,一边不时投几片煮熟的肉喂给一边眼睛瞅着她不放的郁小同志。   “兰医师你可真有钱。”郁小同志口齿不清地咬着嘴里的肉,不无酸溜溜地道,“哼,兰医师你一顿的这些菜,可够咱们家吃好几年了。”   话一落她就心塞。天杀的,她还答应了女儿给她买肉呢,这要是她和医师一块儿过年,女儿的肉怎么办?   想想,心里的负罪感越来越重。嘴里的肉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余光瞄到了她的神色,知道她在想什么,医师切菜的姿势顿了顿,随即轻轻出声道,“我已经托曹婶子给大娘送去腊肉了,你别担心。”      ☆、36章   医师一定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不然, 她眉毛动一动, 她怎么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   看着医师清矍的背影, 她的一颗心里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涨得满满的,个中滋味淹没了她, 让她品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知道她妈可能不会收她送的东西,就让与她妈交好的曹婶子以自个儿的名义送给她妈。   可那曹婶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平白无故拜托人给她家送肉, 医师肯定也是给了她一家好处的。   医师真是傻得厉害, 钱多就可以乱花了吗?   有那么多买肉的钱,还不如都直接给她算了!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郁小同志口齿不清地一边咬着嘴里的肉, 一边自己把轮椅推到医师旁边,给她捣乱戳她说,“兰医师你真是太败家了!有多余的钱, 还不如接济我算了!”   她倒是想把钱都给她,只是到时, 不知道又是哪个又要说什么不想亏欠的话, 把东西全丢她脸上了。   郁小同志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向来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医师比谁都清楚这点,对她的指责只是淡淡笑笑,等切好熟菜后,回头轻问她说,“你要吃饺子么?”   “要!”郁小同志听见这话, 眼睛一亮,藏在黑发下的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了。   天知道她多久没吃过白面的东西了!   可缓了一会儿,她又突然泄气的皮球一样,垂下头,望着医师,可怜巴巴道,“可是我不会包。”   “没事,我学了一些,勉强会做。”   医师轻轻宽慰她,说完,打开柜子,端出来一屉子擀好的白面饺皮,拿到案板上,真个沾了面粉开始包起来。   好吧,她承认她是假的农民的孙女儿,医师才是该上大红报的正统工人农民联合的接/班人。   她爷爷被拉出去游街不是没有道理的。唯一的孙女儿连包饺子都不会,就知道吃了。   郁小同志表示无地自容,只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医师看。   一绺碎发从医师耳边散落下来,调皮地半遮住她的眼角。   她却毫无察觉,眨着长长的睫毛,修长的十指点了些水搁在饺子上,拿筷子夹了早就弄好的馅放在里头,慢慢地包起来。   温婉的样子,看得一边的郁小同志连嘴里的东西都忘了嚼了。   兰医师一定是天赐的美人,否则,怎么就能好看到这样,怎么就能什么都会?   想想厂长时刻强调的同志间就该互帮互助的情怀,郁小同志表示异常羞愧。   不好意思让医师干活她吃白食,硬是缠着医师,让她教她包饺子。   医师当然顺了她,温柔道,“你等等,我去端个小桌子来,把饺子放到上头包,不然,你坐着够不到案板。”   哎呦喂,医师真是贴心到没话说了。   郁小同志美滋滋地连忙点头。不大会儿,医师就端个小木桌子进了来,把饺子皮连同馅儿和面粉,都放在桌子上,端来一盆热水让她洗了手后,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包饺子。   “你看,你把皮摊平……”   医师不愧是医师,不但人美手美,声音也像叮咚的泉水一样,既清澈又透亮,比人弹的琵琶都好听。   听医师讲着东西,听着听着她就走神了,眼睛一直盯着医师又黑又长的睫毛看。   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啊,你说说医师是不是吃了什么仙丹啊,怎么就能够这么好看。   郁小同志沉迷美色中,将医师给她讲得话全当成了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兰善文当然看出来身边的人出神了,作为一名合格的好老师,当然是要提点她的。   不过医师却没有像一般的老学究一样,拉过郁小同志就是一阵教育捶手心。   而是点了些面在郁小同志的鼻尖,看她傻乎乎的样子,不自觉地眉眼舒展开,温柔笑她说,“小花猫,不专心,可没得东西吃。”   从来没想过会被医师以近乎宠溺的声音说教。   郁小同志站在原地傻了半晌,才想起来抱着医师,把自己还油乎乎的嘴往医师白皙的脸上凑,学着女儿稚气的声音,娇滴滴地对她抛个媚眼说,“兰老师别气,我亲你一口,你就当无事发生,继续教我嘛。”   说完,她真拿自己的鼻尖往医师粉红的唇上蹭。   提起蹬鼻子上脸,天底下没人比郁小同志更加厉害。   看看她油乎乎的嘴就要凑过来,医师赶紧伸出手把她隔开,无奈往窗外看了一眼,轻道,“乖,别闹,天黑透了,你不饿么?”   话刚落,一声擂鼓的响声就从郁小同志的腹中传出来。   听见这响,郁小同志的脸立刻变得比番茄还要红。   尴尬的当口,抬脸看见医师眼底的笑意,一秒化身威风八面的母老虎,拉着医师的脖颈威胁她说,“不许笑!”   “嗯,不笑。”医师说着违心的话,顺从说着。眉眼间还是沾着温存的笑意。   郁小同志郁闷得紧,可又不舍得再对医师怎么样,只能大爷似的仰头对医师说,“兰医师我饿了,我不想包了!”   “嗯,你在一边坐着吧,我再包几个,就好了。”医师倒是对她的消极怠工没有什么表示,温柔地说。   看见医师这样美貌的小媳妇毫无怨言地任听自己的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郁小同志心里有一丢丢开心,良心也受到了一丝丝谴责。   别扭了一会儿,还是垂头丧气地往医师身边贴了贴,抱着肚子说,“算了,两个人快一些,兰医师你还是教我吧,不然我快饿死了。”   医师微微笑了笑,果真尽职尽责地教她。   听着医师温柔的声色,郁小同志觉得自己都快化了。   同时心里有一些奇怪,也有些隐隐的不安。   医师从没像今天这样,待她这么……这么……   具体的感觉她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现在的医师温柔得太不像话了。   明明前一刻她还对她不冷不热的,虽然也是温柔,可从来没有这样,将包了蜜糖的宠溺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   没有和她谈乱七八糟的事,没有说她父母,也没有提耿双年那个糟心的男人。   一切都好像很好,好得让人害怕。   “弄好了菜,我带你去放炮仗好么?”   她正无所适从地走着神,就听见医师在她耳边轻轻的说话声。   大抵就好像棉花糖化在耳朵里那样,一点一滴地化在她心底里。   她抬头,医师笑得好像和煦的春风一样,替她抹掉沾染到脸上的面粉,“别变成真的小花猫了。”   笑容好像沉淀许久的陈酒一样,轻易就让人沉醉其中,让人说不出来心底里是什么感受。   说不出来,郁小同志索性就不去多想。   既然医师的笑让她醉生梦死,那她就醉生梦死好了。就是溺在她的笑里,被她捅几刀,她都不会喊疼的。   笑呵呵地,郁小同志黏到医师身边,揉搓着手底下已经变了形的面团,“好啊!”   说完,把手底下那个被揉扁了的面团递到医师面前,把自个儿无辜的脸凑医师面前,嘻嘻笑着问她说,“兰医师,你看,这像不像你?”   面对郁小同志如此浪费食物、该被丢牢里头吃石子饭的行为,医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飘飘看了一眼,而后对她心平气和道,“头发再长点,就是了。”   嗯,这样都不生气,难道医师真的是圣人?   就是专注搞事逗医师的郁小同志,遇到医师这样好脾气的人也没辙了,只能郁闷地低头又乱抹身边的面粉。   医师看她心不在焉,贴心地把所有的活儿都包揽了过来,由着她一边神游一边玩着手底下的那团面粉。   即使是过年,本该热闹的时候,因为岭上的人都回了家,厂里的宿舍也是寂寥得很。   外头寒冷的天色里,只有几个没地儿去的汉子大声唱着露/骨歌谣的狂笑。   没有炮竹声,也极少门对子,冷清的厉害。   这些旧腐的文化,在声势浩大如火如荼的全国活动中,早已被批/判的一文不剩。   弄好一大桌子菜后,郁泉秋蹦蹦跳跳地跟在医师身后,看着无所不会的医师往几个包得厚厚的报纸里填了些黑色的土一样的东西和几根长长的红线,然后就让她拿火点。   看她颇有些害怕的样子,笑着安慰她说,“没事,线够长的……放放爆竹,除除身上的晦气吧。”   说话间,她呼出的热气氤氲到她好看的眉眼上,把医师衬托得仙似的。   郁小同志被美色迷惑,咬咬牙,狠狠心,跺跺脚,在医师鼓励的眼神下,拿着带火星的麻秸,点燃了那几根红线。   然后不管不顾地捂着耳朵就往医师怀里躲。   如愿以偿地被医师搂在怀里的时候,终于品尝到了跟人私奔跑了的享受味儿。   妈的!好赖她大过年的抛了老娘和女儿出来和医师浪呢,要是没和医师刺激够,这波不是亏了?   艹他奶奶的,耿双年那王八蛋还说什么戏剧好看呢,她看着,全他妈不如她和医师一块放鞭炮刺激。   看着绚丽的焰火从竹管里头的不断冒出来,郁小同志美滋滋地想,妈的,医师就是厉害,连万花筒烟花都会搞,她倒贴的这一波,怎么看都是她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以为我要甜了?不存在的。   ☆、37   夜幕深沉。   寒意浸在了人的每一滴血里。   大过年的, 磨子岭上还是静悄悄的, 人少, 也不敢热闹。   医师却带着她, 把门对子也贴了,爆竹烟花也放了, 在一片喜庆中,端上好些个酒菜摆到她自己的屋里上桌, 再点着炕, 焚香祭祖的, 足足做够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资本家。   医师一定是疯了,她想。   不然, 就是她是在做梦。门对子是医师亲手写的, 烟花爆竹也是医师不知从哪儿学着做的,肉和菜是医师做的,就连酒, 听医师说也是她托人从西边儿寄过来的,那种最辛辣的能喝得人满脸都是眼泪的酒。   这噱头取得好。她抑制不住好奇喝了一些, 果然辣得她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头往外涌。   吐吐舌头, 连忙夹了一口医师炒得菜, 嚼了几口,吐槽医师说,“兰医师,看不出来你人文静,竟然好这一口!”   这酒比磨子岭上的刀子酒可厉害多了, 一口下去,就能辣得人心肝都是疼得。   医师没说话,只是异常温柔地推过来一杯温好的米酒,对她笑道,“不能喝,就喝这个吧,这是甜的,不会有后劲。”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郁小同志天生精明,在一杯热酒下肚后,就是对着医师那张美到让人恨不得抱住亲上几大口的脸,也保持了一颗敏感的心。   吃着菜的腮帮子停了动静,搁下筷子,摆出一副严刑逼供的架势,坐到医师跟前,搂住她脖颈,在她眼前娇憨地吐着酒气说,“兰医师,你是不是背着我背后找人了?”   “没有。”被她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医师犹豫地摸摸她因为酒精染上了一分妖娆的脸颊,刮着她鼻子淡淡笑道,“快吃东西吧,凉了就该吃坏肚子了。”   “我不信。”医师从来没有像对情人一样这般对过她,郁小同志觉得要么是她自己在做梦,要不就是医师得了失心疯了。   索性越发娇憨地坐在医师腿上,搂住人不放,缠她说,“你要是没背着我找人,怎么对我这么好?你就是心虚了!”   “我往常…对你不好么?”   她随便诬陷的话却被医师当了真,抱着她不让她跌下去,漂亮的眼睛里晕了一些她看不懂的光。“我…是不是对你太坏了?”   “…没有…你对我最好了。”   郁小同志典型的一杯倒,被医师这样一看,心里不觉就被箭戳了一样软下来了,抱着医师,酡红的脸上只会露出痴痴的笑。   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温顺地拿自己光滑的脸蹭医师的脖颈。   同时淡淡的酒气也弥漫在她的鼻息里,闷闷地和医师说,“我从来没遇见过…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兰医师你不知道…从小到大…只有我爷爷对我最好…他让我和城里的闺女一样去上学,给我说亲都要问我的意见…嗯…兰医师,我…我要是能梦见我爷爷…我一定要拉住老人家,让他在阴间给咱们俩证婚。”   郁小同志喝糊涂了,什么事儿都能想得出来,都能干得出来。   不过是一杯高粱烧酒,就让心思单纯地郁小同志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交代完了。   什么因为家道中落不得已给人冲喜,瞎了狗眼看上个男人结果人跑了,甚至还有小时候跟几个哥哥一块跑去人家西瓜地里偷瓜的事,都事无巨细地抖给医师了。   而医师,只是一声不吭地抱着她,静静地听着怀里的姑娘说话,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酒气,随着她的思绪想象着幼年的郁小同志是怎样无法无天的。   想着想着,她就想笑,温柔顺着郁小同志纤细的眉峰慢慢摸着她的脸。   估计也只有郁小同志这样无法无天,什么都不怕的人,才敢在这个时候,喜欢上什么都不是的她,尤其是她还是一个女人。   明明李建魁,更适合她的。   炕里头的柴火烧得旺旺的,被医师抱着又太暖,郁小同志讲着讲着,觉着有些累了,连饭都不想吃,要和医师这样那样的心思也没有了,只趴在医师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想睡觉。   兰善文也就纵容着她趴在自己怀里,正想拍拍她,让她吃了东西洗洗再睡,外头大门口就传来闷闷的拍门声,细细听着,似乎还有女人凄厉的哭腔。   “善文……呜呜……善文……你在吗?善文……”   心里一颤,兰善文反射性就把还晕晕乎乎的郁小同志推到了一边,站起来跑过去开门。   所以医师果然是找了另外的相好的了所以就不要她了!   郁小同志脑子趴在一边的椅子上,糊里糊涂地想,该死,要是过来的是耿双年那王八蛋,她就找医师给畜牲做绝育的手术刀把耿双年那厮给阉了!   横插一脚的永远比较猖狂。   郁小同志作为梗插在男女医师们之间的女人,更是猖狂到没边了,为了独占女医师,连阉了男医师这样恶毒的方法都想出来了。   想想阉了男医师,女医师就能被自己独占了,郁小同志越发为自己的这个主意得意,暗自夸自己聪敏,一边笑呵呵地转头就去看,是不是真的是坏人好事的男医师过来了。   不过估计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她干断人血脉这种缺德的事儿。   来人并不是女医师名义上的男朋友耿双年。   而是女医师的那位医师同学,永远在想着怎么治病的吴颂竹。   几乎是在兰善文打开门的瞬间,一脸血水、满身泥水的吴颂竹就身子一软扑到她怀里,抱住她,牙齿因为发颤不停地磨着,身子也在不停地打冷战哆嗦个不停。   “颂竹,你怎么了?”抱着人,兰善文心都凉透了。不过,那也没有她这个同学身上凉。   一身的衣裳全都被泥水浸透了,身子结了好些冰碴子,一碰,都能听见冰“哗啦啦”碎掉的声音。   看着她脸上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兰善文急急忙忙就把她往炕边上带。“你等着,我去拿药。”   说完,她丢下椅子上还迷瞪着的郁小同志,急忙跑自己屋里翻找出来医药包,又找来一把剪刀,将吴颂竹身上沾满泥水的衣裳剪掉后,拿棉花团攒着,一点点地把她身上脸上的血水慢慢洗掉。   等把她洗干净拿厚衣服裹住后,兰善文才发现,她脸上身上的伤口有多重。   胸脯边缘、左边眉骨横贯右半边脸,几乎是沿着骨头刻下去,两边的皮肉全都翻卷过来,能看见里头的森森白骨。   “呵呵…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看见她震惊的神色,吴颂竹哀哀一笑,自己伸手摸上那些瘀血还没有干的伤口,道,“你还记得咱们在西藏遇到马贼以后,导师是怎么教咱们的么?还好…还好…导师说得有道理,女人这时候,不对自己狠心一些,怎么能活命…以后怎么能活下去…呵呵…呵呵…还好我那时候带了止血的药…还好…还好…”   说着说着,她说不下去了,断肠地扑到兰善文怀里哭道,“呜呜…善文…我毁容了…善文…我好怕…善文…”   兰善文瞬间明白她遇到了什么事。   任她紧紧抱着,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替她脸上的伤抹药。等抹好了,才紧紧搂住她,心口闷闷地,柔声安慰她道,“好了,没事了,你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了。”   “不是…不是…善文…我好不甘心啊!”她怀里吴颂竹的情绪却并没有因为她的安慰,而缓和多少。   抱着她,泣血一般哭诉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也能回去的…为什么…为什么…双年和婉莳…他们的家人…不也是…不也是…为什么…只有我和你…为什么…你不知道…不知道…我看着那辆解放车开走…我追了它几十里…我摔了好几跤…我还看见双年对我招手了…为什么他们不让汽车停下…我跑不动了…我…”   越说,她越语无伦次,看看还没结痂的伤口就要裂开,兰善文连忙阻了她继续往下说的意图。   默默回到自己的屋子,从桌子上夹了一些不大油腻的菜,添到碗里后,端着送至她面前,温柔道,“别想了,好好养伤,今儿个是过年…伤口没好,就哪儿也不要去…这些事,也不要想,我陪着你,嗯?”   “善文…呜呜善文…我只剩你了。”听说,吴颂竹哭得更加伤心。死死抱着她不肯撒手。   兰善文好说歹说才让她停了哭,面对她几近崩溃的情绪,不得不更加温柔地劝她,哄着她吃了些东西,又喂她喝了些酒好麻醉她不让她那么难受,才替她盖好被子,把她炕底下的柴火点着,才疲惫地重新走到自己屋子里。   郁小同志被她一来一回地跑,喝得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她回去时,正威风凛凛地站在桌子旁,一手拿着一根筷子,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敲了一下碗,学着唱戏的腔调,道,“呔——大胆的兰医师,你又想耍些什么花招把我骗,我就知道你突献殷勤没好事吖吖吖吖——”   难得磨子岭本地的戏曲被取缔这么久了,郁小同志还把这腔调记得那么清,并且唱得听着还挺不错。   被她这番言行逗笑了,兰善文无奈笑一下,坐到她身边,拿筷子轻轻敲了她的手一下,道,“过年,不要这样弄。”   在本地生活久了,医师的意识里也有了本地的忌讳:大过年的把筷子往碗上敲,会招灾惑的。   “不怕,反正我一穷二白了,还能有啥!就是有什么,只要兰医师你陪着我,我就不怕了!”   秉着死猪从来不怕开水烫的心思,郁小同志笑嘻嘻地说着,重又赖在医师身边,抱住她,戳着医师美貌的脸,黏乎乎地表达着自己的不开心。   “兰医师你惯会扯谎,才说外头没有人呢,我刚才就看见你抱了吴医师了!”   她只在后头略略地看了一眼,并不知道吴颂竹的情况,自然也不知道,吴颂竹的事情和原委。   抱着医师,不管人愿不愿意,亲了一口后,才想起来似的,奇怪说,“兰医师,你不是说医师和记者她们不会回来了么?怎么吴医师又回来了呢?而且,怎么只有她一个呢?李记者呢?”   “不知道,可能她们分散了吧,颂竹恋家,所以回来得早了些。”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和她多谈,无论她怎么问,兰善文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惯知她性格的郁小同志知道她不想多说,只能郁闷地又对着她美貌的脸上咬了一口,无赖地坐在她身上,头靠着她肩膀撒娇道,“兰医师,我胳膊累了不想动,你喂我吃东西。”   和医师在一块儿时间越长,郁小同志年纪就越小。   看着她比牧牧还要无赖的神情,医师无奈地笑,随即真的夹起桌子上的菜,慢慢儿侍候她。   ☆、38   要不说美色误人呢。   抱着医师晕乎乎地吃了一顿你侬我侬的年夜饭, 拉拔着人一块往炕上一躺, 美滋滋地睡过去以后, 第二天起来, 一大早的,悲催了。   倒不是她妈扛着家里的铁锹追杀到医师家门口要人了, 也不是医师和她睡过一觉以后,性情大变, 一脚就把她踹下炕去了。   相反, 医师不但没有像以前那样, 总是拒绝她的示好让她恨不得一大耳刮子抽过去,还异常贴心地在她醒了后, 对她温柔笑了笑, “我烧了热水,你先去洗洗吧,洗完了锅里有我煮好的饺子, 饿了就去吃吧。”   听听,多么贤妻良母的语气!要搁平日, 郁小同志听了, 都要感动的痛哭流涕了。   但哪里有一边怀里抱着一个女人, 一边跟刚睡过一觉的姘头说,“饿么,我给你煮好饭了哦,亲爱的。”   亲你老娘啊!   没想到医师竟然是这样水性杨花的人!   粘粘腻腻地抱着个姑娘,虽说从背后看不清她面相, 但她可是清清楚楚看见那姑娘搂着医师的脖颈,把头搁在医师怀里的!   一大清早的,亲眼目睹了医师怀抱着一个姑娘卿卿我我的惨案后,郁小同志受刺激了,激愤了,愤懑了,一捋袖子,上去就要和医师讲理。   兰善文你他妈竟然敢背着老娘找女人,看老娘不剁了你的手!   她气得脸都红了,刚走到近前,察觉到她意图的兰善文慌张地遮住怀里姑娘的脸,抱着她,忙转了个身,对郁泉秋尴尬笑道,“你不饿么?”   “气都被气饱了,怎么会饿!”郁小同志尖牙利齿地反驳,指着医师怀里的人,质问说,“这是谁?”   “是颂竹,她说她做了噩梦,吓得睡不着,所以我才抱着她的。”   医师温和地和她解释着,还不忘伸手替怀里的吴颂竹挡好脸。   好吧,这屋里只有医师和她外加吴医师三个人,医师这个理由是能够让人信服的。   吴颂竹和医师认识了四年了,都没弄出什么事来,可见,人家是真的革命姐妹情谊。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看见医师,不论人家是不是女人,直直的就往上扑的。   喝了一缸醋的郁小同志这才略微消了消气,望着医师哼唧两声,噘嘴道,“我去吃饺子了,一个都不给你留,哼!”   话落,她抬头挺胸,迈着正步,打架斗胜的小刺猬一样,趾高气昂的离开了。   “善文,谢谢你。”她走了,吴颂竹才推开遮着自己的兰善文,惨淡地对她笑笑。   “没事……”兰善文叹口气,望一望她脸上比昨日更加狰狞的疤,欲言又止道,“这伤怕要养两个月才能好……这段时间,你不要出门了,来病人了我来接待,你在屋里安心待着吧,我给你做饭送进去。”   “善文,我……”听见这番话,吴颂竹哽咽不已,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才好。   “别客气,咱们都是同学,以后也只有咱们俩了,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别哭,眼泪掉到伤口上就不好了。”   兰善文轻轻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亚麻布的手帕替她温柔地揩掉眼角的泪珠,笑着安慰她说,“没事的,等脸上的伤愈合了,我想法子替你把疤祛掉,到时候,你又是美貌的吴家二小姐了,找个温柔体贴的女婿,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善文,你也学会打趣人了。”吴颂竹被她逗得破涕为笑,通红着眼眶,往外头望一眼,轻道,“你和郁同志……双年他都走了,你们的婚约还作数么?”   “当然不算的。”兰善文无奈一笑,“我们本来就没有定婚约…说这些,只是因为他跟我说,他想用这法子骗他母亲,为了把我弄出这磨子岭罢了…”   不过,这里头又藏了几分假戏真做的心思,就又不得而知了。   耿双年他老娘又不傻,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还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性,听说了兰善文的名字后,一番调查之下,肯定心里怀疑得厉害,以兰善文的眼光,又怎么会看上她儿子。   老太太千防万防儿子不要被人骗了,估计听说她到如今还没跟耿双年亲过嘴,就猜到她对她儿子没意思,果断把儿子弄回去的时候,也没有带上她。   “呵,双年是独生子,也怪不得他妈这么宝贝他。”说到离开,吴颂竹又有些难过,她当初听见说下放的都可以回城的时候,别提多高兴了,谁知和耿双年他们一道过去的时候,却是这么个结果。   “善文,你爸妈他们…没有想办法么?”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兰善文摇摇头,淡淡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我爸的脾气,他要是会说句软话……回去也不见得好,上个月,一个师姐给我写信,说是导师也被关进……大道混沌……到哪里都是没用的。”   “咳…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人文系的那么多才女都喜欢找你说话了。”好像是头次认得她一样,吴颂竹认真打量了面前的老同学,轻轻笑道。   有一种人,身上总有股亲和的气息,不仅是样貌美,处事上也和如清风。在所有的人都被刺痛,被麻醉的时候,好像只有她是清醒的一般,总是淡淡的观望。   就好像老庄描绘的虚妄世界一般,她好像超脱了一切似的,不被这世俗所累。   “可别提这些了。”兰善文无奈地笑,她到如今都不知道怎么自己的女人缘那么好。   四年来,文学院的那批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可不管人怎么换,每年都会有人跑过来骚扰她,她一个人收到的带有花笺的情书,都能赶上贴满整个院里的宣传画了。可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咳咳……”吴颂竹又笑了,不过一笑之下牵扯到她身上的伤,让她疼得表情都变了。   “哎,别动,好容易逗你笑,要是你笑开了伤口,那我可得以死谢罪了。”   兰善文说着,连忙替她倒了杯水,递给她道,“这是我凉好的温水,你喝一些吧。虽说今天是年初一,但你不能吃饺子,这些日子,先委屈你吃点清淡的流食吧。我给你煲好了薯米粥,待会儿送你回屋后就端给你。”   闻言,吴颂竹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好半天,才叹道,“善文,你就是太体贴了。”   过分温柔,也是让人沉迷的毒/药啊。   郁小同志异常郁闷地一个人打了好大一碗饺子,端到桌边,却没有食欲,一边戳着碗里的饺子,一边碎碎念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要是不来哄我,我就一天不搭理你了!哼,我要开始倒数了!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八……”   她倒数到一万三千的时候,医师就过来了,见状,郁小同志立马丢下手里的饺子,欢快地飞奔上去,抱住医师不撒手。   她就说嘛,医师还是有些喜欢她的!   好吧,比起厚颜无耻,真的是没有人可以比的上她了。   “兰医师你怎么现在才来啊!”抱住医师,郁小同志就无法无天地开始撒娇了,拱着医师的脖子不满地说,“我打的饺子都快凉了!”   “颂竹精神不是很好,我就耽误一会儿给她看看。”医师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笑得和仙一样儿,“凉了么,我去热热。”   说完她就要走,这种不解风情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气得想拿石头敲她。   赶在她行动之前,郁小同志连忙拉住她,抱得更紧,鼓嘴不满地在她下巴咬了咬,蛮不讲理地指责她说,“饺子重要还是我重要,让我等这么久,我生气了,你都不知道哄我,哼!”   郁小同志向来是属于那种掏心掏肺的人,把心肝都给了医师后,她也变得异常黏人起来,一天一刻一秒见不到医师的人,心里就慌得不得了。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她的心思,医师没说什么,静静抱着她站了会儿,看看她端出来的那碗饺子慢慢的不冒热气了,才状似若无其事地对她笑了笑,“你出来这么久了,大娘怕是忧心坏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郁泉秋顿时郁闷起来。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去面对她老娘女儿还有李建魁。   以她老娘的脾性,那哪里是忧心坏了,那怕是气得肺都炸了。   大年三十晚上她丢下老娘女儿跑了,要不是老太太向来是个爱面子的人,恐怕昨夜就要不管不顾地追到医师屋门口要人了。   为了一己之私,丢下孤儿寡母不顾,她不是个好女儿,她承认,也不是个好母亲,她更承认。   做人的良知她都没了,偏偏遇到个比谁都孝顺的医师。   嗯,不错,上天就是派医师来给她树立榜样的。   郁泉秋别扭得厉害,这个时候回去,肯定要被老太太骂死外加禁足十几天的。   但是既然医师这么说了,她也不能无动于衷,只好硬着头皮点头答应,“嗯,我再呆一会儿,就回去看看。”   ☆、39   在磨子岭上, 三天的新媳妇回门的时候, 丈夫是绝对不会陪同的。   不论山路有多坎坷, 也不论娘家有多远, 爱惜面子的磨子岭男人们认为,女婿上老丈人家门前就是上门女婿, 是会被人耻笑的。   所以,就算是家里揭不开锅了, 必须得去丈人家借米借粮了, 磨子岭的男人们也耻于过去老丈人家里头。   而是派自己的婆娘, 手里牵着没出世多久的儿子或女儿,背上背着背篓, 一边在山路上拾柴火, 一边走到丈人家,把几十斤重的红薯或者玉米背回来。   郁小同志没历过回门,跟医师待了两天后, 却已经自动自觉地将自己划为医师的媳妇,擅自将大年初一这天, 看做是她三朝回门的时候了。   她心里打的小算盘虽说没告诉医师, 可医师不愧是医师, 不用她说,都给她准备了一系列“回门”用的东西。   什么米啊玉米面啊布啊,还有给牧牧的糖果写字板啊,甚至医师亲手包的饺子都让她拿保温杯装了一些。   统统让她带回去不说,考虑到郁小同志如今“残疾”的样子, 医师还贴心地把东西托到厂里一个出了名老实的大爷手里,给了他一块钱让他帮忙过后送给她妈,自己则推着她,慢慢悠悠地往她家走。   所谓近乡情更怯,越近她家,郁泉秋心里就更怕。   不无担忧地一把抓住医师搭在轮椅上的手,紧张道,“兰医师,待会儿要是我妈拿个大笤帚把我扫地出门了怎么办?!”   “没事。我带你回去。”医师的声音和煦得春风一样,轻易地就能将人心里的躁动吹息了。   郁小同志心里稍微有些安慰了,可想想还是害怕,一会儿后,又没忍住扭过头,问医师说,“那万一,我妈逼着我和李建魁马上就去结婚怎么办?”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说话的时候,都觉得身上有点发冷,苦笑说,“昨天,我妈还说不在乎什么结婚证不结婚证的呢,我好歹也是她养大的,结果,她竟然偏帮李建魁。兰医师,你说,我要是真的被我妈抓过去结婚了,怎么办?”   问完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身后的人答话。   郁小同志说这句话也不是存心给医师找膈应。   她也知道,就算她和李建魁真结婚了,娃都生了几个,以医师一个女人的身分,又能怎么办?   抢婚?不存在的。   就凭医师那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儿,上去还不够李建魁一拳头的呢。   可知道是一回事,理解不理解就又是一回事了。   她这样说,单纯只是想听听医师会怎么做,想知道医师对她,对于这份活该下地狱的感情是怎么看得罢了。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听不见医师吭声。   郁泉秋就不问了。   略打个哈哈就把这件事绕了过去,依旧没心没肺的样子,指使着医师一边推她,一边给她去够路两边屋檐下那些长出来的冰棱子玩儿。   医师个儿高,抬手碰一碰,屋檐底下那些长长的、竹笋一样的东西就哒哒的掉了下来。   怕冰块掉下来摔碎了,她还特意在那些冰落下来时,拿自己的大衣兜着,送到她面前。   琼脂一样的鼻尖都快被冻成胡萝卜尖了,还对她明快地笑,不无关切地说,“这个东西滑得很,又锐利,你不要划到手。”   医师说话绝对的字正腔圆,比广播里那些声音不知好听到哪去了。   一手握着一个冰凌,郁小同志看起来绝对不比自己女儿大多少。   笑呵呵地把手里的东西举到医师眼前,跟她娇俏道,“小时候,我就把这东西当零嘴吃,滑溜溜的,又冰又凉,不知道多好吃呢。”   说着,她“嘎嘣”咬了一口。也不在乎脏不脏了。   幸好郁小同志年纪轻牙口好,否则,她的一口牙怕是要被崩光了。   “兰医师,你吃过这个么?”自己崩牙还不算,郁小同志还居心叵测地想让医师整齐的牙全都掉光。   娇滴滴地唤着医师的名字,就把手里的冰棱子往医师手里递。“兰医师,你也尝尝么。”   医师这种没脾气的人,自然是顺着她的意,接过了冰冰凉凉和商店里的棒冰没什么区别的冰棱。   就和鲁班被带有锯齿的茅草割开了手,才突发奇想地发明了锯子一样。   其实五金店里卖得那些小吃零嘴,都是农家的孩子吃了很久的。   比如棒冰,其实就是往里头兑了糖,加个包装,吸引人眼球罢了。实质上,还是和农村屋檐下冬天结的冰棱子没什么差别。   拿着郁小同志递过来的冰棱,兰善文不禁有感而发。   就像艺术来源于生活一样,让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人还归于自然,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   上头的用意很好,可这天底下,又哪里有一口气吃成的胖子?   大家不要吃,不要穿,难道就能平白地走上康庄大道?   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医师都知道这个道理,却不知上头到底打得是什么心思。   暗叹口气,她拿起了手中的冰棱,就要学着郁小同志的样儿往嘴里送。   刚抬起来手,就被一股力道扯着往前拉,她赶紧握紧了手里头的冰棱,唯恐它掉下来伤到人。   可惜还是晚了。尖锐的冰棱就和刀刃一样,被那股力道带着,划到了郁小同志露在外头的手腕上。   冰破开皮肉,很快暗红滚烫的血液就顺着那伤口冒了出来。   “泉秋!”突发的事件让她只能愣愣的叫出来郁小同志的名字,慌张丢掉手里的冰,去察看她的伤势。   还好没有伤到筋脉,只是当前手边没有医药,她也只能略微皱眉,帮郁小同志做了紧急止血。   医师真是可以称作是这天底下最体贴的人了。郁泉秋乐呵呵地想。   要搁一般人,看她自残一样,拽着她的手划开自己的胳膊,估计就要跳起来骂她是不是精神病了。   “我不能保证我妈是不是会让我和李建魁结婚。”看着医师低下头给她处理伤时,弯起来的长长的睫毛,郁泉秋笑得傻乎乎的,要是她今天把长长的头发扎起来,妥妥地能为乡村傻大姐代言。   “我不能管我妈怎么样,也不能管别人怎么样,我只能管到我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善文。”她轻轻喃说着她的名字,一边抬起没有伤到的手,轻抚着她的脸,淡淡笑说,“要是我妈逼我,我一定会像今天割开自己手腕一样,在出嫁之前一刀结果自己。要是我妈把刀都收起来,那我就咬舌头死。”   她说得顶认真,是以发重誓的语气说得。好像开大会时,一板一眼地拿着稿纸教训人的领导似的。   作为唯一听众的医师低了头,一言不发,不过心里该是明白为什么她突然有了兴致让她够冰棱给她了。   怨不得人家说陷入热恋中的女的都是傻瓜蛋。   像郁小同志这样要为一个女人守节的估计也很罕见。满天下打着灯笼找都寻不到一个的。   医师头垂得更低,她看不见她是什么情绪什么想法儿。   还没体味出来什么,医师就已经替她弄好了伤,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郁小同志也就乖乖的坐在轮椅上被医师推着回家去。   不远看见她家门板的时候,医师松了手,对她轻轻地道,“大娘看见我,可能要不高兴了……你自己能推着过去么?”   郁小同志不情愿地撒娇,“我手疼,推不动。”   其实她就是想让医师再多送一程。   估计医师也洞悉了她的想法,漆黑漂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看了会儿,一股欲语还休的样子,让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最终,医师还是顺了她的意,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哎,也就是医师脾气好,要是搁一般人经她这样闹,恐怕早就甩脸子给她看了。   她真是捡到宝了!   郁小同志不无得意地想着,走不多时,就到了她家门口。   门是开着的,没看见她妈的人影,倒是她的宝贝疙瘩拿着小铲子孤零零一个人在外头堆雪人玩儿。   这么冷的天,小家伙就只穿了一件小花袄,连夹袄都没换。   鼻子脸冻得通红,不时哈口热气在自己手上。   郁泉秋看得心疼的不行,赶紧自己一只手推着轮椅走到她面前,道,“我的小祖宗呦,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外头这么冷你还穿这么少,刚发的烧还没怎么好,你是想急死妈妈?”   “妈妈!”看见是她,小家伙兴奋地赶紧丢掉手里的小铲子,蹦蹦跳跳地扑到她怀里,埋头瓮声地说,“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郁泉秋赶紧抱住她,笑呵呵地摸摸她的头,“说什么呢,妈妈怎么会不要你?”   “可是昨天妈妈没有回来过年,姥姥说,妈妈就是不要我们了。”小家伙难过地说着,抬起脸来,“妈妈,你是不是要跟兰阿姨走了,以后都不要我和姥姥了?”      ☆、40   不然就说小孩子容易骗呢。人家说什么, 就信什么。   这肯定又是她妈昨晚看她跑了, 一气之下给小家伙说的话。   “怎么会, 妈妈不会不要牧牧的。”郁泉秋笑着, 把怀里女儿搂得更紧,抱着她, 笑问,“牧牧昨天有没有吃到肉?”   “有!”听见这句话, 小家伙顿时来劲了,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儿, 咯咯笑着跟她讲,“昨天曹奶奶送了好大一块肉过来, 姥姥给我炒了!”   高兴说完, 她忽然又瘪起嘴,“是妈妈买的么,妈妈为什么不回来跟我们一块吃?”   “嗯, 妈妈昨天有事,就不能回来了, 只好让曹奶奶带回来给你们吃了。”笑着刮刮小家伙的鼻梁, 郁小同志日常没脸没皮地忽悠自己女儿道。   看小家伙重新喜笑颜开, 她才伸头往里头望一眼,不经意地问女儿说,“姥姥呢,还有你那个李叔叔呢?”   “李叔叔昨天没吃饭就走了。”小家伙如实回她,“姥姥在里头做鞋呢。”   李建魁走了?那她岂不是可以明目张胆地把医师招呼回家坐坐了?!   向来没心没肺的郁小同志顿时高兴坏了, 甭管老太太高不高兴,反正她和医师能多待一会儿就是一会儿!   想着,郁泉秋赶紧转过身,刚想招呼医师回来,扭头之后还哪里能见到医师的影子?   刚刚还在呢,怎么转个脸,医师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没了?   郁泉秋着急地四处转头看,可能是看她慌里慌张的,小家伙贴心地用小奶音对她道,“妈妈,刚才兰阿姨就走了。”   连声招呼都没打,她就这样走了?!   不行,她还有好些藏在心窝里头的肉麻话还没和医师吐露呢,医师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听了女儿的话,她急急忙忙就要过去追,手刚搭上轮椅,身后就传来她妈生气的声音,“四儿你要是再敢踏出家门一步,我就立刻触死在门口!”   她性子烈,八成是遗传自她妈。老太太如今年岁虽说不小,可照样还是风风火火的。   她能干出来拿冰自残的事儿,她妈当然会说一不二地碰地。她相信,她要是真的走了,回来就得给老太太准备棺材收尸了。   虽然老太太有点偏心儿子,可毕竟是把她拉扯大的亲娘,她还不至于真个不孝到把亲娘逼死。   郁泉秋怕了,推着轮椅慢慢转了身。   反正医师不就在那里么,只要能寻到机会,她啥时候不能过去看医师?当前,还是得稳住老太太。   看女儿还不至于太叛逆,老太太糟糕的心情也慢慢变好了一些。   看一眼女儿可怜兮兮地坐在轮椅上,也有些心疼,毕竟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有不心疼的道理。   看了郁泉秋一眼,脸色缓和不少,“外头风大,又冷,快带着牧牧进来吧。”   “好。”郁泉秋巴巴地应着,努力扮着自己乖巧可人女儿的形象,以取悦老太太。好让她逮到机会出去找医师。   不过,姜是老的辣,以老太太火眼金睛,哪里会不知道她打得是什么算盘。   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异常神出鬼没,经常在她想要偷偷溜出去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声音不高不低地问,“四儿,你要去哪儿?”   “我…我要去买盐。”她只能用这样琐碎的理由搪塞。   “油盐酱醋我都买好了,前头赵大爷给咱们送了好些米粮,也够吃两个月的,这段时间,你就哪儿也不要去,好好待着吧。”她妈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一板一眼地和她说话,看架势,完全就是清朝时候的老佛爷。   赵大爷和她们家无缘无故的,干什么要送粮食给她们。估计老太太心里也清楚这是医师托着办的,但既然明面上不是医师送来的,老太太心里也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头一次,郁泉秋有些埋怨医师的温柔体贴起来。   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还让她找什么借口去寻人呐!   老太太看她比看犯人还严,就差到了她方便的时候也跟着了。   不过,跟那也差不多了。老太太派了她女儿时刻盯着她的动静,说一旦发现她有跑路的倾向,就立即要告诉她。   老太太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还十分不要脸皮地学着她骗小娃娃。   尽跟她女儿说什么“要是你妈妈走了她就不会再要你了”的话,害得小家伙紧张地不得了,时时刻刻黏着她,就怕她跑了不要她了。   被一老一小看着,就是她有那贼心要跑路,也找不到机会下手。   每天只能窝在家里头,给女儿做做鞋缝缝衣裳袜子。   哪儿也没去,脚养得差不多了,却也闷得都快长草了。   这样一被“监禁”,一个月就快过去了。虽说覆盖在地上的雪还没化光,有许多的人却已经陆陆续续地返回了岭上,等着厂长发话上工。   经过一个月的“教育”,基于她的良好表现,老太太慢慢地对她放松了看管。   她终于能瞅着机会去找医师了!   想想,她做梦都能笑醒。几乎一个月没见医师,心里头那份滋长的爱恋就像野草一样,越长越疯,她迫不及待地就想过去寻医师。   在一个明朗的午后,日头高高化在天上,泛白的日光照得人身上懒洋洋的。   她妈打着络子,打着打着低头睡着了,女儿吃饱后玩了一会儿就睡下了,看见这样,她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   对着水缸里的水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裳,蹑手蹑脚地丢下手里的鞋样就往外跑。   她要去见医师了!   越是想,她心里越是激动,心几乎都要快蹦出来了。她在路上掩饰不住喜悦地蹦哒。   只是,还没走到医师的宿舍门口,在半路上她就被小六姑娘拦下了。   “六姑娘,好久不见啊,什么时候走?”郁泉秋心情好,问话也笑得和花儿一样。   “郁姐,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漂亮啊。”小六姑娘嘴巴甜,笑呵呵吹了她一阵,才笑说,“下午就走。”   “这么早?”她倒是惊讶了,“不是说等化冰再走么,这地上的冰还老厚呢。”   “我也想晚点走啊。”小六姑娘也很无奈,踢踢地上的冰块,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再晚就走不了啦…耿医师他们没过年就走啦,再晚,我老头说,恐怕我就要像兰医师她们一样,被装着运到不知道那个山沟里去当苦力了呢。”   “……你说什么?”听见她提到医师,郁泉秋异常的敏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见的东西,“你说兰医师…她怎么了么?”   “郁姐,你不知道么?”小六姑娘惊讶看她一眼,“兰医师她们走得时候,可隆重了呢,几乎大半个磨子岭上的人都过去送了。大家说,难得磨子岭这个穷地方,来两个这么好的医师。受兰医师照拂那么多,我也过去送了一下,还送了兰医师一些我亲手做的辣酱呢,嘻嘻。”   小六姑娘笑呵呵说着,看她脸色越来越差,不禁慢慢住了话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道,“郁姐…你不会不知道…兰医师已经走了吧?”   她怎么会知道?   她又从来没听她说过,一直以来又都被她妈关着,不通消息的,她怎么会知道!   郁泉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医师之前不拒绝她了,合着就好像是死囚临走前的最后一顿饭一样,医师这是知道她要走了,所以才在走之前弥补她的么!   好你个兰善文,你原来是图谋已久的,你给老娘记着,老娘要是再见到你,保准一巴掌扇死你!   气得恨不能现在就冲到医师面前,掐着她脖子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件事,郁泉秋卷卷袖子,想了想,转身就走。   “哎,郁姐,你不会是要去找兰医师吧?”看见她这副找人干架的样子,小六姑娘赶紧拉住了她,苦口婆心地劝她说,“郁姐你冷静点,你见不到兰医师的。”   “为什么?难道她还敢不见我?”郁泉秋柳眉倒竖,挽挽袖子表示自己也不是吃素的,凶神恶煞道,“她要是敢不见我,看我上去撕她!”   说完,她狠狠地挥了两下手,磨了几下牙。   对于曾单手拿着竹竿,将几个把鸭子赶到她家麦田里的姑娘扫倒在小河里头的郁小同志来说,单手擒了医师那瘦得跟豆芽菜的身板儿,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是,郁姐,这不是兰医师见不见你的问题。”对于她彪悍的作风,小六姑娘很是欣赏,但欣赏归欣赏,劝她还是要的。“兰医师,她应该是不能见你。”   “为啥子?她得了天花了?”郁小同志很是不信。   “哎,我的郁姐,你还不知道么?”小六姑娘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溜到她耳朵边,对她悄悄道,“我怀疑啊,兰医师该是被拉到哪个穷乡僻壤关起来了,你见不到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给我家安度打广告,晋江安度非沉,新坑《傲娇没有女朋友》欢迎去戳~   ☆、41   穷乡僻壤?难道这偌大个华夏还有哪个地方比磨子岭还要穷, 还要偏僻的么?   医师为什么会被关起来?就算被关起来, 为什么不在磨子岭, 还要换个地儿?   郁泉秋搞不明白了, 稀里糊涂地头都是晕的。   问小六姑娘,她却把脸一仰, 撇嘴说,“当然有了。郁姐你是不知道, 这世上穷的地方可多了, 这磨子岭还算好的呢!要是再往西边儿走点, 那才惨呢,喝的水都没有, 一年洗不了几次澡的, 吃得穿得更别提了!我爹在信里跟我说了,为了磨练人的意志,就得年轻的往西边北边调, 你听厂里的广播,不是好多青年都去北大荒了么。这磨子岭啊, 也就只凑合着接收接收老弱病残了。”   “兰医师她们年轻, 当然要往西边儿去了。”   说完, 她叹口气,“这都是没法儿的事,上头发下来的文件没到不久,耿医师的老娘就靠着人脉把他弄走了,听说李记者的爸也和我老头一样投了右…所以像咱们这样的人才能回得去。哎, 兰医师和吴医师那个身分……她们不吃苦,谁吃啊?郁姐,你是不知道,我听人说,兰医师爸爸的罪名可重了,要不是他身体向来不好,啧啧…”   听了小六姑娘的话,郁泉秋觉得胸口塞了大石头一样,闷得厉害。   奶奶的,她还没把嫖费替医师垫完呢,他妈的她就走了,好好的钱都花不掉,可不弄得人心里难过么!   她不自觉逮住小六姑娘,着急问,“那她这样一走,多早晚回来?”   “这个……郁姐你问我也不知道啊。”被她抓小鸡一样提起来,小六姑娘一脸的无辜,“郁姐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你让我怎么好好说!人都跑了,枉我还费尽心思怎么跟她上床呢!”   郁泉秋一激动起来,什么话都往外头蹦。也顾不得人家是怎么个想法儿了。一把抓住人,着急道,“小六姑娘,你知道兰医师去哪儿了么?”   “嗨,郁姐,就算我想帮你,也没办法啊。”小六姑娘苦着一张脸,跟她解释说,“郁姐,这是上头决定的事…咱们不过就是个平头小百姓…哎,怎么能管这些呢?”   郁泉秋听了,失魂落魄的垂下手来,喃喃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这国家那么大,我上哪儿找她去……”   “郁姐,你也别难过。”看她这样,小六姑娘也不好受。   这磨子岭上,不嫌弃她男女作风混乱的,也就只有兰医师和面前的郁泉秋了。   两个人都是难得的好人,可赶上这时候,又哪儿能说得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   “郁姐,你别急,等我回去了,我再替你想想法子,兰医师一个大活人,哪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小六姑娘安慰她说着,又脸色不大好地跟她说,“不过,郁姐,你的成分也不怎么好……我听我爹说,这场风波又卷土重来了,比以前还要猛……你身上的身分标签要是去不掉,肯定是要吃苦的。”   什么吃苦不吃苦的,苦瓜伴黄连她都当饭吃过,还在乎什么吃苦?   郁泉秋心灰意冷,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就要走开。   “哎呦喂我的郁姐,你可真是急死我了,你怎么对这件事就是不上心呢。”   皇帝不急,她这个假太监就快要急死了。   小六姑娘一脸要哭的神色,拉着她不让她走,说,“郁姐啊,我可真心当你是我姐的,所以我才劝你的,你别不当回事!”   “放在心上又怎么样。”郁泉秋看得很开,淡淡回她,“我没有可以走/后/门的亲戚,难道你要我陪那些男人上床,好让他们把我的资料改了?”   这年头,有关系就走得是爷爷道,没关系走,就得走孙子道。   她全部身家加在一块儿都不到厂长手表价钱的十分之一,还说什么成分?   尽早还是回去洗洗睡睡吧。   “哎,我老头如今权利被夺了大半,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小六姑娘愁眉苦脸地说,“不过郁姐你放心,等我回去了,我一定替你想法子!”   “嗯,谢谢你。一路顺风,我没得什么送你的,不过你要是想回来,随时可以过来我这边住。”郁泉秋干巴巴地说完,就丢了魂儿似的转身飘回去了。   身后小六姑娘对着她的背影叹了好几回气后,回去宿舍收拾行李下岭去了。   这几年来,岭上从大城镇过来的人,走了来,来了走,本地的人早就不奇怪前几天还在喂猪拔草的小伙子小姑娘转眼间就坐上车被拉走的事了。   所以,就算因为走了医师,磨子岭又重新变成原来的那个看不了病就上吊的磨子岭,大家伙儿还是有滋有味地活着。   准确的说,是照着原样活着。   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整天的生活重心全围着吃和穿转。   汉子四五十岁到了,就买个媳妇,姑娘生下来要不被掐死要不养到十岁卖给人家当童养媳给儿子娶媳妇铺路。   生了孩子则继续这样循环过日子。一代代人,就这样耗死在磨子岭上。   就和动物觅食一样,完全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没人怀恋走了的医师们,除了神思恍惚的郁泉秋。   不过,她对于医师的爱恋和想念,不久就被逼迫得只能在晚上夜深人静时爆发了,再往后,是根本想都想不了了。   医师走后不久,就开春了。男女老少陆陆续续回了岭上,等着厂长发号施令,重新开火。   等来等去,开火的广播没听见,却听见管事的和会计每个人拿着大喇叭,一圈一圈地绕着磨子岭喊:同志们,上头说了,我们不能只专注于这样简单的身体锻炼,就因为我们工/人朋友只知蛮干,所以才让一些居心不良的人混进了我们中间,想要破坏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果实。这样的事,是绝对不被容许的,所以,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揪出这样的人,改/造他们!   啰嗦了一大圈儿,他们到底想说啥?   一大群不识字的土老冒儿,听不懂他们说得是什么。   可人到底比动物精明,过了一段日子,心眼多的,就发现厂里练钢的炉子被悄悄摸摸运走了,偌大个地方,被改成了一间一间仓库的样子。   厂外头的招牌也换了。不再是某某炼钢厂,而是换了个样儿。请识字的人来认,说上头写得是某某讲习所。   派出所倒是听过,但讲习所是个什么玩意儿?炉子被运走了,厂长不让咱们开工炼钢,没得工钱,吃啥子,喝啥子?   鬼知道!   一群人跟看见头次人的猴子似的,整天聚在一处,看一些穿得奇奇怪怪地认不得的人穿梭在钢厂和山路间,把炉子运走。   叽叽喳喳讨论半天,没得结果。郁闷得了不得,一些男人将要带着媳妇孩子回老家的时候,许久不见面的厂长穿着一身蹙新的军大衣现身了。   还是那副神气的样子,挺着将军肚,拿着大喇叭,高兴道,同志们,虽然咱们在炼钢上没得大成就,可是如今上头又分派给咱们一个大任务,只要完成这个,咱们就都是模/范/标/兵了!   年轻的姑娘,谁也没有闲心听一个秃头老男人在那儿吹水。   以往的郁泉秋也是这样的。但是,这次,她难得的一言不发地听完了秃头老男人的话。   并且,还异常认真地一边听,一边琢磨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她理解不了医师为什么会被拉走,所以,为了理解,为了找到医师,她愿意认认真真地学习这些听起来就拗口的词汇。   厂长异常兴奋地吹了快有两个钟的水,直到把大粗瓷茶杯里头的水喝完了,才意犹未尽地说出重点,“总而言之,这钢暂时是不需要练了,上头说了,咱们这磨子岭是个宝地,好好开垦开垦就是第二个苏湖,所以这些日子,大家就好好干,可不能辜负上头对咱们的期望啊!”   好好儿的钢,怎么就不炼了?现在才想起来要好好种田,那为了炼钢被熔掉的农具又怎么办?   明事理的男人们旱烟抽了一杆又一杆。   厂长却不理会这些,兴冲冲地说完后,就给厂里的人分了队,让自己和厂里几个主管的亲戚当了组长,领着一群人,开始开荒。   不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统统都要干活。   从清早鸡叫第一遍开始,一直到月亮偏到东边树梢为止。   连续干了十几天,连队里头那几头老牛都累的倒在草稞里头动不了了,厂长却没有半分给她们放假的意思。   但大家能忍就忍了。毕竟么,为了讨生活,干什么是容易的?   可是,在大家兴奋地等着月底结账的时候,厂长却慢慢悠悠地呷一口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红本,慢条斯理地对他们说,同志们,咱们不时兴结工钱啦,那简直就是资/本/家蚕食咱们工/人的代表,上头说了,从今往后,咱们就以记工分来代替工钱!   ☆、42     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什么叫工分。   可能是怕底下人闹事, 厂长马上站出来解释说, 这工分啊, 就和学生仔们考试一样一样的,就是说同志们干得越多, 记得分就越多,到最后得的东西就越多哇!   真是这样儿的么?没人知道。   反正听说全国都是这样弄的, 那可能这样做, 就是对的吧。   没人反驳了, 大家顺从地过着日子。习惯地发了几句牢骚就散了。尽管那日子比以前更苦,更累。   活做的多, 工分也多, 以工分换到的钱却越来越少,米粮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个劲儿的在长。   渐渐得,一些人家就买不起米, 买不起面了。转而用磨得玉米苼子伴上野菜做吃的。   几个月下来,各个变得又黑又瘦的。   郁泉秋也不例外。不过, 她尽是瘦了。   知道磨子岭春夏的日头毒, 所以即使是在野地里做活, 她也不忘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   白是比人家白了一些,可因为她没什么心思吃饭,加上想要省下米粮给她老娘女儿,从原来的一日三餐减到了一日两顿。   勉勉强强让自己不被饿死的程度。   岭上原来过来的年轻人都走得差不离了,在春后不久, 就连李建魁他们的铲雪队也要撤走了。   那天日头还不错,李建魁叫人把她从田野里喊出来,在一个小坡上等着她。   自从他们在年关分别以后,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了。几月不见,他整个人变得比从前颓丧了好些。   胡子拉碴的没心思刮,身上军大褂的领口都翻了起来也没空管,脸上也黑瘦不少。   她过去时,他正蹲在一个木桩子跟前,抽着磨子岭上自产的旱烟。   烟叶燃烧起来时愀得人不住地想要流眼泪打喷嚏,看她泪眼朦胧地拿袖子捂住鼻子时,李建魁贴心地把烟灭了。   烟蒂丢在地下用脚踩了好几下,才哀哀地抬眼看一下她,哑声跟她开口说,“泉秋…我要走了。”   这个时候,她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低头,干巴巴回,“嗯。我知道了,你…一路小心。”   李建魁的脸色瞬间暗淡下来,望着她欲言又止。可能他还想求一些她其他的话,比如你最近过得好不好这样客套的话的。   可是她实在是说不出来话了。   她如今累得连医师都没功夫多想,又哪里有闲心抽功夫去跟他说一些什么话,关心关心他如今的生活怎么样?   她没有那个心力了。   可能是成分特殊,分给她的活比普通的姑娘都多些累些,她比农田里的水牛还要卖力干活,却没有水牛那个待遇,能得生产队上上下下当祖宗一样的照拂。   公家的东西,弄坏了是要坐牢的。一个人抵一头牛,太亏。   是牛亏了。   所以全生产队对那几头水牛比对父母都上心。   至于她这种犁不了田,挑不动担的人,有谁去管?   肩膀上被挑子压得都是水泡,也只能半夜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对着煤油灯,一边无声地哭,一边咬牙把水泡挑掉。   她又没有男人,这些分给她们家的活,她不干,谁干?难道让她老娘和几岁的女儿去干?   尽管也有趁着她吃着苦,想要趁虚而入的,但都被她不留情面拒绝了。要是有人想对她用强的,她就跑到厂长那里告状。她算是看出来了,厂长因为她的身分不敢动她,还只能帮着她训斥那些地痞流氓。毕竟改/造改/造,人都死了还改造什么?   有些事情,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   厂长有个表亲,对她垂涎好久了,却因为顾忌她的身分不敢对她下手。同在生产队里的其他姑娘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她有次晚黑下工回来,听见公田旁边为了灌溉庄稼而打得井里头传来“扑通”一声响,本来以为是掉进里头的石头,第二天清早起来,才知道原来是东头柿子树底下住的姑娘投井了。   原因么,都是心知肚明的。   从这以后,她每天出去都习惯性带一把刀。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自杀的。她就这样在夹缝里勉强活着。   没人心疼她。不是每个人都像医师那样疼她的。   这些日子,厂外头的围墙上贴的标语也变了。从全民炼钢变成了全民大生产。   全国的东西,就是要厉害些。什么事都要为这大义让路。   以前炼钢的时候,七八十的老人和十岁往下的孩子,还能轻省点。   老人四野里捡捡柴火回去烧饭,孩子们跟着厂里一个读到初中的青年人认认字。   可是如今,全国的人,没一个是轻省的。   她老娘,快七十了,还得下到满是泥的洼田里和年轻人一道栽秧。牧牧虽然小,却也要帮着十岁出头的大孩子在磨坊里头推石磙。   这是全/国/人/民每个人都要做的事,你不做,是不是为了搞特殊,好破坏咱们的胜利果实?   每次干活回来,看她老娘不住地捶腰,牧牧扑到她怀里哭手疼脚疼,她的心肝就和碎了一样。   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的。   外头的风气越来越坏,早上挂在竹竿上的衣裳,晚上去收,就不见了。晒在外头的菜干也经常没了踪影。   无可奈何,她只能过去一个大爷家抱了条小狗回来,拴在外头,看着家防着人。   别人的心越来越坏,她的心越来越累。看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估计要不是有她老娘和女儿牵绊着她,她就得和生产队里几个被欺负的姑娘一样投河了。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北边那里有大片的荒地,上头紧急抽调全国的青年过去开垦。我就报名了。”李建魁继续对她说道。   “那很好啊。”勉强扯了抹笑在脸上,郁泉秋道,“你小心点啊,我听说那边天冷,冬天连脚掌都能冻掉的。”   “我本来想,要是我们结婚了,我就带着你和大娘牧牧一块过去的。”李建魁忧郁地看着她,犹豫说,“上头认命我当了连长,跟着我到了那边,你就不用那么苦了。”   “我不苦啊,我活得很不错呢。”郁泉秋笑得更开,以表现自己简直活在了蜜罐里,“你安心过去吧,不用管我……北边儿可有大把好姑娘等着你呢,你为了我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不值得的。”   她话到这个分上了,李建魁当然知道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了。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明白,望着她,红着眼睛痛苦道,“泉秋…我到底哪里不好?要是你嫌我对牧牧不好,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只疼牧牧一个,好不好?”   对于看重子嗣的男人来说,这可能是他最大的牺牲了。可惜,郁泉秋从来就不信男人的鬼话。   他们和女人谈情说爱时,满嘴都是甜言蜜语,可当他们得到女人以后,就再也不会把地位子嗣和女人摆在同一个位置。   “没有,你很好…是我不好,攀不起你。”郁泉秋淡淡说着,山坡上的风吹起她面前一缕头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瘦得跟纸片一样。还是马上就能被风吹走的那种。   “建魁,你是个好男人…不要再跟我纠缠不清了,过去那边,找个好姑娘就和她结婚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尽管她神色冷淡,李建魁却还是硬要缠着她问个究竟。“我不相信…你这么拒绝我,是不是还念着耿双年?他已经和人结婚了,你不要再想了!”   耿双年结婚了,和谁?医师么?   郁泉秋的心忽然被这句话提了起来,装作当真喜欢耿双年而听见这话嫉妒的样子,问他,“真的?和谁?”   “你也认得,和兰医师他们一屋的李婉莳。”   听见“认得”两个字,郁泉秋都已经想好了再见到医师要怎么打她了。   及至听见记者的名字,她才暗自舒了口气,还是装作不可置信地模样,继续套他的话,“怎么是她!她长得又不是很好看,要是兰医师我还能输得心服口服!”   “结婚也不是都看容貌的。李婉莳的爸和耿双年他妈和如今上头当/权的人亲近,为了联合起来,当然乐见结成儿女亲家。”   李建魁不疑有他,和她解释道,“反观兰医师,听说她父亲…反正不可能是她的,耿双年虽说喜欢她,可他妈是不会同意的。不仅如此,我听人说,为了让她儿子断了念想,她还和上头说了,把兰医师弄到西边的通山去了。”   说着,他顿了一下,“这老太太也是心狠手辣,只想到自个儿的儿子,没想过通山是什么地方,让人家闺女过去不是祸害人么。”   妈的,耿双年他妈,简直是个老巫婆!   郁泉秋听了,心里把耿双年他妈倒过来翻过去骂了几百次。心头又忧又喜,喜得是知道了医师过去哪儿了,忧得是不知医师怎么样了。   听李建魁话里的意思,医师去的那个地方,似乎比这磨子岭还要惨。   几个月过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过得苦,好歹还有个亲人在身边,医师就一个人,会不会受人欺负?   沉重的心思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却见不到她。   ☆、43   李建魁约她见面后不久, 就跟着铲雪队撤走了。   怕她被欺负, 还特地当着全厂人的面儿对厂长和他手下的人淡淡提了一句, 我李建魁蒙上头看重, 如今过去东北开荒当连长,最放心不下的, 就是郁同志,还请厂长多多照拂照拂她, 我往后跟她写信, 要是听见她说了什么不好, 可就怪不得我不顾乡亲情面了。   普通人家,儿子干到排长就该做梦笑醒了, 何况还是连长这个在磨子岭上能压死人的官儿?   听见他这么一说, 厂长立刻点头哈腰,连忙低头向他保证,一定好好对待郁同志的生活。   托了李建魁的福, 压在她身上的活儿总算是减了一些。不过,最让她得感谢李建魁的, 还是他告诉了她医师的所在。   好像在沙漠里走了几天几夜的人突然碰到绿洲一样, 医师的消息对于她来说, 无疑就是甘霖,将她荒漠的心田一下子滋润了。   每天在地里头,被毒辣的日头晒着,跟着老牛一块儿氂草也没得什么苦和累了。   就像厂里岭上新近成立的文化队里年轻小丫头唱的:革/命就是那太阳啊,温暖人民给希望啊。   响应主席对青年人的号召, 队里头都是十来岁的小姑娘。   小丫头们虽然年纪小,嗓门却像春天的布谷鸟似的,轻快得很,唱出来的歌调子不怎么好听,胜在音色好。   有时候她累了,直起来腰抹汗的时候,也会哼上那么一两句,革/命熔炉火正红,温暖人民造英雄……   温不温暖她不知道,在磨子岭上,四五月的天,晒得人要蜕层皮,也不需要温暖。   但自从知道了医师的消息以后,她往后每天不管多累,都能梦到医师。   还是那副温柔貌美的样子,有时是穿着她刚来钢厂时的清领的白衫,有时是那件能衬出医师修长身材的军大衣。   穿得衣裳,脸上的神态不论怎么变,那分蚀骨的温柔和她浅笑时眉间的微小动作,在她的梦里都清晰的很。   有几次,她甚至梦见医师站在她家门口新栽的香樟树底下,对着她招手笑。   墨染一样的眉毛弯起来就和下工时挂在树梢边的月牙儿似的,背后的香樟已经长得又高又大了,日头晒下来觑过树影子,映在医师的身上,斑斑驳驳的,让她心里喝了烧酒一样,又疼又醉。   想和她打招呼,张了嘴,却总是喊不出来话,着急得出了一身汗后,惊醒了,才知道自己竟然又做梦了。   每回醒过来都是在半夜。   她没有钟表,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只是看看外头的月亮还高挂在南边,总算知道该是半夜。   一边看着外头的天色一边想着医师,不知不觉时候就都过去了,抵不过困意要睡过去的时候,外头催上工的哨子就响了。   每天睡得不够,时候久了,就连牧牧都察觉到她经常精神恍惚了。   有天晚上,她下了工刚回来,就见小家伙小鸭子摆蹼一样“突突突”地跑了上来,她正奇怪小家伙怎么那么晚还不睡,就见她献宝似的,从背后拿出来一个芭蕉叶子,对她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你是不是晚上热了睡不着?我帮你扇扇,姥姥说了,你要好好睡觉,不然,就要生病了。”   说完,她真的摆着那芭蕉叶左右扇了起来。   凉风吹在她脸上,让她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淌。   小家伙几个月以来,明显的黑了,瘦了,芭蕉叶子那么大,扇了几下就拿不住了,累得手疼还噘着嘴不肯放,固执地要给她扇风。   她看得心疼得厉害,赶紧把她抱住不让她再扇了。   摸摸她瘦下去的肩骨,想起她每次推完石磙回来让她给她挑水泡的哭声,心里就好像吃了十斤黄连一样苦。   牧牧今年才几岁,就要受这样的苦,她还那么小,她有什么错,怎么还要跟着她来吃苦改/造?   她不明白,也不想知道革/命是怎么送温暖给人民的。她只知道她的温暖就是医师,再见不到她,她估计就没力气再活下去了。   所以她想,一定得想办法过去通山一趟,不然,长久见不到医师,她真的要死了。   打定主意以后,她就想法子打听怎么过去通山。   这种时候,是没有车队要往外头开的的。要想出去,只能走磨子岭小镇上的汽车站。   可今年开春后,不知怎么,那汽车站就成了镇长家开的一样,收费一提再提。她托人问过,过去通山,来回一次要十块钱左右。   十块钱,加上路上的吃饭钱,不备之需的钱,零零总总,她觉得至少要三十块钱才够。   所幸上工的时候,主要是给工分,也会给一些钱。虽说不多,尽力凑一凑,她相信好歹是能凑够三十块的。   而且,在上工之外,她还发现一条赚钱的法子。   在医师她们走的第三个月,一辆敞篷的解放绿皮车又拉了一群手提着行李的人过来。   和医师她们这样年轻的人不同,里头的大多是五十岁往上的老太太老头子,一个个头发斑白了,蹒跚着步子,精神头不是很好,身上都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衣裳,暗洞里头的灰老鼠一样,让人看了,觉得很不体面。   听厂长介绍说,这是从首都直接拉过来的,和她这样单纯因为成分需要原因改/造的不同,这些人,大多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不好的资料厚厚的写在档案里头,是要重点改/造的对象。   果然如小六姑娘说的一样,磨子岭只合老头儿老太太进来改/造的。只是这些人,不管年纪怎么大,还是要进那个讲习所里头学习的。   所以,在这一群人到来的第二天,厂长就让厂里的几个年青力壮的男工当了这群人的改造排长,让领着他们干活锻炼。   他们不但住的地方要自己一块泥胚一摞茅草地亲手盖上,菜园水井都要自己开自己挖,有时候,厂长还让他们帮着下下地,栽秧啊,放牛啊,全都得干。   活儿太多太重,衣裳就没空儿洗,好在这些人活儿多,每个月的钱给的也怪多,有了钱,就趁上工的时候偷着拜托住在周围的住户们帮帮忙洗洗衣裳。   洗一次,收几毛钱,她觉得挺划算,比在田里头累死累活赚得多,于是她就靠这个慢慢儿攒着钱。   世道变了,人心也在变。这些人在厂里的本地人看来,应该是属于最低等的、能欺负的那种。   所以,那帮子老头老太太佝偻着腰辛辛苦苦种的菜,比如韭菜,常常刚长了些儿芽,就被割走了,托给人洗的衣裳,也常常就不见了踪影。   厂里头的人得意于为国家做了贡献,替国家教训改造了这些人,她倒是没觉得这群老头儿老太太怎么不好了。   男的一个个谈吐都文明得很,一个脏字儿都不蹦,比那些一到了夏天,就光着黑黢黢的膀子,身上臭气熏天,满嘴“艹你娘”,专门想着怎么拐人家闺女上床的本地男人好多了。   老太太也很和气,不像那些恶婆婆似的,牙尖嘴利的不让媳妇吃饭。   而且,他们还总是给她一种她爷爷的错觉。不是说年纪,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爷爷从小在城里的小书坊里头当学徒,帮着掌柜的印印书报,耳濡目染的也就知道了许多故事,她小时候,最喜欢抱着她跟她讲。   这一群老头老太太们知道的典故比她爷爷知道的还要多,有时候几个和她熟识了的大爷大娘得了闲功夫,偷着送衣裳过来了,看见她的牧牧坐在小板凳上拿写字板在写写画画的,就会忍不住摸摸她的头,抱着她亲两口,再教教她字怎么读,画儿该怎么画,当真是把她当成孙女儿在疼。   托他们的福,牧牧这段时候,比上学知道的东西还要多。   因了这个,她对这群大爷大娘们也都客客气气的,有什么忙能帮上的就帮,实在不行的再想办法替他们找找别人帮忙。   一来二去的,在整个讲习所里头学习的老头儿老太太,差不多都认识了她,因为她不会把衣裳偷走,价钱比较公道,而且为人和气,渐渐的,大家都默契地只把衣裳送到她这里。   而且,怕她累到了或是伤坏了手,一次性不会送太多过来,就是实在要穿了,也会因为不好意思,在送来衣裳的时候,顺带送上一两瓶本地专管护手的红霜油。   衣裳多了她和她老娘两个人的确是有些忙不过来,于是她就在一次过去镇子上打听通山消息的时候,顺带领了两个姑娘回来,帮着她干活。   俩人,一个是哑巴,已经十五岁了,怕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哑巴,没男人敢要她,爹妈嫌弃养着累赘,一边骂着养了赔钱货,一边就把她撵了出来,她在镇上替一个大爷寄信的时候,她刚巧就在邮局边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头上缠辫子的毛线都短得快断掉了,不知道从哪里捞了一簸箕的螺狮,在她走出邮局的时候,怯怯地走上来示意她要不要买。   还好那时候是大热的晌午头,巡街的小将们都回家睡觉去了,不然,一定得把那傻丫头以“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经济”的名义逮回去。   还有一个,也是十五岁,不过她八岁就被卖做童养媳了,那时候她丈夫刚出世,没等到丈夫长大,却在十四岁的时候,被个男人骗着怀了孕,婆家生气把她浸了猪笼,不过她命大,磨子岭去年发了大旱,河水没把她淹死,流产也没把她疼死,在河滩上缓过劲来后,她就一个人跑了,四处找工做,碰到郁泉秋的时候,她正帮着镇上的铁匠拉炉子。   她过去替大爷大娘们重打农具的时候,无意间就听见铁匠跟她说了那姑娘的身世,一边叹气一边跟她说,大闺女啊,这日子不好过啊,说是要集体干活,可是你看看,这打铁的哪样东西不是阿自个儿出的,一群人整天逍遥快活,只有阿们这样的老实人才会干活。这替阿拉炉子的小姑娘,怪可怜的,阿这常有些二流子过来,不大安生,大闺女啊,你不是从厂里头下来的么,能不能把这丫头带着跟你一块儿过去厂里头干干活?厂里头毕竟属于国家管的,阿这么老了,打也打不过那帮人,她要是被那帮人欺负了,怎么搞?   铁匠和她说得声泪俱下的,她也觉得这小姑娘跟她遭遇挺像,叹了口气,把人都领了回去。   请了个大爷在她们屋里头又隔了屋子出来,让人住着,对外就说是她的两个表妹过来投奔她了。反正人家也不知道她的亲戚关系。   有了两个人帮忙,每天日子也好多了些,而且俩小姑娘心地不错,对牧牧像对亲女儿似的,也不求什么,一日三餐给管饱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她在一边看得心酸。这世道这么艰难,也不知道医师是怎么过的。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磨子岭进入七八月份最热的时候,她有天打开钱罐子一看,竟然攒了快有五十块钱,看医师应该绰绰有余了,刚要满心欢喜地抱着钱过去找医师的时候,磨子岭上又派汽车送来了两个人。   ☆、44   当然不可能是上头把她的医师又送还给她了。   不过, 这俩人跟医师长得还挺像的。   彼时, 在看见面目慈祥的老太太搀扶着似乎腿脚不大好的老头儿一步一拐地往前走的时候, 路边刚端着一盆衣裳从小溪边走回来的郁泉秋差点儿要过呼吸了。   哦, 天呐,她还等着往后跟医师粘糊得差不多了, 把医师一根骨头都不剩的吃完再去面对她的公公婆婆的呢,谁知道竟然在这样的时候就见面了!   别问她怎么一见人就知道是她公婆的。实在是, 能生出来医师那样仙儿似的女子的人, 能是等闲之辈么?   几乎在瞬间, 郁泉秋就知道为啥医师身上总有股仙气儿了。   因为她的准公公,就是穿着灰不溜秋的工装, 也是一身儒雅的书生气, 而她的准婆婆,虽说上了年纪,脸上有了风霜留下的沧桑, 可从她保持良好的身形和她的气质上头来看,也是不难看出她年轻时该有多好看的。   她的准公公是高官儿, 婆婆听说年轻时候是文化团里头的台柱子, 怪不得呢。   妈的,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郁泉秋郁闷地想,还好她和医师生不出孩子,否则,万一那娃像她, 该咋办?   “小同志,请问讲习所是走这边的路么?”她正瞎想,耳边就传来一声问话,声音温润的很,她抬头,她的准公公正对她温和地笑。   年纪望着该有五六十,头发都灰白了,看着还是依旧有一股玉树临风的样儿。嗯,果然医师气质上比较像她爹。   “小同志?”许是看她没什么反应,她的准公公不得不又问了一遍。   “啊,我叫郁泉秋,叔叔阿姨你们叫我泉秋吧,讲习所的路,是走这条不错,不过这条路常有人过来担水,地上很滑的,我知道一条路,不远,路也好走。”   头次看见公公婆婆,唯恐给人留下不好印象,郁小同志腿都快软了。   可秉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心思,心一横,拿出自己这二十多年积下来所有的勇气,脸上堆出能开出花来的笑,对自己未来的公婆献殷勤说,“叔叔阿姨你们刚到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我带你们过去吧。”   “那真是谢谢郁小同志了。”她这么主动热情,搁常人,怕是早就要怀疑她居心不良了。但她的公公,只是对她淡淡一笑,颇有些诸葛孔明羽扇纶巾指点江山的风度,轻轻颔首说。   不愧是生养出来医师的人,说话客客气气的,给人一股疏离感,又让人忍不住亲近。   郁泉秋在心里感叹,咋这么好的条件不多生一两个呢,这可好,就剩医师一个供养,万一两老让她嫁个男人传宗接代可咋办?   想想有这个可能,郁泉秋越发郁闷。可也不能当着公婆的面儿质问你俩咋不能多生个儿子吧?   只能憋着心思,赶紧殷勤地把准公婆往讲习所里头领。   路上,寻空儿,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和公婆搭话刷好感。并且,还异常居心不良地把话题往医师身上带,好打听打听二老有没有让医师传宗接代的心思。   不过,不愧是医师的爹妈,思想就是不一样。   听她若无其事地说起叔叔阿姨只有一个女儿,怎么不生个儿子的时候,她公公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老爷子不愧是曾经在中/央当高官的人,脸色一板,她吓得头皮都要炸了,以为老爷子是生气了,刚要道歉,就听老爷子对她沉声道,“孩子,不是为了延续后代才生的,也不是为了让她养我们。我们生下她,是为了爱她的,只有她一个,我们才好把所有的爱倾注到她身上,万一我们生了第二个,更爱第二个,对第一个不是不公平么?”   老爷子一席话说得她心服口服。   许是为了响应上头的号召,这磨子岭上,女人生孩子简直就像母猪下崽儿一样,一年一个,一家七八个算少的,有的还生了十五六个的,反正是越穷,生的越多,生下来了却养不起,只能把女儿丢到乱葬岗里头让狼叼走,或者直接丢到小河里头淹死。   “哎,你跟人家小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可能是看见她一脸的痴呆相,以为她被吓着了,她婆婆赶紧拍拍老爷子的手,示意他赶紧闭嘴。   随后歉意地对她笑笑,“小同志,真是对不住啊,他这两年跟吃了火药一样,动不动就板脸给人脸子看,你别放在心上,就当被只老狗吠了几下,啊?”   她还没缓过神来她婆婆到底说了啥,就见她公公赌气一样,甩开她婆婆的手,皱眉说,“你这人,怎么能乱比喻。”   “把你比作老狗算是不错的了,你都不知道我在文化队和厂里是被怎么称呼的。还跟我置气,那兰大部长您自个儿走吧,别让我扶你了。”她婆婆异常淡定,丢下一句话,就当真不管她公公了。   只拉着她的手,笑说,“小同志,见笑了啊,劳烦你快些带我们过去吧。”   “哎,好好。”她几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婆婆公公的互动,心里庆幸还好医师随了她爹,否则,就凭她婆婆这段位,医师要是遗传了她娘,她怎么可能把医师忽悠住带回家?   阿弥陀佛,可真是上天保佑。   郁小同志无耻地认定医师的爹妈就是她的准公婆后,侍候老人当真是比儿媳妇都孝顺。   自从那天送他们过去讲习所过后,每天必过去公婆的住处报道请安。   男女分开住的宿舍有点儿远,她也不在乎,每天早上替腿脚不好的公公挑水,中午就跑到婆婆的住处去,替老太太浇菜园子。晚上则把公公婆婆的脏衣裳都拿去洗了,破衣裳都缝了。   甚至于,有时候,她还会千方百计地搜罗着些好吃的,偷着给公公婆婆送过去,力争在医师不在的时候,替医师尽好孝道。   她这样尽心尽力,讲习所里头的老头儿老太太,当然看在眼里,有时候看她又过来替医师的爹妈干活儿,就打趣她说,“小郁啊,又过来替公婆干活儿啊?”   这讲习所里头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在首都都是有头有脸的,其中,医师的爹妈名声最大,当然都知道他们家里头只有个待字闺中的闺女儿。   不知道郁小同志这是闹的哪出儿,就打趣她怕是想嫁给兰部长的女儿了。   遇到这时候,郁小同志总是嘻嘻一笑就算过去了。   可有次有个大娘竟然当着她婆婆的面儿说了这个,吓得她差点把手里头浇园子的葫芦瓢给丢出去,冷静下来后,就赶紧低头。   唯恐她婆婆看出些什么,怨她勾引人女儿了。   不过,她婆婆段位明显比较高。   笑眯眯地往她这看了一眼后,笑说,要是善文真是儿子,能娶到这样儿贤惠又孝顺的媳妇,就是咱们家的福气了。   这话似真似假的,郁小同志有些搞不懂她准婆婆到底想搞啥名堂,心里头又是咋想的。   不过她估计这只是客套话而已,要真听见她把人闺女拐到了炕上,还不得把她给宰了。   转念一想,知道她和医师上炕一起混搅的只有医师和她自己,这件事只要不泄露出来,谁还能管到她咋的?   想想,郁小同志胆儿就肥了,心安理得地替医师尽起孝心来。   她帮着忙这忙那的,她公公很不乐意了。   有一次,在她又要去挑水的时候,碰巧撞到了他。   看见她的架势,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脸一板,就要夺过来自己干活,并且异常严厉地教育她,“国家就是为了锻炼我,才把我送到这儿来的,我怎么能让你帮我干,辜负国家对我的信任呢?小郁同志,就算你年纪还轻,但这样的重活,不该也不能长久让你来干,你下次要是再这样偷偷背着我把水挑好,我就不喝了!”   “兰叔叔你说得对。”唯恐她公公真的不喝了,郁小同志赶紧缩头附和。放下水桶,做错事的学生一样,乖乖地垂下头听训。   许是看见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儿,以为自己吓到她了,她公公赶紧又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小郁啊,你也别怕叔叔,叔叔只是不想麻烦你干活,你看,你家里也忙得厉害,很不好过了,叔叔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没事的叔叔,您也知道,兰医师先前在这磨子岭上待过一段时候,我可得了她好些照顾呢。她现在不在您们身边,我陪着,也差不多的。”   异常不要脸皮地说完这些话后,郁小同志才后悔起来。   哦呦喂,不好意思把真心话说出来了,还好她脸皮薄,没好意思说出什么“叔叔作为您儿媳妇,我干这些是应该的之类的话。”   不过,这些话也够暧昧了,万一她公公听出来了端倪,可怎么办?   正战战兢兢地想要解释,就见她公公一阵怅然地叹了口气,随即对她真诚道,“小郁啊,叔叔被关在这里头出不去,你既然跟善文挺熟悉的,能不能帮叔叔个忙,到镇上寄封信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兰善文爸爸的话,有一部分参考了钱钟书关于子女的言论,另,此文算架空,求各位读者不要对号入座,发出不正当言论,给作者留条活路,谢谢。   ☆、45   在讲习所里头学习改造的人, 都是不能自由活动的, 只有每天被赶着上工和吃饭的时候, 是和外界有接触的, 其他的时候,就要局囿在这个讲习所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 听钢厂里头的工人给他们上“思想教育”课。   跟讲习所住处离得近,她当然知道这群老头儿老太太的状况。   跟他们走得近, 时候一久, 俨然在他们眼里头就成了他们的女儿了。   不过, 她这段日子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往医师身边凑呢,兰叔叔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啊!   想想, 郁小同志觉得自己像是捡到金元宝一样, 笑得嘴都咧开了,对她认定的公公献宝说,“兰叔叔, 听说兰医师人在通山啊,我的姑妈也嫁在通山呢, 我妈早就让我过去看她了, 我一直忙就给耽误了, 前几天我正打算跟厂长告假过去一趟通山呢,不如,我帮您带过去吧,还省了一笔邮费呢。”   郁小同志嘴甜,扯谎还不怎么打草稿, 加上她话语真诚,人看起来也老实,几句话就说得她公公动心了,叹口气,说,“的确寄信是不如托人带口信稳当。过来这边前,我也想办法给她寄过钱和信还有一大包吃的,本来以为能过得还像样儿呢。结果,后来跟她一样过去通山的一个小姑娘回首都探亲,我们问她善文的状况,她却说她根本就没见过善文收到那些东西。哎,那孩子也是傻,没收到就是没收到么,写个信回来,让家里再托人带过去就是了,为了不让我和她妈担心,愣是一个字都不提。通山那个地方……”   说着说着,她公公哽着声就说不下去了,眼眶还有些红。   她听她婆婆说过,老爷子在爬雪山过草地差点被枪子儿打死的时候,都没怎么吭声,现在却难过成这个样子,看来老爷子是真的疼医师。   不过医师也真是傻,东西肯定是被那些送信的克扣了,她就不会找人麻烦让人归还么。这要是搁在她身上,保准一大耳刮子抽死敢抢她东西的人。   “叔叔,没事的,您信我,我不会克扣兰医师东西的。不但如此,我还有几罐菜想送给兰医师呢。”郁小同志笑嘻嘻说着,忙着开解她公公。   “叔叔当然信任你。”过了会儿,她公公不难受了,对她笑了笑,“只是叔叔担心你,一个人过去通山,万一……太危险了。”   “没有呢,我和我一个表妹一块去的。”郁小同志赶紧辩解。她是想要带上那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姑娘过去的,领她回来以后才发现,小姑娘力气倒是挺大,万一遇到事儿,她们俩一块,就不信拼不个鱼死网破。   “唉…既然这样,叔叔这里还有些钱和东西,你拿着,帮叔叔个忙,去看看善文那孩子好不好。”她公公赶紧进屋里去拿了一个粗布的行李包,递给她,再三叮嘱她说,“信和东西送不到都没事,小郁啊,你人可千万要小心哪。”   “放心吧兰叔叔,我机灵着呢。”   郁小同志笑嘻嘻说着,拎着东西回家就开始收拾行李往通山去。   怕她妈拦她,她还特意编了个由头,说自己要出去隔壁镇子上替个大爷办事,估摸几天就回来了。   隔壁镇和磨子岭没离多远,又加上她多带了个人,她妈也就信以为真了,给她们做了些玉米面馍馍当干粮,还亲自把她们送到汽车站里头,看着她们上车再走。   看着她妈汽车玻璃外头担忧的脸,她愧疚得厉害,可想想不知道过得怎么样的医师,她不得不又勉强将那愧疚压到心底了。   她们坐了一天半的汽车,才勉强到了通山所在的省里,路上又搭了牛车,顺了运货的卡车,在郁泉秋快要吐死的时候,终于到了通山的山脚下。   哑巴姑娘扶着她靠在一棵老松树旁边站着,看她脸色青白,张罗着就要给她找水,她赶紧一把拉住人,摇摇头,虚弱道,“没事,你哪儿也别去,我歇一会儿,等一时就去问问这边的改/造讲习所在哪里。”   哑巴姑娘连连点头,母鸡护崽一样守着她不让人靠近。   闭眼倚靠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她才好受了些,勉强笑了笑,拉着一边眼神担忧的哑巴姑娘就要走,“没事儿,我还好,咱们走吧,快去问问地方在哪儿,找到了咱们还能蹭兰医师一顿饭呢。你在镇上见过兰医师么?”   哑巴姑娘诚实地摇了摇头。   “兰医师,就是住在咱们不远讲习所里头那个兰叔叔的女儿。人长得可漂亮了,性子还好——”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人激动地喊她,“泉秋!”   她一愣,在脑子里头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后,瞬间脸色寒了下来,听不见一样,快步拉着哑巴姑娘直直地往前走。   “泉秋,我是佑堂啊!泉秋!”   听见身后激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她走得更快了,奈何她再快,也抵不过男女力气差距,没走几步,就被人追上了。   随即她就觉得被人拉住了手,不得已扭了脸过来,果然是记忆中那张讨厌的脸。   五六年没见,那张专门哄女人的小白脸倒是没变多丑,不过以前戴个金丝边眼镜好歹还能装装斯文,装装学者呢。现在穿着不七不八的衣裳,上头套了几个不伦不类的勋章,就是戴着眼镜,都遮不住那股子媚俗气。   “泉秋,真的是你!”看见她,面前英俊的男人又惊又喜,笑容铺在脸上,伸手就要抱她,“泉秋,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好久了,你跑到哪里去了?过去你老家找你,哥哥嫂子说你跟家里闹翻就走了,前些时候接妈妈过去你那边住,也没告诉他们你住在哪儿。泉秋,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这位同志,咱们认得么?”及时后退一步,避过他伸过来的手,郁泉秋一脸的厌恶,“大白天的,别逼我喊人!”   “泉秋,你怎么了?”看见她的反应,男人一愣,“我是佑堂啊。你不记得我了么?”   她都这样的态度了,这男人竟然还敢厚脸皮地缠上来,妈的,到底还要不要脸?   郁泉秋火了,指着男人的鼻尖骂,“老娘管你是谁,你他妈再敢拦老娘的路,你他妈信不信老娘敢阉了你?!”   “泉秋你…”可能是被她彪悍的形象吓到了,男人一脸的惊讶,“你怎么变成…”   “变成什么了?变成泼妇了?”郁泉秋冷笑,“张佑堂,你他妈现在才看清楚老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么?”   男人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一边忽然走过来一群拿着簸箕箩筐扁担的男青年,向这边道,“张所长,咱们的农具修好了,可以回去了。”   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就有人吹起了一阵口哨,调笑道,“怪不得所里一群如花似玉的美人,张所长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呢,原来竟然还学汉武帝金屋藏娇么。”   “说什么呢。”男人摇摇头,压下那帮人起哄的声音,不舍地看了一眼郁泉秋,“泉秋,你怎么过来这边了?是在这里住么?你的住处在哪儿?”   “张所长?”郁泉秋皱眉,抬眼通身打量了男人一遍。“你是这个通山讲习所的所长?”   “是啊。”男人征服女人的手段,除了自己的魅力外,无外乎就是权势和金钱。在自己中意的女人面前,能出一把风头,当然是最好的事了。   张佑堂颇为自豪地挺起胸膛,好让自己显得伟岸一些,眼睛发光地笑着看自己面前娇媚的女人,道,“我被分着管这一带,这整个一片儿的讲习所,都属于我管辖的。”   言外之意,你看我厉害么?   暗地里翻了个白眼,郁泉秋鄙视自己当初真是眼瞎了才看上这么个烂人。   妈的,好歹也是抛妻弃女,竟然就换个屁所长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连厂里看门的大爷都知道,这个位子在军队里头连个排长都比不上,还沾沾自喜呢。   懒得理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男人。她只淡淡抬眼皮道,“我有个…亲戚,被送到这通山来了。既然你是所长,能帮我找到她么?”   “当然可以。”毕竟相处过一场,男人当然知道她家里成分不好,对她编出来的理由也没怀疑。只殷勤笑着道,“刚好咱们修好了东西要回去呢,你跟咱们一块回去吧,省得再费事花钱坐车了。”   天掉下来的好事,不赚白不赚。郁泉秋淡淡点头,“那真是谢谢张大所长了。”   “别这么客气,为你不是应该的么。”被她这样冷冰冰的对待,男人反而越挫越勇,估计是有想重新讨她欢心的心思。异常热心地张罗着让她们坐上了所里头运东西的敞篷车,带着她们往所里头赶。   ☆、46   就和所有的公共食堂一样的难吃一般, 整个国家的讲习所都是一样的, 周围的住处全是知/青们自己造的屋子。   不专业的人造的屋子, 能有多好看。不就是能遮遮阳凑合凑合算了呗。   所幸这是大夏天, 通山这个地方,常年不下雨的, 也不用担心万一遇到暴雨什么的该怎么办。   跟着装着一堆农具农肥的车队往山上走不多远,郁泉秋就看见一排排拿泥胚砌出来的屋子, 还有的, 是直接从山里挖出来拿泥和红砖掏出来的洞穴, 外头栽了两排子的白杨桦树。屋子样式比她在厂里住的还要丑。   也许是看见她不知觉皱眉的嫌弃样儿,张佑堂异常热心地在她旁边给她解释, “泉秋, 别看这屋子样式不好看,住着可舒服哩,冬暖夏凉, 我看你出了一身的汗,刚巧几个老乡给我送来几颗甜瓜, 都是旱地里产的, 等你找到人, 给你送过去解解渴好不好?”   郁泉秋不理他,站在敞篷车正中间,扶着车棱望着远处想心思。   张佑堂尴尬极了,又想和她身边的哑巴姑娘套近乎,不过和她说了一堆话, 小姑娘只会“啊,啊”的叫,慢慢儿的他也明白这是个哑巴了。   对着一个装聋的,一个真哑巴,神仙也插不上话。   又不舍地看了郁泉秋一眼,张佑堂才灰溜溜地跑到敞篷车后头和个男青年讨论什么指标收成去了。   见状,郁泉秋暗暗冷笑。要是真有心给她送东西,还用特意到她面前说吗?   妈的,她当初可真是年纪轻轻眼瞎了,才看上这么个人。除了说说大话,聊几句诗词歌赋,他妈的他还会什么?   她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张佑堂倒是不时往这边看了几下,深情的样子让郁泉秋一阵恶心。比晕车还要让人反胃。   好在这折磨也没受多久,不大一会儿敞篷车就一路颠颠簸簸地到了山半腰的讲习所。   下了车,张佑堂让几个男青年把农具扛回去,自己则笑着走向她,“泉秋,你的亲戚叫什么?我去调个名册,给你查查,他住在哪儿?”   郁泉秋依旧是不理他,丢下尴尬不已的男人,拉着哑巴姑娘自顾自往讲习所里头走。   按照她的经验,国家照顾女同志,一般把东头朝阳的地方当做是女宿舍,西头背阴的地方做男宿舍。   这样推测着去找,果然在东西宿舍中间的一个打谷场旁边找到了她心念的人。   彼时,种了一堆红柳树的谷场中间,貌美的女医师正蹲下来帮水牛看病。   麦子堆满了磨得平整的谷场,拉石磙的老牛却不知怎么不动弹了,作为队里唯二且没有什么洁癖的医师,她当然光荣地承担了给牛看病这项任务。   查好病因,刚拿出针筒,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快的声音,“表姐!”   拿着针筒的手一抖,她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通山距离磨子岭这么远,怎么可能呢?   她还特地叮嘱过小六姑娘,让她不要把她的消息外泄……怎么可能?   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她低头继续配药水给老牛打针。   没等她缓过来,声音的主人已经蹦蹦跳跳跑到了她面前,一脸的娇俏埋怨,“表姐!你咋不理我啊,枉费我跑那么老远来看你呢!”   她抬头,郁小同志半咬着唇,明媚的眼眸里头掩不住地都是细细碎碎的泪花,好像车子划过天河溅出来的星光一般,照着她的样子。   半年不见瘦了不少,原本就娇滴滴的惹人爱了,如今这样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纸片身子更是能惹起人的怜爱心思。不论男女。   “表姐,我可找到你了。”努力压住要流出来的眼泪,压住猛地扑到医师怀里的念头,郁小同志摆出来个比天上暴晒的日头还要亮的笑,嘻嘻道。   从正月到七月,足足有大半年,时间甚至没有医师到磨子岭上生活的久。   一段时间不见,再一次看见医师貌美的脸,她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爱她,爱得她在她面前吐出一个字,都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名为爱的火焰填满了她的心,如果没有兰善文这个人,她怕就要被烧死了。   “你怎么来了……不热么?”   七月的通山,热到打着赤脚就会把脚皮烙掉的地步。女医师轻轻问询的话却像一阵清风一样,吹在人耳朵里,凉凉地让人沉静下来。   “不热。”郁小同志睁着眼说瞎话,顶着一头的热汗,对医师笑得明快。   医师也没说什么,深深看她一眼,淡淡点个头后,继续摆弄地上的针筒,往老牛身上扎。   合着她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还不如头老水牛?   郁小同志郁闷了,愣愣地站在医师身边想,哼!生气了!她生气了!   除非医师哄她三天三夜,否则,她再不理医师了!   “同志,你是兰医师的表妹么?你们一家子,基因可真好啊,都长得这么好看。”   她正生着医师的闷气,就见一个穿着卡其工装的男青年红着脸,摸着自己的平头,对她笑呵呵说道。   刚才光注意医师了,竟然没看见这水牛边上还围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年轻力壮的人,此时都在打量着她。   “同志,兰医师既然被分派到通山来了,你怎么没被分走啊?竟然还能跑到这儿来探亲,要探,也是回首都探呐。”也有奇怪她和医师是表亲,家庭成分为啥不一样的。   她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当口儿,医师已经麻利地老牛扎好了针,起身淡淡替她解释说,“我们只是远房的表亲,她家情况还好,富农而已,不用像我这样被关在讲习所里。”   “哦。”这样还能说得过去。一群人明白过来了,看郁小同志的眼光也就不再奇怪了。   望一眼什么还不知道,只顾着傻乐的郁小同志,医师叹了口气。   这几个月,全国各地的讲习所都有传来被下/放的青年私逃的消息,上头关于严惩的文件一个接着一个的发,这讲习所里头的有些人就互相盯着看能不能找出彼此的把柄,好告发出去,替自个儿谋出路呢。   这傻姑娘倒好,自己往人家的网里头送。还好她在这儿,不然,她不明就里地被人家举报了就惨了。   “这牛我打好针了,是中暑了,今天让它休息一天吧,明儿个就差不多好了,前头院里的周教授也病了,让我过去看看呢,我就先走了。”   “哎,好,谢谢兰医师啊。”   “不客气,大家都是一队的么。”女医师说完,低头露出一抹浅笑,没管迷倒了多少痴男少女,匆匆收拾好自己带来的东西,拉着郁小同志就走。   “兰…咳,表姐你慢点儿啊!”   头一次知道医师还有这么着急的时候,郁小同志在开了眼界的同时,还感叹了一下,腿长就是好,走路迈得步子都大了许多。   她这么一喊,医师才觉得自己走得快了一些,顿了顿,好歹放慢了些步子,伸出夏天里头也跟冻雪糕一样冰凉的手,回头对她轻轻道,“过来,我拉着你。”   一男一女拉着不像话,俩男人俩女人拉着也容易被人说闲话。但如果是亲戚关系的话,人家就不会说什么了。   想想,郁小同志顿时佩服起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医师冰冰软软的手拉着的时候,她高兴得差点找不着北了。   哎呦喂,老娘可真是天上地下最最有聪明才智的了。   被医师拉着,她蹦蹦跳跳的,跟个要去春游小孩子似的。   医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微笑着不语,一路拿身子替她半遮掉斜斜照下来的日头,把她和她带过来的陌生姑娘领到了自己的住处。   “兰医师,你不是要给人看病?”郁小同志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傻愣愣的拽着医师白绸衣的袖子,不明就里。“万一那什么周教授病的不轻怎么办?”   “傻姑娘……”医师却是无奈笑着打了一盆水,浸了一条湿毛巾递给她,温柔道,“看你脸上都是汗,不热么?”   “我热,我快热死了,我没力气,兰医师你帮我擦。”郁小同志向来是顺杆子往上爬的典范,听见医师这么说,笑得眼睛都眯缝看不见了,忒不要脸地把自己的脸往貌美如花的医师面前凑。   对她这一套,美貌的医师向来是没有办法的。当真随了她,轻轻柔柔地替她把脸上沁出来的汗擦掉。   女医师凑过来的时候,身上熟悉的草药香又一次把她包围住。   一段时候不见,医师还是一如既往的美貌,专注地给她擦汗时,又长又黑的睫毛时不时眨两下,看着飘飞的蝴蝶似的,停靠在她心坎上,挠得她心里直痒痒。   实在是抵不住这分美色的诱惑了,郁小同志胆一肥,不顾后头捡回来的假表妹还在看着呢,“吧唧”一口就亲到了面前美貌医师的脸上。   还异常口不择言地辩解,“兰医师,你脸上有蚊子!”      ☆、47   郁小同志人瘦, 胆儿倒挺肥。   明面上把人当傻子呢不是, 要是医师脸上的真是蚊子, 你咋不拿巴掌去打, 却拿嘴唇去碰?   没防备就被郁小同志占了便宜的医师,捂着她刚亲过的地方, 赶紧往屋子后头看。   还好门口没进来找她看病的人,只有个郁小同志带来的小姑娘。   解释起来也容易一些。想着, 她正要和那姑娘搭话, 就见人小姑娘乐呵呵地拿大拇指比了个“勾搭”的姿势, 然后对着她点点头,指一指外头的门, 笑嘻嘻地就跑了出去。   医师颇为惊讶地看着小姑娘的动作, 不知该作何反应。见她一直往后头看,郁泉秋不明就里地也扭过头去。   刚巧看见小姑娘脚步轻快地往外跑的背影。   这时候郁小同志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带了这么个人回来,一拍额头, 担心说,“啊呀, 我太不小心了, 她怎么出去了, 是要去人家那告状么?不成,我得出去跟她说几句。”   说完,她就要走。   “别这样想人家,小姑娘是个好孩子呢。刚才给我比了好些手势,说要给咱们守着门, 不让别人进来呢。”医师轻轻摇头说着,忙一把拉住她,道,“这小姑娘,你是怎么认得的?我看她……好像不会说话?”   郁泉秋这才放下心来,把自己怎么认得小姑娘的过程说了后,却好久也没听见医师说话。   知道她们家医师怕是同情人小姑娘了,郁小同志不乐意了,撅嘴说,“兰医师你都不知道心疼我,我才可怜哪,坐一路的汽车都快吐死了。”   论起撒娇卖乖,没人是郁小同志的对手。   医师听了,果然把注意力都投到她身上,起身拿了装了一小瓶绿油油的药又倒了一杯烧开的白开水,把水递给她时,沾了一些药放在她额角边上,一边替她轻轻揉,一面问说,“头还昏么?”   郁泉秋哼哼道,“不昏是不昏了,不过兰医师你这弄得啥,刺得我脑子疼。”   “清凉油。”医师如言相告,温柔道,“你在这屋里睡一会儿,我先去弄些菜,过一时,你起来吃。”   论起温柔体贴,果真没人是医师的对手。   不过,她都不好奇,她是怎么会过来这边的哦?   郁小同志伸长脖子,一脸促狭地看医师,“兰医师你不问问我怎么会过来的?”   脸上遮不住的得意表情就差跟医师直说,快来问我啊,快来问我啊。   谁料医师只淡淡看她一眼,异常的淡定,“我只管你到这的事,不管之前的事。”   ……她就不该多期待医师会有多余的好奇心的。   郁小同志郁闷了,不用医师问,自个儿就说了过来的目的,“我是受兰叔叔的嘱托给你送东西,顺便监督你生活得咋样的!”   语气骄傲得不行,活像是得了皇帝的尚方宝剑以后,可以随意处置他的宝贝公主了一样。   医师还没搞明白这事儿有啥好骄傲的,她爸又是怎么和郁小同志牵扯上瓜葛的,就见郁小同志异常积极地抱着她手臂,咳几声,狐假虎威说,“所以我要先跟你住一段时间,看你生活得怎么样,再回去!不然我是没办法给兰叔叔交差的!”   这不就是赖吃赖喝赖住么?   一般人摊上这事儿,早一巴掌糊过去顺带加一顿国骂了,温柔美貌的医师听见了她这话,头个反应却是,“你不回去,大娘不担心么,牧牧呢?你万一不上工,厂里不会说什么吗?”   “没事没事。我妈和女儿在家里头还有个小姑娘看照着呢,那小姑娘人也不错,交给她我也放心。”颇有些愧疚地摆摆手,郁小同志赶忙道,“厂里不炼钢了,改种田了呢,我一早就和厂长打过招呼说要过来探亲了。”   说完,唯恐医师赶她回去,她赶紧又补道,“没事的,我就住七八天,再不济,六天好不好?兰医师你就让我留在这儿么,你忍心让我刚吐了一路来,送完东西就吐着一路走啊?”   郁小同志惯会装可怜。听了这话,医师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等于是默许了她在这了。   郁小同志一阵欢呼,享受完医师的服务后,站起身嚷嚷着就要去霸占医师的床。   被她磨了好一会儿,医师无奈了,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把她领到床跟前的时候,郁小同志却傻眼了。   她以为,是自己盖的屋子,跟磨子岭上精心建造的屋子的差别,一定程度上是该大了去了。   进了医师的屋子,望见坑坑洼洼的烂泥地和破破烂烂盛东西的桌椅也没说什么,可她想,就算再差劲,好歹睡的地方可以见人吧?   结果,跟着医师过去里屋一看,所谓的床,就是东西用黄泥各垒了三尺高的一个台子上头,搭着几十根细长的竹竿,上头铺了一些稻草,医师的几本书就充当了枕头。   这床,跟她家给鸡蹲的鸡圈差不多,唯一好点儿的,就是中间用麻绳捆了起来。   逗她玩儿哪是吧?这能睡人?不把人杠死就不错了!   合着医师之前睡得就是这种地方?她爷爷那一辈睡得牛/棚都比这要好一些吧?医师那么瘦,怎么受的住?   想象着医师睡在这上头的样子,郁泉秋的心就慢慢揪着,疼起来,望着这所谓的床,说不出话。   “这样可以活血呢。”许是看见了她的神色不大对劲,一边的医师淡淡笑笑,解释说,“夜里头睡下,滚一圈儿,把全身上下都按摩到了,可能,连老佛爷都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呢。”   她这说法,三岁的小娃娃都不信。   郁小同志红着眼眶,撅嘴看她,不说话。   医师也就知道了郁小同志不好糊弄,慢慢叹口气,好久,才轻轻说,“这里不好…你回去吧。”   “我就不干!” 郁小同志还十分的倔强,说啥都不听。猛地回身,抱住医师,将头埋到她怀里,闷闷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什么苦吃不得,没看见你这段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之前,我就不回去!”   郁小同志脾气倔,估计犟起来,得和她们生产队里头的那只老黄牛有得一拼。   劝了半天劝不动,郁小同志还嫌弃她烦,赌气把耳朵遮上了。   见状,医师只好放弃说郁小同志不爱听的话,将她耳畔的一绺头发整到后头去,温柔道,“这床,你睡不惯的。先在这等着,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借个木床回来。”   “兰医师你傻啊,床这么宝贵的东西,怎么会随便借给别人。”郁小同志擦了擦眼睛,一瞬又变成了那个飞扬跋扈可以跟人对骂十条街的彪悍女子。   说完,拉着医师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往外走。   后头医师不明白她要干什么。问她,她无谓地摆手道,“还能干啥,吃饭去呗,我饿死了呢。”   “不是说我待会儿给你做么。”医师听了,清隽的眉慢慢皱起来,“怎么又…”   “哎呀哎呀,我等不及了,快走吧医师,我好饿了呢。”笑呵呵地打断了医师的话,郁小同志拉着人就要去找食堂。   这段日子以来,小六姑娘给她寄了不少信。里头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都有。   天南海北地和她聊了一大堆东西,什么她现在搁果品公司上班呐,爹给她找了门亲事啊,最多的,还是和她聊得有关医师的事情。   据小六姑娘说,通山这个地方,山穷水恶,人心还坏,医师独自来到这边,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出事。   所以,小六姑娘就告诉她,要是寻到空闲,过来看医师的话,一定要看看她平常吃得用的都是什么样的。有没有被关起来。以防止她精神疲惫郁闷,产生自杀的情绪。   她记得最深的一句话,是小六姑娘拿染红鸡蛋的素红描在信纸上的。   她说,郁姐,你可要看好了医师。上头对她这样高/官子女的调查力度最大,已经有好些个遭不住罪自杀了,没死的,都是违背了自个儿的良心指责了爹妈的,医师这么孝顺,你可得看紧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一半明白一半糊涂,但在镇子上走得时候,的确是能看见穿着工装手拿棍棒神气十足的男孩女孩子们,逮过街老鼠一样把那些出身不正的人抓起来。   她怕极了。每次看见被抓的人,回来就做噩梦,梦见医师被抓着关起来了。   所以,她一定要看看医师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打定了主意,她拉着医师蹦蹦跳跳地往外走去。刚打开门帘子,就和守在门口的哑巴姑娘撞了个满怀。   她“哎呦”一声,揉了揉自己被撞疼的胸,正要扶被她撞得坐在地上的哑巴姑娘起来,一道人影就飞快地从门外奔了进来,直直地扑入她旁边温柔貌美的女医师怀里,“善文…善文…我要死了…要死了…”   ☆、48   有句话说得好, 医者不自医。   还有句话也说得好, 叫民不与官斗。   君不见黄河之脏水天上来, 泼你一身不复回。   从古以来, 有多少医师斗得过当官的?有多少医师救得了自个儿?   不说皇宫里头有多少太医被宰了的,就说那华佗老头, 没事得罪了曹老儿,被丢到监狱里头喀嚓了, 生女专家淳于意差点儿被墨刑, 算扁鹊那厮跑得快, 没被蔡桓公逮到,不过相信以后日子也不好过。   从祖宗们的亲身经历, 就可以找到两条教训:   其一, 千万不要作死和当官的斗。   其二,就算你作死了,你也要找个厉害的亲戚朋友, 给你擦干净屁股。   淳于意那厮为什么没被割鼻子黥面?还不是有个好女儿缇莹。   医德高尚但人异常耿直的吴医师没有女儿,可人家命好, 摊上了个十世观音菩萨转世的同学。   虽然说这只菩萨是只泥铸的, 但有, 也总比没有好。   毕竟,就和打掩护战似的,还能拉着人挡下子弹么。   不知为何神经不大正常,脸也毁了的医师哭得撕心裂肺的。   扎耳的哭声里头,她总算是摸清楚了这位姐姐摊上了什么事, 为什么要抱着她们家的医师不松手,还一个劲自言自语说她要死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不远的一个村里,想要打水,所里头就派了十几个青年去帮忙。   选在一棵大树底下,挖了二三十米,总算出水了,一帮人高兴的不行,正要喝的时候,吴二小姐的洁癖犯了,硬是说服在场的人放了些痧药,才允许他们喝。   本来在通山这个地方,能挖出水来就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结果一群人喝了水之后,全都肚子疼,上吐下泻的跟得了疸病似的。   找不到明矾沉淀,吴颂竹才迫不得已拿治阴湿腹泻的痧药当净水的东西使。可乡下人,怎么知道什么药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喝了她加药的井水就吐,所以就把这件事的罪责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有人把这件事报告给所里,吴二小姐的“材料”里头又添了一笔不说,那村里头有个体质弱的男孩子,喝完水吐得厉害,回去发了场高烧就死了,家里头追究责任,所里就要把吴医师送去吃牢饭。   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后,菩萨转世的医师二话没说,安抚好自己的老同学以后,利落地就去跟人家说,那痧药是她给吴医师的。   后头的郁泉秋拦都拦不住,眼睁睁看着缺心眼的医师自己替人家顶罪。   追着她到所里的公干室,看她义正言辞地说她才是罪人的时候,郁小同志真想一巴掌糊死她。   草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没想到这世上真他妈有这样缺心眼的人,她算是开了眼界了!   佛祖割肉喂鹰算什么,秋瑾同志舍身取义更不是事儿啊,这他妈以医师的义行,完全可以给她立一个“义薄云天”的大牌坊,让后人敬仰她啊!   草他妈的!徽州那座几百年的贞节牌坊算什么,咱们要立,就要立一个源远流长的,最好就像吹牛能产一万斤稻的报纸一样,不把医师的这行为吹得宇宙都知道,坚决不罢休!   草他妈的!   郁泉秋都快气哭了,缺心眼的女医师还在公干室里头和几个绷着脸的老头子讲道理,“吴同志她精神上有些毛病,不能再受刺激了。”   “你说药是你给的,口说无凭,也没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是你。”好在里头的人也不都是傻子。   一个穿着半旧滚襟汗布衫的老头子慢慢悠悠地拿掉瓷的搪瓷杯倒了杯水,曳她一眼说,“善文,我和你爸爸曾经是战友,他还救过我的命…虽然咱们如今立场不一样,可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娃娃,叔叔没法子不让你接受改/造,可叔叔也不能看着你被送到牢里头去了。你年纪还轻,怎么能到那里头去受苦?”   “廖叔叔,既然没证据说是我做的,那就更没证据说是吴同志做的了。”   对于自己同学遭受冤屈这事儿,医师表现的比自己受冤枉还要热心。   和老头子据理力争说,“不然,咱们把那水拿去化验吧,要真是她做的,随叔叔你们怎么处置她。”   不识时务的医师什么朝代都有。她自个儿身上的罪还跟个烙印似的没洗掉呢,还妄图帮人家的忙。   郁泉秋深刻觉得脑子有毛病的医师是姓兰的,而不是姓吴的。   “人命关天的事儿,还希望廖叔叔你帮我这个忙。”   不知道身后的郁小同志在腹诽些什么,医师竭尽可能地跟几个冷脸的老头子求情。   但求情要是有用,要侩子手留吃?   几个老头子一个比一个心狠,任凭她怎么求,统统都是一句话:没用,她家里本来就是资/产/阶/级,资/产/阶/级的女儿伤害了我们农民的儿子,当然不能善罢甘休。   咱们农奴翻身把歌唱啊,这句话还真是没错。   郁小同志感慨不已,正要上前把医师拉走,被拒绝了的医师却跟丢了魂似的,失魂落魄地绕过她,往外头走去。   好哇,这是啥意思!惹她的又不是她!   被忽略的郁小同志气得不行,捋捋袖子正要上去找女医师讨说法儿,迎面却看见跟个疯婆子一样的吴颂竹被几个大婶架着往所里运粪的牛车上头拉。   原先知书达礼的吴医师发疯一样坐在满是鸡鸭屎的地上,一边挣扎一边哭,前头的医师赶紧上去拉住一个大婶不让她动,“你们干什么?”   “是兰医生啊。”看见她,几个大婶脸上堆出笑来,好歹松了些手,看她说,“兰医生,咱们也没法子,这是所里头要求的,咱们也只是依照吩咐办事么。”   大日头底下,吴颂竹哭得满头满脸都是湿的。身上的衣裳因为挣扎打滚,染得脏兮兮的,混着她那张翻了皮肉的疤脸,叫她这个和她没什么交集的人看了,心里头都难过的很。   郁泉秋心里闷闷的,前头的医师比她更难过,几乎要站不稳地过去拉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人。“颂竹,快起来,地上脏。”   “善文…我想回家,呜呜…”   明明吴颂竹比她大了一些,她喊她时,却跟迷路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扑到她面前抱住她,猛烈地哭着摇头,“善文,我不想进监狱,我不想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会帮你的,你等着,别哭了…”咬唇忍着眼中要掉下来的眼泪,兰善文笑着安抚她,“没事的,我想法子给你送东西,帮你联系叔叔阿姨,让他们想法子把你弄出去。”   “呜呜…不是我干的,善文,你相信我…他们在那红柳树底下打的井,腐败的红柳根有毒,你信我,真的不是我做的。”   “嗯,我知道。”忍着眼泪,兰善文从身上搜刮出所有的钱和粮票,统统趁着几个大婶不注意时,偷偷地塞给了她,“你别怕,我会去看你的。”   她和吴颂竹虽然大学四年交情平平淡淡的,但她们俩过来这边后,总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如今吴颂竹这样凄惨,更让她有些兔死狐悲的悲凉。   这世道这样天理不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呜呜…善文…”   不论两个医师哭得多惨,整个讲习所的人都没得半点恻隐之心,过路的人走过她们,当没看见一样。   给她们哭了半晌,一个分着管她们的改造排长忍不住了,走出来一瓢凉水泼到跪在地上的吴颂竹身上,大骂,“他妈的还有完没完了,要滚快点滚,又不是死了!”   一声呵斥吓得两边的几个大婶点头哈腰的赶紧道歉,连忙拉拽着吴颂竹就继续往粪车上拖。   成年累月种庄稼的女人力气多大,医师肩不能扛的怎么会是她们的对手。给她们一扯,吴颂竹就好像老鹰捉小鸡一样被拉走了。   一路追着拉她的车到了山肚子,直至看不见人影了,兰善文才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   郁小同志正靠在讲习所的大门边上等她。   日头已经慢慢偏西了。夕阳的余晖将郁小同志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也映衬的她的影子越发单薄。   看见她,方才忍着没流下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尽数流了下来。   想想,这世上大概不会有比郁小同志更加勇敢的女孩儿了。   她一直以为,什么千里寻夫,都是书里写出来的骗人的故事。   郁小同志却让她打破了这个陈旧的印象。大老远的,不顾自己的危险跑过来找她。   她们连正式建立的关系都没有。不可能会领结婚证,她甚至从来没给过她什么承诺保障。   她却这样,什么都不管,连母亲和女儿都抛下了,傻乎乎的跑过来找她。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样的人,会这样不顾一切的爱她?      ☆、49   有人说, 要打垮一个人, 不需要拿着大炮坦克对着他轰炸, 只要让他被这个世界孤立, 让他的精神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这个人就完蛋了。   郁泉秋虽然没听过人家说这话, 这里头的道理她也是似懂非懂的,可是自从吴颂竹被抓到监狱里头以后, 她家的医师就越来越不正常这件事, 她还是发现了的。   虽然人还是那个温温柔柔的人, 但气质上明显不一样了,比以前还要闷, 还要不会笑。   她怕她出事, 跟着她,看她傻子似的做着生产队里头最累、最脏的活儿。   麦担子那么重,以她那个瘦弱的身板怎么能挑得动, 偏她不服输,学那些打着赤膊的糙汉子, 把头发全数盘在脑后头, 洁白的牙咬着漆黑的扁担柄, 一步一个深脚印,几乎是挪着往前头走。   焦黄的麦芒刺在她光滑的皮肤上,一戳就是个红点。田梗上的草有半人高,藏得四处都是蚊子。这蚊子还都是水蚊子,异常毒, 叮下去就是个大包。   她看她每担回来一担麦子,脸上手上的红点就加一些,心疼得都揪起来了。   要去帮忙,她客客气气地一句有人看着呢,就把她推到了一边。   吃饭也是。她现在是知道冤枉了磨子岭上的食堂了。   磨子岭上再怎么样,还能吃得饱饱的。这边就不行。为了吃饱,好些人想出了不少的点子。   除了把自己的碗弄大一些以外,她就知道一个羸弱的女孩子把装油的油罐切成两半,将那底座当成了碗。   因为那油罐上头窄底下宽,打饭时,就看不见打了多少。而且,如果那天的午餐是稀饭,就会有一些米汤流到油罐边上。   为了不浪费这一点点的食物,她亲眼见着那女孩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像狗一样把罐子周围的米舔干净。   除了给的东西不够吃。食堂还有几道名饭菜让人望而却步。   三窗口的师傅,不知道到底是拜了哪路的神仙师傅为师,满身的白藓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站着给人打面。江湖传说,他一动弹,身上的皮就哗啦啦掉到清汤寡水的面里头。因此,所里称之为皮屑面,令人望之却步。   东边小食堂煮米粥的大婶,人长了一脸的麻子不说,头发还都是油腻腻的,天天的也不梳头,不小心头发卷到粥里头,就权当洗了头发了。   见天的还得意跟人家说,美国佬都说总说淘米水洗头发滋润,我用米粥洗,更润头发了,你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又黑又亮啊?   听多了这样的话,所里头人就戏称之为头油粥。   恶心么?   当然恶心。   但不论这食堂里头的东西怎么不卫生,看着听着又怎么恶心,该吃的东西,还是得吃。   为了努力活下去,谁都不容易。   就是再恶心的东西,也得吃下去。   过来的知/青们都在想方设法地活着,她的医师却真的好像超脱成神仙了似的,每顿吃的少就罢了,还尽拣脏活累活做。   晚上累的半死不活地,也不管身上脏不脏了,往那杠死人的竹竿上白白一躺,囫囵着就睡了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医师越来越瘦,人越来越憔悴,就是天生的美人也耗不住这样的折腾。   她每天看在眼里,心疼地感觉心里都在滴血。   想要帮忙,她不许,在一边白白看着,她不忍心也不甘心。   没法子,再一次看见医师美貌的脸上都是被蚊子咬出来的豆大疙瘩血块时,她忍不住了,跑去找了张佑堂。   偷偷摸摸地溜到所长的办公室里头时,张佑堂那厮正在吃西瓜。   通山这个地方,长年累月的旱,西瓜没有浸水,瓜没有沙瓤,实打实的都是咬一口,甜滋滋的西瓜汁溢了满嘴。   看见她过来,张佑堂连嘴边的西瓜汁都顾不得擦,穿着沾满了西瓜汁又皱又黄的破衬衫,领子翻过来了都不晓得。赶紧站起来,对她笑说,“公主大人赏脸,怎么有闲空儿到我这小破地方来了?”   “还真是不敢当。”心里头恨不得将这厮剥皮拆骨,表面上郁泉秋还是得笑呵呵地和他周旋,“所长大人日理万机,我哪里敢随意过来。”   “哎,泉秋,咱们好赖相处过一段时候,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你这样客套我还不习惯。”听见她这么说,张佑堂叹笑说,“这些个客套话就别再说了,你直说你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就好了。”   哼,算这男人还有些自知之明。   郁泉秋心里冷笑不已,脸上还是堆出来笑,和他打哈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也知道,我和所里的兰医师是表姐妹,我表叔来之前特意交代我要好好看着照顾她的,可她如今干得活儿,比一些男青年还多,我就想…”   “泉秋,别的事我一定帮忙,只有这一件不行。”   听说,张佑堂脸色瞬间暗下来,叹口气,对她严肃道,“泉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和兰善文攀上亲戚关系的,但我劝你还是尽早和她撇清关系为好。她身上的罪名那么重,所里之所以还没把她和别的人一样关起来,全是靠廖司令帮忙斡旋的。她不想被独自关起来,又不想干重活,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   “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好事?”郁泉秋冷笑着还嘴,“我不是还看见你悠哉地坐在这里吃瓜么?”   “我怎么能和她比呢!”张佑堂急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表情变幻的活像是川剧的变脸。   跳脚和她解释说,“我是上头派下来监督他们的,我身上又没有罪,我…”   “你没有罪,那之前是鬼被下/放到我们那旮旯的?”郁小同志不遑多让,牙尖嘴利的上去一句话就堵的男人闭了嘴。   “哼!”看见他诺诺的那个鬼样,郁泉秋恨得牙痒痒,为避免再待下去忍不住把他给杀了,跺跺脚回了医师的屋子。   日头沉得都看不见了,估摸着医师这时候还在田头上给人搭手翻田喂蚊子呢,郁泉秋叹口气,转去讲习所外头一个寄养着哑巴姑娘的、她混熟了的大婶家里,跟哑巴姑娘交代几句话给了她些钱后,又向大婶买了三颗鸡蛋并几个大番茄,琢磨着回去给医师炒饭吃。   她算是怕了这公共食堂的吃食了,有那闲钱,还不如买菜回来自己煮妥当。   回到屋子前,她正要开门锁,手一碰那门板,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以为是来了贼,她吓得匆匆就往屋里头走。里边儿漆黑的一片,看不清是不是来了贼,她赶紧的就摸到煤油灯旁边,还没点着呢,耳边就传来一声清淡的声音,“你去哪儿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不羁于晴空霹雳,炸得她魂都快吓掉了。   缓一会儿,好赖是回过神,她擦亮一根火柴把煤油灯点着,昏黄的灯光慢慢盈满了整间小屋时,她才发现,医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提前回来了。   端端正正坐在屋里头唯一的一张布墩椅上,神色淡淡的。   “你怎么回来了?”看见她,郁泉秋一阵惊讶,随即就转作开心,乐呵呵地走过去抱住她胳膊撒娇说,“你回来的正好,我今天过去大婶家里,她家的土鸡又下蛋了呢,我就买了几个回来,还有几个西红柿呢。我马上就去弄炒饭,你一定得吃光了,否则,我就咬死你!”   话落,她当真张牙舞爪地学着老虎吼的模样吓唬医师,本来以为医师能像往常一样被她逗笑呢,谁知她掰着脸咋呼半天,医师的脸色也不见有多好,反而一反常态,阴云密布地就差滴墨了。   医师的气质上遗传她爹不知遗传了几分,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医师跟在她爹身边时间长了,耳濡目染的都有几分官威,平常温柔和气的看不见,现在脸色冷得像冰块似的,郁小同志才有几分怕。   怯怯地放下手上的东西,戳着医师的胳膊,“你,你怎么了?”   “你去找张佑堂了?”医师这才慢慢抬眸,淡淡问她说。   “是,我本来是想去看看能不能让他给你减几分活呢,谁知道那王八蛋一句软话都不肯说,我气得没法子,只好又回来了!”   想起来张佑堂悠哉游哉地在那啃西瓜,而她的医师却要累死累活地喂蚊子,她就一肚子气。   奶奶的,这他妈也太气人了!合着马克思爷爷讲的都是假的是吧!这人和人的差距他妈的越来越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过去找他了?”   医师淡淡看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我在廖叔叔那里不小心看到了他的档案…他之前,是被分配到你的家乡的,上头有说…他和一名富/农的孙女交往过密。”   “老娘真他妈瞎眼了!”提起来这事,郁泉秋气得肚子都能疼上三宿。“奶奶的,那王八蛋过来的时候还有些人样,怎么着也是一流学府里头的学生,长的也人模狗样的,老娘当时少不更事,看上他…唔…”   她话没说完,就觉得腰间被一双手紧紧箍住了,抬眼时,医师又长又弯的睫毛就挨在她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同志们注意啦(敲黑板):下一章你们懂的,晚上八点准时更新,先到先得啦!   ☆、50   宫门外的喧嚣, 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钱玉静坐在最靠近宫门的御花园钓鱼台边上, 待听不见外头的人声时, 才招来个小太监, 淡淡问他说,“如何, 外头的木姑娘和高姑娘都离开了么?”   “是的殿下。”小太监回说,“按照您的吩咐, 送了木姑娘好些银两, 派着几个宫卫护送她们回去了。”   “嗯, 孤清楚了,你下去吧。”   “是。”小太监应声要退下时, 钱玉又叫住他, “慢着,你去多拿些酒来,要烈性的。”   “是。”   小太监应着, 不大一些时候,就领着几个宫人拿了几大坛子酒并上了一大桌子的菜, “殿下, 您请用。”   “嗯, 下去吧。”钱玉冷冷淡淡地点头,屏退了小太监以后,掀开酒塞子,抓起酒坛仰头就一阵猛灌。   辛辣的酒灌到喉咙里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却舍不得松手, 还是抬头死命的往嘴里灌。   “殿下,想要灌醉,也用不着这样糟践自个儿。”口鼻里头都是辣人的滋味儿,呛得她不住咳嗽的当口儿,淳于敷走到她面前,笑叹道。   钱玉脸被呛得通红,勉强笑了笑,道,“咳…淳于姑娘,怎么,要和我一起喝么?”   不等她回话,钱玉就将她一把拽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着抱着一个酒坛子塞到她怀里,“淳于姑娘,给,咱们不醉不归!”   “殿下,咱们俩中了毒,不能喝酒的。越喝,毒性就越深地种到咱们骨血里,拔不出来的。”淳于敷无奈的说着,还是顺了她意,打开酒褶子,喝了一口。   “有什么能不能的,不就是死么,你以为我会怕么?”咳一声,钱玉又灌了些酒下去。笑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呢。”   淳于敷顿了顿,没有答话。   她也不在意,自顾自出神说,“淳于姑娘,你不知道,有时候,我想想我这十六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就恨不得马上把这什么北齐的江山,全都送给齐孝衍。从小,养我长大的爹就逼我学武读书,你一定不知道三九寒天,夜里穿着单衣,腿上还得绑着两个小石磙练功是什么滋味儿。那时候我才四岁,我不想干,他就把我一个人丢到深山里头,说我要是不好好照他说的做,他就让狼把我吃了。我以前还想,这世上哪里就有这样狠心的爹,如今,可算是明白了。本来以为等我大了就好了,谁知道,等我长大一些,他却骗我扮作男人,给齐孝衍当箭靶子,拼得半死不活的一身伤弄到了北齐的江山,却要我白白送给齐孝衍。我没人疼没人爱的,这样窝囊受气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字字出自肺腑,泣血一般说出这番话来,让淳于敷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淡淡一笑,道,“殿下……是要与文施和四小姐比惨?”   钱玉抬起朦胧的醉眼,迷蒙看她,“什么意思?”   “殿下有所不知,文施全家皆遭屠戮,虽唯有文施得以存活,却寄人篱下,自幼便饱尝人间冷暖,其实心境上较之殿下,更为郁闷呢。”   “你全家都被杀了?”钱玉惊讶皱眉,酒也醒了一些,冷冷道,“你跟孤说,是谁做的,孤替你报仇!诛他十族!统统拉出去车裂!若还不能解你心头之恨,孤还可以让人给你淬根毒鞭,鞭得他们尸体上体无完肤!”   和她接触不深时不知,时候久了就知道她向来护犊,此时这样说辞,也是为了替她报仇。   想想,淳于敷心头一暖,心想着自己总算没找错主子。   看钱玉比她还不愤的神色,她笑着摇头,“多谢殿下美意,但这毕竟是文施的家事,文施还是希望自己来处理。”   钱玉眉锋抖了抖,好半天,才叹说,“怨不得你看似帮齐孝衍,暗地里又给我通风报信……其实……害死你全家老小的,是你叔父?”   “殿下果然智勇双全。”学钱玉仰头灌了口酒,露出抹浅笑,淳于敷慢慢道,“我自认不是他和整个家族的对手,只能慢慢儿的,一点一点蚕食他。”   “嘁,咱们俩也太倒霉了些,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竟然全是仇人。”钱玉苦笑着摇头,缓了缓,还是犹豫道,“那你方才所说,木雪…她…是怎么回事儿?”   “文施还以为,殿下不会问及此事呢。”   淳于敷淡淡一笑,揶揄她道,“方才殿下急匆匆地派人将四小姐送出宫去,文施可在宫墙里头都能听见四小姐冷冰冰的声音,想象得到她的神情呢。被夫婿赶出了门,放在一般女子身上都难过得很,更不必说天性刚烈的四小姐了。”   “我倒没发现她有多刚烈。”钱玉嗤一声,冷笑道,“她要是真刚烈,会为了她娘跟我成亲?”   “殿下也说了四小姐是为了她娘了。”淳于敷无奈笑了笑,温和道,“殿下可能不知……四小姐为庶出,木家父子的秉性殿下也是清楚的……为了活下来,四小姐也不容易。”   遂婉言向她说了木雪被她亲爹卖到江南府做妾的事。   “普通人家的女儿,遇此变故,怕就要心智失常了,难得四小姐性子坚忍,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殿下常怨四小姐不理殿下心中苦楚,殿下可又替四小姐想一想立场?”   淳于敷难得和她谈木雪的话,一旦说起来,慨叹竟似比她还要多了些。“活在那样的家里,四小姐自小心思就重。我曾问询过木府里头的丫头,据一个有些年纪的婢女说,四小姐几岁时,木老爷就不管她们母女俩了。那以后十几年来,四小姐母女的用度吃穿,大都是四小姐一手操持的。殿下苦,好赖还能吃得饱穿得暖,四小姐母女,却是衣食不备,受人欺侮了十几年呢。”   钱玉听完她的话后,许久都没吭声。   怪不得自从她及笄礼后,就一直找不到木雪,原来是这样…这样的事,她却从来都没对她说过……也怪不得她们不交心了。   叹口气,钱玉抬头看她,“……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木雪不容易,让我善待她?”   “自然不是。”淳于敷轻笑,“不是殿下觉得自己惨,想要一醉解千愁么,文施只是给殿下比一比,看谁最惨,好让殿下解闷而已。不是有人常说,让一个遭祸的人快乐,就是有人比他遭的祸还要大么?”   “你这算什么解闷……”钱玉摇头笑一笑,晃荡着手里的酒,忽然灵光一闪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转头看她,挑眉道,“淳于姑娘是怕孤自暴自弃,白白将咱们一手打下来的江山送与齐孝衍,所以才搬出来这些,特意说与孤听?”   “哎,殿下难道没有自暴自弃么?”淳于敷歪头轻笑,“殿下突然派人送走了四小姐,还让我和王妃也离宫,守京都的龙甲兵也被调开了内城……这不是要把皇宫和京都拱手让人的意味么?”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淳于姑娘。”叹息着灌了口酒,钱玉悲戚道,“昨夜,我派去燕公子府探听的探子回报说,齐孝衍要准备逼宫杀了我了,爹他作为养我长大的人竟然没有半分反对,不仅如此,还给齐孝衍出了好些主意让他来杀我……好歹十几年的父女,我心底里头把他当成亲爹来爱戴,他却这样待我,我一气之下,就想如他愿算了。反正这江山也是靠他给的一部分兵打下来的。”   看木雪一次一次伤她心,她还甘之如饴地对她情有独钟,就知道这小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了。   不过,太过重情,就成了愚昧了。   淳于敷无奈劝她道,“殿下,重情重义是好事,可作为君主,这些都是要不得的。这北齐的江山,是殿下和文施许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用计调遣一兵一卒换来的,凭什么就与什么事都没做的燕王,给了他,殿下甘心么?”   “不甘心又如何?听探子回说,我爹已经握有北齐四分之三的兵权……前些日子,莫名冒出来搅事的柔然人和后梁兵,统统都是他派人假扮的!我派兵过去,正好中了他的计,将粮草都吞下了不说,派过去的兵将,都被他招安了!”   说着说着,钱玉气愤难平,猛地将手中的酒坛子摔了出去。   昨夜,和木雪闹翻之后,回来探子就给她回报了这件事,怕不是要气死她,好直接让齐孝衍坐龙椅!   “果真如此么。”闻言,淳于敷也惊讶万分,喃喃说,“这些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咱们处处防着他们,竟然还是中了圈套。”   “所以,我才想着,不然把江山让给他们算了,不就是一死么,我也不怕。反正被他们打进来京都,我也是一死。”钱玉淡淡说着,红了眼眶,“只是不能牵连了你们,趁着如今还来得及,淳于姑娘你还是快些走吧。多带上些金银细软,有乏身之术的话…帮我…照看照看她。”   “话不是这么说……”淳于敷皱眉,握拳冷道,“既然他们不仁,那咱们只能不义了。殿下放心,这件事还没到最坏,文施有些计策,该于殿下有些益处。” 空中传来一阵清新的药香味,将她包裹住,让她有些恍惚,好像飘在云端一样,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直到胸前传来一丝又痒又麻的啮咬,她才难耐地发出一声嘤咛,指甲更深地嵌到紧搂住她的人的肩背上。      脑中混混沌沌地好像塞满了浆糊。晕晕乎乎的,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们似乎是在医师的屋子里头。明明前一刻还在正经的说话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滚到床上来了。      这股清新的药一样的味道,是医师为了驱蚊点起来的艾草的香味。      夏天,蚊子多的很,这屋子里头又闷又热的,躺在床上就是再怎么清新寡欲,估计也得被这环境逼得躁起来。      再温柔的人,躁急了,也成了草原上凶猛的豹子,逮着猎物后,一点一点地就能把她吞掉。      她的医师大概就属于这一类,是个有耐心的豹子。      湿热的吻一个接着一个的缠上来,炙热的气息逼着她不得不仰起头来。      昏暗的煤油灯下,能看清医师那张貌美的脸。原本清净得和不染尘埃的莲花一般,如今沾上了些酡红,就在这湿热里增添了些情欲的诱惑。      她忽然害羞得不敢看医师的脸了。      因为从医师漂亮的眼睛里,她可以清晰地看清楚那些跳动着名为欲望的火焰。      她忽然的偏头,似乎是引起了身上人的不满,越发重的亲吻一个又一个地不断印在她的胸口前。      两颗粉嫩的果子更是格外受医师喜爱一样,不间断地被她吮在口中。医师高耸的鼻梁靠在这团软肉上时,便压着它们变了形。      “善文……”她受不住地开口,唤医师的名字,难过地弓起身子靠向医师。      “泉秋…”医师也唤了她一声,却没有放弃折磨她的行为,而是继续用自个儿尖尖的牙,来让郁小同志清楚,什么才叫急了的猫会咬人。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搂着她的腰,嘴巴却学着书上教的,过去吮吸她胸前的蓓蕾。      牙齿磨合间,“滋滋”的水声不绝地响在她耳边,郁小同志脸色通红,眼睛迷蒙地清晨青叶子上的露珠一般要滴出水来。      不知是否因她生过孩子,胸比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大了好些,顶端粉粉嫩嫩的,且叼起来吮吸的时候,更有一股淡淡的像是牛奶的味儿入嘴里。      唇舌缠咬着她的小蓓蕾,医师手下也没有闲着。学着她上次让自己做的姿势,修长的指节一点点儿的探进她早已被霜露打湿的幽径,而后指尖一点点的在她体内小幅度地震动。      “啊呃…善文…”身下传来又痒又麻的感觉让郁泉秋不自觉地绷紧身子,伸手抓住医师光滑的肩背,似乎想要让她不要这样折磨她,又似乎是想要更多。      她躺在铺满了干净衣裳的床上,浑身的肌肤泛了粉色,上头盈了一层薄薄的汗,似乎脱水的鱼一样,不住地大口喘息着。      “泉秋…”望着她的眼眸越发深邃,医师又唤了她一声,然后更为迅猛的吻就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不住地落在她的肩上、胸前。      手下探进去的指节在确定她适应了一些以后,也不再止于小幅度的震动,而是慢慢辗过包裹着幽径的层层花瓣,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她身体里的最深处。      “呃…啊…”忽然迅猛的攻势让她难过的摇了摇头,眼眸里湿得能透出水来,身子弓得更深,活像是一只蜷缩起来的虾米。带着哭泣的颤音不住地呼喊着医师的名字,“善文…善文…”      快感好像一瞬间的事,又好像是过了几百几亿年之久才得来。      她幽窄的花园很快涌出大量粘腻的花液出来,似乎想要把作怪的指尖吞吐出来,可在一抽一动间,那指节反而更深地被她吸附进去。      这样紧致的触感让医师眼里跳动的火苗更旺,几乎是蹂躏一样吻咬着她胸前的蓓蕾,手下也越发重地进出起来。      于是一波的余韵还没有结束,另一波的快感又接踵而至。      狭窄的小屋内回响着她难耐婉转的低吟,伴着医师缓慢的喘息,好一会儿,终于在她再一次头脑空白地泄了身后,才停了下来。      空中除了点燃的艾草香气,还有一股独属于情欲的淫靡味道。      她浑身发软地躺在那里,身上皮肤泛的粉红更深,久久回不过神来。      身上的人爱怜地吻了吻她的眉心,又慢慢儿的将她鼻尖下巴上的汗珠吻掉,才下了床,好一会儿后,端来一盆温水,有条不紊地替她擦起身子来。      “我自己来。”虽然她有时候是脸皮厚了些,但赤身裸体的让医师给她洗身子她想想还是做不到,脸上红红的,撑着手就要起身。      “别动。”医师连忙按住她,情事过后的嗓音带了分沙哑的性感,“我来就好了。”      “唔…”可是好羞耻啊!      郁小同志想要捂脸,医师却不给她害羞的机会,麻溜地拿着毛巾,很快就把她从头到尾地擦了个干净。     完了趁着她还害羞的当口儿,医师自己也打了些水,将身上弄干净后,并排和她躺在了简陋的床上。      郁小同志还沉浸医师主动和她上床后的震惊和被医师吃干抹净后的害羞里不能自拔,医师却转过脸来,把她搂进怀里,轻轻道,“累么?”      “不累!”郁小同志受宠若惊地答。其实她的腰都快断掉了,身上也又酸又软的。没想到医师看起来这样温文尔雅的,其实凶起来比狮子都要厉害。      医师听了,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更紧地把她拥进怀里,两人赤裸的肌肤相贴,托天生冰肌玉骨医师的福气,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热了。      寂静的夜里头,她们沉默着谁也没说话,这样抱在一块儿,就只能听得见两人心跳的声音。      郁泉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娇憨地抬头咬咬医师的下巴,缠她,“兰医师,你…你怎么突然…突然这样儿了?”      “我会对你好的。”医师却答非所问地把她搂得更紧,喃喃着吻了吻她。      好吧好吧,她们家医师,就连上床的时候也吝惜说话,别说是已经办完事儿的时候了。      郁小同志理解地没再问医师什么,抬手也搂住医师,使坏地也咬了她胸前的小茱萸一口,威胁她说,“那你以后不许不吃饭!也不许人家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否则,我就咬死你!”      她若是睡着了的老虎,郁小同志就是披着老虎皮的小猫,别看她平常张牙舞爪地能和人大战八十回合,其实一给她顺顺毛,她就不咋呼了,反而会又软又惬意地躺在人怀里撒娇。      医师深諳此道,淡笑着看她一眼没有答话。      郁小同志郁闷地还要再威胁人呢,医师忽然抬起她的下巴,带有掠夺性的吻就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直吻得她气喘吁吁眼眸又开始红红的透出情欲的媚态来,才放开她,意犹未尽地舔舔她的唇,轻轻笑了笑,郑重道,“我会好好活着的。”      会活着好好儿疼你、爱你的。      郁小同志不知道她话里的深意,被吻得面红心跳的,喘着气害羞地把头勾到她怀里,嗔她道,“你知道就好!”      哎呦喂,失策,真是失策,她本来以为,她把医师拐带到床上以后,怎么着也能欺负欺负人呢,结果现在看来,医师这是深藏不露啊!      郁小同志有些郁闷,不过想想医师答应她不再糟蹋自个儿,还是开心的不行。      哼,只要医师能好好儿的,让她陪医师上一次床又咋的了,就是一晚上一百次她也认了!      郁小同志娇艳欲滴地想着,抬头也亲了医师一口,娇滴滴道,“你说得啊,可不许耍赖。”      “不会的。”医师抱宝贝一样搂住她,头一次在她耳边说情话,“泉秋…我…我给不了你孩子和名分,可是…我会好好儿的对你的…我知道嘴上说说是没用的…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会用这辈子来好好儿对你的。”      什么山盟海誓月光真美的,她已经听张祐堂那男人听得腻歪了,本来不怎么信诺言的,如今被医师一讲,她还真有些想哭的冲动。      天知道她等这些话等了多久了。      被她老娘看做失心疯一样她也不管,有可能被人逮住浸猪笼的惩罚她也不怕,鬼迷心窍的喜欢上个女人,还是倒贴的。      就好像长跑了几万里,爬雪山过草地终于等到革/命胜利一样。等了快一年,这样的倒贴终于有了成果了。      “泉秋,别哭啊。”她说完这些话,郁小同志就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知道她为了什么而哭,医师赶紧哄她,一边就要去给她擦眼泪,“别哭。”      “老娘这是在笑!”也觉得自己就听了几句软话就哭得稀里哗啦地实在是太没出息了,郁小同志一脸泪水还要死鸭子嘴硬,一抹脸上的眼泪,“我才不会哭呢!”      “好好好,你没哭。”医师温柔笑笑,拍拍她的肩,“是我不好,以后再不说这样的话惹你笑了。”      “哼!”郁小同志被揶揄了,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哼一声,说,“你知道就好!”      医师笑了笑,沉默着轻轻把她拥进怀里。      郁小同志用鼻音哼了几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忧愁望着医师,“善文…你和我在一处…叔叔阿姨怎么办…你们家只有你一个,你要是没有孩子…”      “没事的,我爸常对我说,找爱人,是可以共度一生的伴侣,而不是单纯为了生儿育女。”没等她说完,医师就轻笑着打断她的话,“再说,不是有牧牧么,我会把她当亲生女儿来疼的。”      果然医师的一家子,思想就是比较先进,就是与众不同。      郁泉秋听得心里软乎乎的,似乎要冒泡了,再一次埋进医师怀里,哼哼着唤她,“兰医师。”      “嗯?”      “我爱你。”      医师叹息着把她抱紧,“傻姑娘。”   ☆、51   医师果然是个守信用的人。和她保证了好好活下去, 就果真好好儿的爱惜起自个儿来。   虽然那些分下来的活计, 她一分不能少干, 可毕竟好好儿的吃起饭来了。不仅如此, 她还一力承担起了给她做饭的任务。   每天早早的起来,到所里周围住的农户家里买些蔬菜, 有时候是鸡蛋和新鲜钓出来的鱼虾。   统统在她睡着的时候买回来,做好了, 放在锅里的蒸笼上温着, 让她起来了吃。   她心疼她起早贪黑地做活还要这样对她好, 就想要比她更早起来做饭。   有一次,好容易她醒得比她早, 结果偷偷地还没起身呢, 就被她发觉了,从身后拦腰抱住,一把拉回她怀里, 亲亲她的头发,温声道, “你要是不给我找些活儿做, 我就不好受, 很容易活不下去的。”   好么,医师现在会威胁她了哈,一句话说不拢就不想活了,可真是胆儿肥了!   听完这话,郁小同志一脸的杀气, 紧紧勒住医师的脖子威胁她,“你敢!小心老娘一把刀阉了你!”   被那些缠人的男人烦够了,威胁他们的话不自觉地就脱口而出,好一会儿想起来医师没有那玩意儿,于是改变策略,捏住医师美貌的脸,揉出个包子的形状,继续威胁,“你要是敢不活了,看老娘后脚就提刀跟上,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傻姑娘,我说笑呢。”医师的漂亮娇俏的脸被她揉得起了红印子也不生气,保持着嘟起来的脸,嘟囔着说,“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让你陪我去死呢?”   一句话说得小郁同志面红心跳的,欢喜的不行,抱着医师的脸啃了两口,嗔她,“兰善文!老娘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说情话!”   医师温温柔柔地看她一眼,“你不喜欢吗?”   “喜欢!”得了美人一个眼波流转的笑,郁小同志迷得都快找不着北了,说着喜欢,抱着人又啃了几口。   直啃得美人嘴上有些肿,才放过她,笑眯眯地学着厂长训话的样子,道,“兰善文同志,现在我代表上面的最高指示,分派给你一个任务:每天必须说一句话哄郁泉秋同志开心!明白了么?”   “明白了。”医师温柔地配合着她,亲一口她的鼻尖,眼眸里的笑似乎要溢出来,“一定遵照首长的指示。”   “哼哼。”奸计得逞的郁小同志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了,依依不舍地又搂着人缠缠绵绵了好一会儿,才放人起来去做活儿了。   自从那天晚上医师不知道怎么开窍了,她们滚到一块儿去以后,好像遮盖在她们头上的阴云都被拨开了一样,感觉生活愉快了不少就不说了,她自个儿觉着好像连呼吸都好像顺畅了好多。   她对着人笑得次数呈直线上涨的趋势增加,就连看见那该死的张佑堂,也觉得没有那么讨厌了。   且果然是相由心生,因为心里的疙瘩都消了,她整个人都好像飘起来了一样,娇滴滴的妩媚,成熟正盛的樱桃似的,是个人见了,都要止不住地叹这闺女长得实在是太规整了。   她倒是不在乎人家怎么看她的,因为她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医师,恨不得变成蜂蜜一天到晚地黏到医师身上。(请加君羊:伍贰壹叁贰捌捌肆柒   医师过去做活,她要跟着,医师去讲习所里听课,她要跟着,医师出去给人看诊,她要跟着,就连医师要去上茅厕,她都站在外头等着。   实在是太黏糊了,所里的一些人看着就不对劲,不过郁小同志嘴巴甜,人前常常表姐长表姐短的喊医师,旁人就算是再怎么觉得不对,也只当是她们姐妹在这所里相依为命呢,找不到缺处,也就罢了。   况且,在这所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也没人没心思管她们怎么了。青年们的心思,都在怎么回去城里上。   因此,她越发自由,整天跟个小跟屁虫一样在医师身后绕,快乐地不得了。   人家的小姑娘小伙子做完活回来,出口就是累死了要死了的话,她们家医师却一句抱怨的话都不说。   不仅如此,她们家的医师还常常趁着天气不热的时候,拉着她出去,往所里周围的森林里走去玩儿。   虽然她们这些有前科的人不能下山,这讲习所周围的林子却是可以过去的。估计,就和抓了人以后给人放风一样。   别的小伙子大姑娘不知道,她们家医师可是极其喜欢这个通山周围的林子的。   经常别一把贴身的刀,带她进去,边摘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边变戏法儿似的给她从林子里找出个没有毒的果子,拿带来的水洗干净了递给她吃。   怕她闷,还常常说些神鬼故事来逗她。   不知是医师使坏还是怎么,这个深山老林的,她尽讲一些什么无头鬼啊妖狐狸啊,乱七八糟的,吓得她花容失色,慌慌张张地就往她怀里头躲。   每次见她这样,医师都忍不住一阵笑,她见了气不过,一嘴咬她下巴上。   哼,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忒坏!说什么要苦中作乐,合着她就把逗她当乐趣了是吧!   虽然医师喜欢逗她,但不得不说,医师还是怪疼她的。   怕她觉得苦,还特意花了十块钱托个大爷帮忙做了个木床,放到屋里。   这种特殊时候,人人家里避之不及的要和资/产/阶/级划清界线,家里什么样的贵重东西都不敢留,就连木头棺材木头床也得藏着掖着的放,她家医师倒好,自个儿弄来那么大个麻烦。   彼时,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瘸了条腿的老头儿,趁着漆黑的夜色让有些痴傻的儿子把木头床运到医师屋里时,她还吓了一跳。   等医师笑着把钱递给那老头,又递给他几包药,看老头儿千恩万谢地领着儿子走了时,她才不痛快地踢一踢床脚,对医师忧心说,“你弄这个干什么?那竹竿咱们又不是睡不惯。”   “没事的,何大爷以前是跟在我爸身边的警卫兵,解/放战争的时候被炸伤了一条腿,不得已回了老家通山。我爸给我写的信里说了,让我找到他人,多照顾照顾他呢。”   医师笑着跟她解释了句,又叹说,“何大爷人老实,只是命不好,讨个老婆没几年得热症死了,儿子也有些傻,我能帮点就帮点忙。十块钱,够他们一家吃一年呢。”   她们家医师心地好,怨不得这么得通山本地人的喜欢。   出去买菜时,所里周围的大爷大娘,一听说她是兰医师的表妹,家里的东西诸如玉米棒腊鱼之类的就不要钱地往她手里塞,甚至一次听说医师身体不好,还有人把留给儿媳妇做月子的鸡蛋也送了她。她不要那些大娘还不高兴。现在她知道她家医师人缘为啥这么好了。   郁小同志听了,没说啥,笑眯眯地缠着医师,当晚就试了一下那床结实不结实。   事实证明,床很结实,怎么折腾也不会散架。   她心满意足了,笑得偷腥的猫一样,大清早的没心思起床,也不让医师起来,大白天的两个人就乐不思蜀地在床上玩“躲猫猫”。   这乐极了吧,就容易生悲。   玩得太专注了,以至于没有听见门外喊她们的声音。   加上昨晚上她太着急,没有把门闩上,以至于医师刚从她身上下来,她偏头就看见了张佑堂那厮饱含着愤怒的目光。   奶奶的,他怒个啥,她都没怒呢。   郁小同志异常淡定地扯了一下被子把自己和医师严严实实地盖住,望着门口气得浑身发抖的男人,冷道,“出去。”   “泉秋,你!”可以看得出男人是出离愤怒了,手指着她,质问说,“你几次三番地拒绝我,就是为了她?泉秋你是不是缺男人缺傻了?兰善文他妈的是个女人!你们这叫□□!”   “她是男是女关你屁事?!”在吵架这上面,郁小同志向来是一把好手,抱着被子都能把男人骂得满地找牙,“你他妈也算男人?当初我怀着孕呢你他妈都能偷偷跑了,让我一个人被抓回去受罪,你还算个男人?张佑堂,你他妈尽管出去,把这件事抖出去啊,老娘就知道老娘当初瞎了眼了,看上你他妈一个王八蛋窝囊种,你去说啊,去啊!”   “你怀孕了?我,我不知道…”听说,男人又慌张又惊喜地看她一眼,抖着嗓子,痛苦道,“当时,我…我爸他自杀了…我们家…我不得已…我…我们有孩子么,是男孩还是女孩…我…”   “不用你操心了。”郁泉秋冷冷淡淡看她一眼,“我已经在她户口本上立了郁姓了,跟你没关系,她从来就没有爸爸!”   可能是她气势太足,也可能是的原因,男人哀哀地看她一眼后,转过了身。   “我先出去,你们把衣裳穿上吧……兰善文…廖司令找你有事,特意让我过来喊你,十点钟过去会议室一趟。”   说完,他当真地就走了出去。   看她走了,郁泉秋连衣裳也来不及穿,一阵风似的下去把门闩得死紧,而后又蹦回床上,把医师抱住埋在她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知道她可能是想起来伤心事心里难过,医师默默地拍着她的背抱着她,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链接复制了粘贴到浏览器里,不行的话就换个浏览器。   ☆、52   早上虽然发生了个很让人糟心的插曲, 可这日子, 该过吧, 还是得过。   抱着医师温存了会儿, 她就放人出去找那什么廖司令了。   然后穿好衣裳跑出去买了个菜,回来的时候, 医师已经回来了,坐在木床上, 一脸的凝重地低头沉思着什么。   以为是张佑堂那厮当真厚颜无耻到把她和医师的事情抖落出去了, 郁小同志脸一沉, 放下菜篮子就往外跑。   后头医师被这动静惊醒,连忙起身叫住她, “泉秋, 你去哪儿?”   “去找张佑堂拼命。”郁小同志眼眶通红,“妈的,老娘一定是上辈子吃的面粉多了眼睛被糊住了, 不然,怎么能看上这么个不要脸的男人!兰医师你放心, 我这就去找他, 要是说不妥, 他还要把咱们的事情继续往外说,我就捅了他,咱们一了百了!”   话落,她当真拿起案板上的菜刀要往外头冲,那劲头, 和上海滩那些码头上的扛把子有的一拼。   怕她伤到自个儿,医师赶紧劝她,“不关张同志的事儿,你先把手里的刀放下。”   “不能吧?竟然不是张佑堂?”郁小同志很是怀疑,举着菜刀竟然还有了些恋恋不舍的意思,“怎么能不是他?老娘正愁没个由头杀了他呢。”   “真的不是他。”医师哭笑不得地说完,哄着郁小同志把手里的刀放了下来,搁在了砧板上。   “那是怎么了,你怎么闷闷不乐的?”郁小同志半信半疑的,去摸医师的额头,“怕不是发烧了?”   “没事的…”医师冲她绽放了个忧郁的笑,“就是…廖叔叔说,可能要把我的活再加一分,能活动的范围再减一些。”   “真的?”医师遇到这些大事就满嘴跑火车不想跟她说实话,她有些不能信她。   “真的。”医师叹了一声,把她抱住,搂在了怀里。   医师比她高了半个头,每次抱她时,都能把她紧紧搂住,她抬头也就能咬到医师的下巴。她喜欢医师这样搂着她,就好像是搂什么要紧的宝贝一样。   她乐意被爱,被宠。是的,郁小同志承认,她自小缺爱,就得医师这样温温柔柔的才能降得下。   那天早上的事好像是生活中一朵小小的浪花一样,还没泛起波纹就消失不见了。   虽然医师还是那样温柔会疼人不多话,她却明显发现,医师似乎对她也黏糊起来了。   这真不是郁小同志自我感觉良好,明显的证据就是医师做完活回来,不管多累,都要亲她一下。   她是个没什么定性的人,经常被医师亲着亲着,眼眸就迷离了,脑子就糊涂了,再清醒的时候,常常就是被医师剥干净压在木床上的时候。   偏医师还故意使坏,每次在床上都要故意磨她,虽然她自己不怎么出声,却一定要逼得她哭出声来喃喃喊着她名字才罢手。   这天晚上,她又被医师折腾得脸上通红,眼角全是眼泪。正要像以往一般,捶医师几下,然后滚到她怀里睡下呢,就听医师在她头顶轻轻道,“泉秋…你也过来十天了…再不回去,大娘不会怨你么?”   “哼,才刚这样对我你就要让我走!”郁小同志郁闷了,指着身上斑驳的吻痕,强烈谴责医师的不人道行为。   “才几天你就要赶我走,哼,兰善文你是不是嫌弃我了!觉得我腻歪了!”郁小同志不乐意的时候,啥理由都能想出来,且还经常喜欢颠倒是非。   “你身上的肉还没养回来呢,我当然舍不得你走。”医师摸一摸她瘦骨嶙峋的胳膊,叹口气说,“可是你不回去,你家里怎么办?”   偷情是可以,但是偷到把老娘和女儿都抛之脑后泯灭人性就是不对了。   郁泉秋眼眶一红,知道医师说得在理,想想,心里沉下来,也没说什么反驳的话,抬头亲一亲医师的脸,哼哼撒娇道,“那你在这好好儿的,每个月必须给我写二十封信,不许不好好吃饭,我正月里头再想法子过来看你,要是你瘦了,哼哼,看我怎么惩治你。”   “好。”医师惯笑脸对人的,当然是说了好,而后出去买了几斤鸡蛋,一些给她烙了饼,一些煮熟了让她带着。   又想法子给她买了几尺布,给她弄了些晕车的药带着,提前给她买好了车票,又给了她一百块钱,才摸摸全副武装起来的郁小同志的头,出门的老母亲叮嘱孩子似的,“路上小心。”   “知道啦!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啊!”郁小同志不情不愿地答。   医师一路送她送到了讲习所门口,直到两个穿着灰工装的人站出来拦住她不许她再往前走一步,她才没法子地站在原地不动弹,目送着郁小同志离去。   郁泉秋一步三回头地看了医师好几眼,才拖着比来时还要满的行李,领着哑巴姑娘往来时的汽车站走。   她们过来时是大晌午头,走得时候,却是傍晚。   通山西边的火烧云红彤彤地覆满了半座山峰,汽车站里头人寥寥无几,只有外头售票的地方有零星几个人推着木头小推车,在卖通山本地的甜瓜和苹果。   见哑巴姑娘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些东西,她微微一笑,给了她五块钱,让她趁着汽车还没发车,快些过去买。   哑巴姑娘高兴地蹦蹦跳跳的过去了,她看着路两边的黄泥白杨树正发愣想着医师,忽然听见似乎有人叫她。   转头一看,竟然又是张佑堂那厮。   她想也没想地扭过头就要去找哑巴姑娘,他却赶紧跑了几步,追上她,气喘吁吁地道,“泉秋…你先…你先别急走…”   “怎么,你是要过来威胁我的?”郁泉秋不在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面前的男人。   “不是…我去找你,兰善文说你离开了…我才赶紧从山上跑下来的。”男人摇摇头,可能真是跑得累到了,脸上都是汗,连说句话都不利索。   弯下腰急喘了几口气,便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来八十块钱和十几张粮票布票,递给她,真诚说,“泉秋…是我对不起你…这些钱,是给牧牧上学的。”   “你怎么知道她叫牧牧!”郁泉秋炸毛,她记得她应该没和这个男人说过这些吧。   “是…兰善文告诉我的。”自己的女儿,还得旁人来告诉他她的情状,男人心里大概也不好受。   哽咽了一下,才红着眼对她笑说,“泉秋…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的…牧牧…牧牧我也不会和你争她…这些钱虽然少,也是我攒了一年的,你…你拿回去…给牧牧,以后要是她问起她爸爸,你就跟她说,我已经…已经死了。”   看来是医师给他做了思想工作。医师也是厉害,竟然说一席话就能将这男人完全的治住,他先前烦了她好些时候,她怎么给他脸子看还都不管用呢。   望着那些钱,许久,郁泉秋才淡淡道,“看来你也不算是泯灭人性。这些钱你拿回去吧,你妈不是得了重病?这些拿去给她吧,我不缺这些,只是以后咱们尘归尘,土归土,谁也不认得谁,你也别来烦我。”   “我妈的病,有这些钱不会起色多少,这毕竟是我的心意,你就收下吧,我往后,绝对不会烦你,也不会再现在你面前的,你放心…”男人苦笑着应下,还是把钱塞给了她,而后看她一眼,说了句保重,就又眼眶通红地从汽车站跑回去了。   火烧云染出来的光晕最深的时候,她和哑巴姑娘两个人坐上了回磨子岭的汽车。   汽车封闭的车厢里,一股子怪味儿,她赶紧吞了医师给她的药,而后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不动弹。   她们前边儿,一个满脸麻子挺着大肚子的大婶儿正噼里啪啦地跟旁边的人哭诉她跟了个教书的男人有多不容易。   身后几个满身汗味的男人合看一份人民报,一边吃着烂了一些的橘子瓣,一边吞吐着旱烟说上头又有什么指示。   她侧耳听了听,只听到什么“左路”“右路”“总理”之类零星的词。她听不大清,只是看那些人反应,似乎上头又要有什么大动作。   但反正她问过医师,她不会再被调到别的地方关起来,她也不会再找不到她,就无所谓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了。   坐在座位上,抱着医师给买的布,她乐呵呵地开始想心事。想医师对她的好,想医师的音容笑貌,想着想着,她就慢慢笑了出来,而后就有些想她的医师了。   来了趟通山,不但和医师完完整整的勾搭上了,还和张佑堂撇清了关系。   好事,好事。她美滋滋地想,其实医师被关起来也不算太坏。   在这所里头,医师只是属于她的,没有什么兰部长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名师教出来的杰出门生,就只是她的兰医师。   天天给她做饭,晚上拉着她出去散步,闲了带她过去深山老林里摘草药的温柔疼人的医师。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表白我家安度,晋江安度非沉,欢迎大家去戳。   ☆、53   托了医师给她弄来晕车药福气, 她回去的路上, 一直在睡, 没觉着什么, 就到了磨子岭的汽车站上。   被哑巴姑娘摇醒之后,她揉了揉自己的脸, 让自己清醒些,而后在镇上买了一些线啊针啊干果子时鲜水果啊, 并几双样式好看的鞋面, 让哑巴姑娘拿着, 俩人好像是刚从城里探亲回来受到亲戚照顾的傻丫头一样,乐呵呵地把东西都搬了回去。   走到她们家门口时, 老太太正在拿筛子筛芝麻, 看见她们,不出所料地,脸色一沉, 抱着芝麻就转身回了屋。   然后“啪嗒”一声巨响,把门关上了。隐约还能听见老太太训斥里头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的话, “都不许开门!野了那么多天, 现在才想起来回来!女儿都不想要了, 她还回来干什么!”   “呜呜…妈妈…姥姥…妈妈…”听见老太太这样说,她的牧牧就知道是她回来了,哭着要找她。   她在外头听女儿哭听得心疼,连忙把东西放下,拍门说, “妈,妈你开门……我哪儿也没去,真的就去给所里的大娘大爷们送了下信,然后顺道去了趟三姑家,妈,你不信你出来看看,三姑给了我好些东西呢!”   她是老太太亲生的,老太太能不知道她捣得是什么鬼?   开始就是不给她开门,后来经不起牧牧哭,寒着脸把门打开了。   “你是又去找兰医师了?”   她不说话,低头看脚尖。标准的孩子犯错等待批评的姿势。   俗话说知女莫若母,看她这架势,老太太就知道她的猜测对了。   瞬间红了眼圈儿,扶着门板教训她,说,“你以为妈是害你?你向来听话,就是在这上头脾气死倔…我的傻闺女,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说着说着,她妈眼窝里头的眼泪止不住的往外头流。 “前些时候,你喜欢的那男娃…叫佑堂的,你就是跟着他我都不说你,兰医师人是好,可她,可她……”   任凭老太太怎么说,她就是低着头不说话。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老太太也没辙,无奈念叨了她几句后,揩揩脸上的眼泪,叹口气,板着脸道,“还不快进来?”   她乖乖地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拎了进去。刚进门,牧牧就扑到她腿边,哭着喊,“妈妈,妈妈我想你。”   “牧牧乖。”赶紧弯下腰把女儿抱住,摸摸女儿明显瘦下去的小脸,郁泉秋一阵心疼自责,赶紧把买回来的糖和果子举到她眼前逗她,“看看妈妈给你带了什么?来,尝尝,可甜了。”   要不说孩子就是单纯呢,给她几颗糖和果子,小家伙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也没有问她这么长时间去哪儿了,心满意足地手里捏着半青半红的苹果咬了起来。   傻呵呵的样子,让郁泉秋一阵郁闷。她该不会把这小姑娘养歪了吧?亲娘都不要了,只想着吃的。   正自感叹,小家伙就举着苹果递到她嘴边,口齿不清地跟她说,“妈妈也吃。”   好吧,是她想多了,小家伙还是很爱她的。   郁泉秋乐呵呵地想着,把女儿抱在怀里,就着她举起来的手咬了口苹果,完了笑着亲了她一口,“牧牧真孝顺。”   听见这话,她怀里的小家伙笑得越发开了,一边拨弄芝麻的她老娘听了,却冷笑一声,说,“哼,连五岁的娃娃都知道孝顺亲娘,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养得不好,自个儿的闺女不孝顺自个儿,还净跑到人家爹妈面前献殷勤!”   这不是暗讽她经常跑去在医师的爹妈面前刷好感么。好么,没想到老太太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学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地吃醋。   总算是知道老太太为啥每次见她出去给医师的爸妈干活,都会寒着脸了。   善于溜须拍马的郁小同志,赶紧放下女儿,跑到老太太身后狗腿地给她捶肩,笑容满面说,“妈,这么长时间要劳您一个人看着牧牧,真是辛苦了,您肩膀头酸不酸?我给您捏捏吧?”   “行了,行了。”老太太还不知道她心里揣得是啥鬼,道行高深的法海降了白娘娘一样,摆摆手就把郁小同志打回了原形。“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帮着我把这芝麻晒好呢。”   “遵老佛爷的旨。”她拍马屁向来是一把好手,郁小同志说完,麻溜地就端着一筛子芝麻跑出去了。   说是晒芝麻,其实她抱着东西,等老太太一转身,就跑去看医师的爹妈了。   颠颠跑去的时候,她公公正弯腰锄着草。磨子岭这地方,多山多砂石,一刨子垒下去能把人手震得发麻。老爷子是新手,不知道这理儿,累得满头大汗地直喘气。   她见了,赶紧跑上前,劝她公公说,“兰叔叔,这地不好锄,还是我来吧。”   “哎,小郁回来了啊。”看见是她,老爷子笑呵呵地放下手里的锛头,却没有递给她,打量她几眼,见她没什么事,才送了口气似的温和笑笑,“怎么样,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我好着呢,见到了兰医师,她让我给叔叔阿姨带了信和通山本地的特产呢。”   所以说医师温柔不是没有缘故的。   常人拜托别人做事,见到那人头一件事关心的都是自己的事情办的如何了,她公公头件却是问她怎么样了。   心里头暖洋洋的,郁泉秋笑呵呵道,“我去看了兰医师,她过的还好呢,她还让我告诉叔叔阿姨别操心她。”   她公公叹气说,“这孩子,我和她妈就她一个,不操心她操心谁。”   就是,一家人还那么客气。不过,想想医师平常让她拿个东西都要在话前头加个“麻烦”俩字,也就不难理解医师咋会这样了。   但是老人嘛,谁还不想儿女多依靠些,也显得亲近点。   对于这事儿,郁小同志心里头门儿清,秉着医师不在,她得在她父母跟前尽孝的原则,郁小同志赶紧开解她公公,把医师吹得要多孝顺有多孝顺。把她公公逗得眉开眼笑的,直夸她会说话。   郁小同志也很不谦虚,得了公公的夸后,见天儿的就往讲习所里头跑,比以前还要勤快。   渐渐地,这偌大个讲习所,没人不知道她的。郁小同志嘴巴甜,老人家们又喜欢热闹,平常没事儿就喜欢跟她说说话解闷儿,于是这被关到讲习所里头的日子也不算太无趣。   有次,她正笑呵呵地帮个大娘称了几斤苹果送过来,路上正巧遇见她婆婆。   看见她手里的东西,笑了笑,说,“小郁啊,得亏你不是搞政治的,不然,等这风头过去,你可就得平步青云了。”   她婆婆就会说笑,她一个女的,咋会平步青云呢。   郁小同志不大信,一副怀疑的样子,嘴上打着哈哈说阿姨您真是会说笑。   见状,她婆婆也不多说,只叹口气交代她,“就照这样就好,这里头的人身分都怪特殊,这又是比较困难的特殊时候,你好好儿的和他们打好关系…以后…善文是学医的…咱们也不强求什么…你…好歹能过的去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她婆婆以前去过苏联给人家当过思想汇报的翻译,所以讲话比较高深。   这话说的她云里雾里的不知咋又和医师扯上关系了,不过听她婆婆话里的意思,似乎她这样,对医师有好处,郁小同志赶紧点头,就差拍拍胸脯跟她婆婆保证了。   看她这样,她婆婆明显比较满意,点点头后,又看她一眼,说,“不过我还是不能放心,这事儿,我还得斟酌斟酌。”   说完,老太太就走了。留她一头雾水地在原地站着莫名其妙的。   好几天没睡觉琢磨她婆婆话里的意思,琢磨来琢磨去,就是弄不清。   不过想想,老太太要是思想不高超到一定境界,怎么会生出来医师那样仙风道骨的女儿?   神仙的事儿,哪里是她一个小凡人能弄清的。   这么一想,郁小同志就释然了,见天儿的还是一边和她老娘玩阳奉阴违,一边过去讲习所里头替医师尽孝。   转眼间,春去秋来,一晃过了四五个月,期间医师当真老老实实地给她来了一百封信,每月二十封,隔一天写一封,掐好时间让邮局寄出来。且每封里头都附着粮票钱还有一些医师自己做的东西。   枫叶脉的书签啊,小小的医药瓶串成的风铃啊,絮草编的小手链啊,甚至连粗线的袜子手套都做了几双给她和牧牧。   看着那线头凸出来的袜子,郁小同志嫌弃不已,不过等到天一冷,还是宝贝似的拉着女儿穿戴上了。   没办法,谁叫那是她们家医师做的呢。好歹也是她们家医师的心意不是?   郁小同志得意至极,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们家医师有多好,不过想想这件事不能外传,就憋住了一口气。   但是这份喜悦的心情是不能掩盖的,尤其是跑到邮局的时候,更像是得了宝一样。   每次拿到信的时候,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她这样频繁的跑邮局,里头工作的一个小姑娘都认得她了,老远看见她过来,就笑着把信举起来,“郁姐,又有你的信啦!”   这天,她又和往常一样往邮局跑,却没有看见小姑娘给她举信,正暗自奇怪她是不是病了,到柜台后,却发现小姑娘好好儿的坐着贴邮票呢。   她正疑惑,小姑娘头一抬,看见她,说,“不好意思啊郁姐,咱们往后不收通山那地方的信了。”      ☆、54   听完, 郁泉秋不解了, “这是为啥, 通山那地方的邮局倒了啊?”   小姑娘摆摆手, “都是国家的东西,咋会倒闭呢。郁姐你可真会说笑。就是上头说了, 不能让那里头的人再和外界有啥接触,不然, 这改造还有啥意义?”   她也不知道有啥意义, 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 也不知道不这样做的意义。   她只知道以后医师不能寄信给她了,她不能再肉麻地跟医师撒娇说话了。   郁泉秋的心情很糟糕。从邮局出来的时候, 将巧碰到几个小孩子在大街上乱画贴墙报。   原本还算整洁的街道变丑了不说, 看见几个她认得的老大爷老大娘,被几个十几岁的姑娘小伙子按住头,在那些墙报面前逼写检查的时候, 她的心情更不好了。   匆匆回了磨子岭上,本来打算回家拿点东西就要去讲习所看看呢, 刚进门就被她老娘逮住了。   她老娘一手拿着鸡毛掸子, 以异常严肃的语气跟她讲, “以后不许你去那里头。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她已经做的轻车熟路了,怎么会不知道该回什么。   乖乖地在她老娘面前保证了三遍以后,才被她老娘放行。   不过老太太精明得很,就是放过了她,也看她看得死紧。   同时, 老太太还拉住她领回来的两个姑娘和她女儿,叫她们合起来看着她。除了做工干活吃饭上茅厕,哪儿也不准她跑。   她想出去看看医师的爹妈怎么样了都不行,只能偷偷地拜托俩小姑娘替她出去看看,顺便给他们偷偷送点儿东西使。   她上工的时候,也竭尽所能地眼睛飘来飘去,就指望能不能看见他们给他们说说话呢,结果眼睛都快撇成斗鸡眼了,也没瞅见人影子。   偷着问所里一个在看门的大爷,回说是,都被关起来了。   活儿也不用他们做了,就被关到个小屋子里,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的,每天派几个小丫头小伙子盯着写检查,什么时候认错了算完。   好么,比她还惨。她虽然也被她妈看住了,好赖不要上茅厕的时候,还脸对脸跟个小丫头大眼瞪小眼,让人小丫头欣赏欣赏她上茅厕的丑态。也不要写厚厚的检查,更不会大小便都在屋子里,熏得屋子臭气逼人还得住着,在里头吸溜面条子。   好好的,把人搞得都成猪猡了。   可怕的不是刑罚,而是把人当畜牲糟蹋。就好像戚夫人被搞成人彘一样,你说说,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   她听着就觉得惨,更不要说那些人正受着这罪了。   她在外头干活,不经意就听人说,讲习所里头谁谁又怎么死了。   都是一群不认得的人,死了说几下就罢了,本地人是没有人关心的。   再说,在磨子岭本地,老头儿老太太这个年纪是要死的。大家见怪不怪了,谈天传说的时候,也就平平淡淡的,好像啥也没发生似的。   她听了却觉得心里难过的很。这所里的人,她都认得,或多或少都跟她说过话的,如今却说没就没了,怎么不让人伤心?   她一边替那些想不开的老头儿老太太难过,一边担心她的医师,一边还要替她的医师护好她的爸妈。   偷着让所里守门的大爷替她捎只言片语进去,却被拒绝说,这事儿很严,上头看得紧,没法儿帮上忙。   她急得要上火,四处找法子帮她公公婆婆的同时,还千方百计地问问过去通山的方法,甚至偷瞒着她妈下去镇子上的汽车站要过去通山,到得汽车站一问,售票的大婶不耐烦地告诉她,通山那地方如今和监狱没啥子区别,没人愿意往那边开的。   通山距离磨子岭有一千多里,没得汽车,让她自己走怕是要走上一两个月。   她听得心凉了半截,失魂落魄回家的时候,被她老娘逮个正着。   老太太脸色顿时铁青,估计被她屡教不改的态度气到了,捂着心口就半倒在桌子上。   她吓得赶紧上前扶住她,急道,“妈,你没事吧?”   “你再这样下去,是要气死你妈是吧!”她老娘这次是真的气得不轻,哭着拉着她手说,“闺女啊,不是妈狠心,但是咱们就好过啊?受你爷爷影响,咱们一家子身上都还有罪呢,你怎么还有闲心帮人家?你几个哥哥,在老家被逼得都快上吊了,昨儿个厂长还派人把咱们家里唯一值钱的那盏小马灯拿走了。四儿啊,你说说,咱们轻省么?你中意谁,妈本来不想管你的,可你是不是魔怔了啊,不说兰医师是个女的,就是她一家什么状况,你跟他们沾上关系,不是自己往网里头撞么。我的傻闺女!听妈一句劝,别管他们了,你看看牧牧瘦的!她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老太太惯会说话,几句话戳得她心窝子疼得不行。   忍着眼泪,安慰了老太太几句,低声下气地保证了好几回,才扶着老太太回屋里歇息了。   那往后不要她妈说,她主动地跟医师的爹妈跟讲习所里头的老头儿老太太走得远了些。   没了担忧的事儿,果然心里头舒坦多了。   除了晚上做梦常常梦见她公公婆婆想不开投河了,然后医师愤恨质问她之下气得和她断绝关系也自杀了这样的事儿,别的是挺舒坦的。   她现在是知道走得时候医师那凝重的脸色是怎么回事了。   呵呵,她们家医师最喜欢报喜不报忧了。   她是不走了,她也不会找不到她在哪儿了,可她被关在那旮旯里头,她就是知道她在哪儿,又怎么过去找她?   不止胆里头苦,她觉得自己整颗心,整个五脏六腑都是苦的。   妈的,能吃黄连算得了什么。她现在可懂得小六姑娘在信里常常跟她说,要时刻看着医师的话是啥意思了。   可惜她是天生比较傻的那种,医师说什么信什么,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没法儿去通山,没法儿收信,没法儿知道通山是什么境况,就没法儿知道医师是不是好好的活着。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糟蹋自个儿。   伴随着讲习所里头老头儿老太太自杀的频率越来越高,一股死气慢慢蔓延在磨子岭上头,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知道心如死灰是什么滋味儿。   可就算活得跟个行尸走肉一样,还是得活着。   怕自己哪天也忍不住一根带子吊到房梁上去了,她特意每天干完活以后,不管多累,都抱着女儿出去转转。   看着女儿在她怀里问东问西,娇俏活泼的样子,她开心不少,想想以后要把她养大,看着她嫁人,就觉得活着有寄托了。   腊八这天,虽然下着大雪,厂长却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大家放假。   一直做活到日头的光都散尽了,厂长舍不得费煤油点灯在田头的时候,才让他们各个回了家。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番薯地里踩着雪往家里走。   夜里寂静的厉害,家里唯一的小马灯又被厂长派人顺走了,她只能摸黑往前走。   听着她自己的脚步沙沙地踩在雪上,总有些怕人。就在这个时候,她似乎听到身后也有脚步声。她走两步,停一步,身后的人也走两步停一步。   想想最近厂里又有不少闺女被糟蹋的传闻,她心里怕得厉害,脚步加的更快了。   身后的脚步声也更加明显地靠近了,没几下就追上了她,抓住了她的肩膀,往后使劲一掰,她整个人就站不稳地摔在了雪地上。   也不管摔得疼不疼了,她抬头撑着胳膊就要跑,那追着她的人看出了她的意图,上来狞笑着就冲着她腿弯踢了一脚,“你跑什么,老子就是爽一下,过后你投河就是了!妈的!骚娘儿们没看出来长得那么瘦,跑得倒快!”   腿上强烈的疼痛让她站起来都困难得很,心里瞬间被泼了凉水一样,凉得厉害。   她能听出来这声音是厂长那个表叔的,他一直对她有企图,只是一直碍于厂长的说教没对她下手,没想到竟然选在这时候出手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是喊起来也没人应的。   可能是知道她跑不掉了,男人又笑着说了几句脏话就开始笑着解腰带,“妈的,也不知道老子想这个时候想多久了,小贱人,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怕极了,赶紧抓起来地上的雪往男人脸上撒,不过明显毫无效用,不但没能阻止男人,还换来他狠狠的一巴掌,“艹你妈的!你还敢反抗,看老子今天艹不死你!”   话落,她就被拉扯着脚踝往前拉,怎么挣扎惊叫都没用,男人的狞笑和浓重的汗味越来越近。   她绝望地闭上眼,正想咬舌一了百了呢,忽然听见一声沉重的闷哼,接着她就被搂到一个熟悉的泛有药香的怀里。   “泉秋,没事了,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时代,类似于qj的事情屡见不鲜,我不想写那个情节,也不是所有的qj都是未遂的。小时候看过一本记述文/革的书,里头的一幕qj情节成了我的童年阴影。我文里的主角是我亲女儿,不想她们这么惨。但是,我觉得坏人都变老了这句话是对的。因为我看的那本书的末尾,那个qj了主角姐姐,逼得她自杀的贱男人,最后还当上了村支书。   ☆、55   温柔的声音里还带着些急促和惊喘, 她拍着她的背, 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紧到察觉到让她有些窒息, 才不舍地略推开她一些,摸摸她的脸, 带了一些哭腔,着急问说, “怎么样, 有伤到哪儿么?”   “没有。”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郁小同志还懵懵的,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医师, 呆呆摇头。   “没有就好, 没有就好。”喃喃说着,医师又把她重新抱在怀里,拿温软的下巴蹭了蹭她冰凉的脸。   真实接触到医师的体温, 郁泉秋才有些回过神,借着薄暮逸散的霞光, 看见医师只穿了一件秋衣, 漂亮的锁骨还露在外面时, 顿时心疼的不行。   连忙解开自己的灰棉袄,把它敞开脱下来,盖到医师身上,疼惜问她,“怎么穿得这么少?”   “……没事, 我冻习惯了。”医师漂亮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把她抱紧,喃喃说道。   “你是不是,是不是被苛待了?”讲习所里头老头儿老太太受什么罪,她是心知肚明的,郁泉秋赶紧担忧地抓住医师的肩膀,因为害怕,她的手还有些发抖。“我听…听人说那里现在就和…和监狱一样,你在里头…不会有事么?”   “……没事的,我没什么。”医师惯会安慰人,惨淡地笑了笑后,扶着她,说,“这雪地里头太凉了,咱们先起来再说吧。”   她顺从地被医师拉起来,踢了一边被医师拿石头砸晕过去的男人一脚。   而后看看雪地里四逸的霞光,一时恍惚得厉害,“善文…咱们去哪儿?”   家她是不敢回的,领着医师回去就得被她娘扫地出门。   讲习所那地儿做事的人,有一半是原来钢厂的职工,也认得医师,她要是回去了,一定会被质问的,搞不好,还会被抓起来。   就像吴颂竹一样,被抓起来,丢到监狱里头。   越想越害怕,她索性紧紧抱着医师,喘口气,说,“兰医师…善文,咱们哪儿也别去了,你回去…回去会被抓的,会被罚的。”   “傻姑娘,我又不是逃兵,怎么会被罚。再说,在这雪地里过夜,冻坏了怎么办。”   郁小同志这时候就像惊弓之鸟一样,一点点的动静都害怕的厉害。   知道这傻姑娘胆子小,医师轻轻安慰着她,替她捋了捋散乱的发,蹲下来,对她温柔道,“上来,我背你。”   她本来不想干,怕压坏她,可是因为刚才被踢了一下,脚挪了半天都动弹不得,且挪一下就疼得厉害,只好妥协了,趴在医师的背上,由着她背着自己在雪地里头慢慢儿的走。   磨子岭上了冬,日子就湿冷得厉害,被医师背着走的时候,听着她脚步踩在厚实的雪花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她似乎都能想象得到,医师的小腿没在雪里头被打湿的景象。   医师人瘦,趴在她背上却没得硌人的感觉。   郁泉秋诺诺出声,“兰医师,我们去哪儿?”   “岭子腰那里有个看林子的小木屋,废弃好久了,我和颂竹…我们寻常下镇上出诊的时候,遇到风雪雷雨,就在那儿暂且住着。”   温柔说着,医师略微偏过了头,轻轻问她,“我带你过去那边好不好?”   “好。”当然好,跟着医师怎么样都是好的。   郁小同志比较单纯,喜欢上谁就是死心塌地的那种,完全把脑子丢到后头去了。   被医师背着走到她说得那小木屋里后,医师放下她,轻车熟路地从一角摸到了一根蜡烛,点上灯以后,转过了脸,“你饿了么?”   烛火底下,医师显得异常的瘦削,身上穿得单薄,秋衣的纽扣都没系上,虽然脸还是漂亮得很,身上却染了一股颓靡忧郁的气息。   她看着有些难受,还是笑了笑,点头,“饿了。”   “我给你拿吃的。”医师温柔说着转身去了角落,扒拉出来一个包裹,从里头掏出来许多她喜欢吃的东西。   而后转身,把东西统统交给了她,“吃吧。”   捏了一块柿饼,郁泉秋有些奇怪地抬头看她,“你不吃?”   医师微微一笑,“我吃过了,不饿。”   已经从方才的慌乱中回过神了,郁小同志的智商也上线了。   望着医师,满脸的不信,放下东西,正色看她,“你不要骗我…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出来的?通山那个地方,连汽车都不通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郁小同志一旦清醒了就不好糊弄,医师也明白这理,看她一眼,轻轻道,“是张佑堂放我出来的。所里本来要跟着车队去隔壁县采买,他就偷偷地把我的名字加上了。”   “真的?”郁泉秋不能相信,什么时候张佑堂那厮竟然那么好了。   “是真的。”叹口气,医师对她真诚道,“泉秋…其实张佑堂人还不错。”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郁泉秋严重怀疑医师的脑袋被门夹了,大老远的跑来,就为了跟她说一句张佑堂人还不错?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遇到的人,都是真心诚意地爱你的。”医师说起来肉麻的话,异常的手到拈来。   明着说张佑堂,实际上委婉地在说自己。   脸皮厚如郁小同志,也不禁脸红了一下。   跳着脚跑到医师跟前搂住她的脖颈,低声道,“可我觉着,还是你最好。你出来,怎么不去找叔叔阿姨,只来找我?”   “我进不去讲习所。问了个认得的大娘,她说你还在地里。”说起方才的情形,医师就觉得有些后怕,要是她没有及时赶到把人打晕怎么办?   郁泉秋听后,沉默了一下,然后道,“…你这次过来,能待多长时间?”   “不知道呢。”医师忧郁地对她笑了笑。“我不知道…我求廖叔叔给我弄个当兵的志愿证明好离开那儿…他说以我的身分是不能这样的,我只好学其他的人弄病重证明…可是我洗了几天的冷水澡,三天没吃东西,又在雪地里冻了四五天,我以为我快病死的时候…也只是被抬到通山那个山脚下的小诊所里打了几针…我…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走,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留…我…”   说着,她语无伦次起来。   这样混乱的医师,郁泉秋还是第一次看见,顿时觉得好似心在滴血一般,难过地上前一步,紧紧搂住医师。   她身上高热的体温传过来的时候,郁泉秋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赶紧推开她一些,手搁到她额头上一试,好家伙,这是能把鸡蛋煮熟了啊!   “你发高烧了你怎么不说!”细看看,医师的脸也通红的,郁泉秋顿时急了,转身就要出去给医师找人看看。   “泉秋,别走。”她还没走两步,忽然就被医师从后头抱住了。   一年多的锻炼不是白干的,医师的力气大了不少,她竟然挣脱不开。   正想好言好语地安慰她几句,然后出门呢,不意医师抱着她不松手不说,在前头搂住她腰的手竟然还开始试探着摸索解她的衣裳。   很明显的暗示行为。   郁小同志犹豫了一秒后,没有动弹,任医师把她的衣裳全部解开,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头,把她压到守林小木屋的陋床上,愉快地做一些能热起来的事。   医师虽然喜欢在床上磨她折腾她,但每次对她都是蚀骨的温柔,像这一次这样,不顾她腿上的青紫,不管不顾地压在她身上折腾她还是第一次。   不管她摇头哭着推拒了几次,医师却没有停止的意思,野蛮的吻不断落在她身上脸上,身下折腾她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直到她受不住地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才听见医师似乎在她耳边喃喃了一句对不起。   道歉有用的话,世界上哪里还有那么多复仇的事?   郁泉秋觉得医师有点儿傻。可还没等到她问医师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她就撑不住地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早上。   阳光熹微,小木屋子里头还生了一堆炭火,暖洋洋的让人不想起来。   她睁开眼,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来昨晚上出了什么事。   扶着酸疼的腰起身的时候,四处没见到医师的人影。   然后她穿好衣裳,淡定地绕着小木屋又走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医师的影子。   只在桌子上找到一张写有工整字迹的纸条。上头写的也很简单,只有“泉秋我回去了”五个字。   嗯,一切都很好,就好像她昨天晚上过来一趟,专程就是为了嫖她似的。不错,不错,医师长进了,竟然自己知道过来嫖她了。   才怪啊!妈的,她又不是青楼女子,怎么这人说走就走了!妈的,嫖费还没给呢好不!   郁泉秋捏着那张纸,一肚子郁闷气,恨不得把医师抓回来,然后亲自给她上一堂思想工作课,让她知道什么叫最毒妇人心。   奶奶的,兰善文你别让老娘逮到你,否则,下次被压到床上哭得绝对是你!      ☆、56   那一晚上的事就像做梦, 时候久了就淡在记忆里头了。   往后的日子该过还是照过。不过因为和医师睡了一晚上的缘故, 郁小同志觉得自己解了一些相思之苦, 好受多了, 怎么样也不能再任由公婆受罪吃苦了。   于是她又开始瞒着她老娘搞地/下/活动,想尽法子给她公公婆婆送东西递小纸条, 说兰医师怎么怎么孝顺,二老可千万别想不开。   为了写好这颇有深度的小纸条, 好激励她公公婆婆, 她还特意过去邮局花了几块钱订了一份报纸。   每天赶早去取来, 研究研究上头又有什么活动,然后想尽法子把它编得好好的, 给她公公婆婆捎进去。   比如说哪个哪个翻译家受不住上吊了啊, 她就编那个翻译家在孤独中寻找自我超脱了灵魂,坚强的活了下来。   哪个拿笔杆子的受不住跳湖了啊,她就扯人家在改造中获得灵感, 写出了许多作品,然后偶然被看守他的人见了, 顿时惊为绝世之作, 传到报纸上大受嘉奖。   不管她公公婆婆信不信, 反正她编得她自己都快信了。   不然怎么办,都能有勇气死了,没得勇气受罪活下来啊?   郁泉秋坚信,以她公公婆婆那么高的素养,一定会明白她的良苦用心的。   不过好景不长, 间/谍活动搞了没一个月,她就被她老娘发现了。   然后,她被看得更严。连领回来的两个小姑娘都不能帮她忙了。   郁泉秋郁闷得不行,但碍于她老娘动不动以死相逼,只能暂且先屈从她老娘,暗地里寻找机会偷偷过去讲习所看看。   转眼间就到四月,人正容易发春困的时候。   一天,两个小姑娘结伴出去采桑葚吃去了,只有她们娘仨在屋里纳鞋。   好容易哄着牧牧睡着了,又候着她老娘眯眼似乎也睡着了的时候,她蹑手蹑脚地放下手里的针线,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后头她老娘的声音就跟罗刹恶鬼一样,又如影随形地响了起来,“四儿,你是不是又要不听话了?”   “妈……”她赶紧转身,跟老太太表忠心,“我就是出去看看,那外头日头怪好的,我想…想抱被子出去晒晒。”   “哼,你是妈生的,妈能不知道你肚子里头打得是什么鬼主意。”   她是修炼百年的小狐狸精的话,她老娘一定就是修炼千年的老妖精。   她的心思轻轻松松就被老太太识破了,叹了口气,老太太看着她,说,“也不是不让你帮着人,但你辛辛苦苦的,又图个什么?那一家子,听说都是从首都过来的,人家爸爸,听说还是能和主席总理一块儿吃饭唠家常的官儿,咱们家几代祖上都是贫民,到你爷爷这儿,好不容易生活得好些了,又遇上了这些事…闺女啊,咱们攀不起人家啊。”   “妈你平白无故说这些干什么?”在这个时代了,对于老太太还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郁小同志表示十分的不屑,“兰叔叔再厉害,不也是人么,咱们有什么不一样?”   “一看你这孩子就不知道轻重。”她妈以过来人的口气,放下手里拿着的鞋面,语重心长地跟她说,“妈听厂里的人说,最迟不过月底,关在咱们这里的人都要放回去了,这些人本来都是从城里来的,回去了,你上哪儿找人?就是找到了,人家跟你非亲非故的,指不定就装不认得你呢。所以闺女啊,咱们见好就收,啊?”   郁泉秋脸色瞬间不好看起来,“妈您说的是真的?”   “傻闺女,妈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我不信。”郁泉秋寒了脸道。   其实,说句不好听的,她和医师能认得,还多亏了这场莫名的运动,要是没了这个,医师又是原来优秀到无可挑剔的人了,一切回归原点的话,她于她不过是一个小村里头陌生的姑娘罢了。   原先她还能找到她,现在隔了一个阶级一样,让她往哪儿找人去?   “也就我的闺女心眼实在。”看见她一副似信非信的样子,老太太叹气叹得更深了,说,“你出去看看,这外头的讲习所,还剩下几个人?兰医师的爹妈,上个月就走了。”   “我怎么不知道?妈你瞒得也太紧了!”郁泉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老太太可真会瞒人。要不是她今天想起来要出门,她是不是还得一直被蒙在鼓里啊!   来不及再和她妈说什么,她拔腿就往外头跑。   到讲习所一看,那里头的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外边儿站着看门的大爷也不见了。   她着急地赶紧拉住过路的一个大娘,问她说,“这里头的人呢?”   “早走啦,上个月底,过来好些辆汽车来拉呢,小郁啊,听说你病的不轻,你娘就一直没让你出门,还真是啊,啧啧,那样大的场面,你没看见,可真是可惜啊。”   大婶不住地和她吹那时候上头派了多少辆汽车来拉,厂长和镇上几个有头脸的人都在送,场面有多隆重,她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医师走得时候她不知道没送成,医师爹妈走得时候,她也不知道没送成。   好了,好了,都好了。尘归尘,土归土。这次都走了,干干净净的,一点儿羁绊都没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屋里她老娘看见她这样,就有些生气,拉了她到里屋,二话不说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哭着说,“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让你这样鬼迷心窍!兰善文是个女的!女的!你让妈给你讲几遍才好?你对人家那么上心,人家对你怎么样?你去听听外头人怎么传的?人家都说,兰善文所以那时候对咱们那么好,就是为了让咱们好好儿的照顾她爹妈!你还鬼迷心窍!还鬼迷心窍呢!”   她妈越说越气,后来索性拿了那根鸡毛掸子,一边骂她一边往她身上打,“外头人都骂咱们不知廉耻,说是妄想攀高枝到城里去!你怎么还是不开窍,兰善文爹妈是干什么的,你爹妈是干什么的,能一样么!”   她身上穿得是单衣,鸡毛掸子梭到身上一下一个血杠,她却死不出声,也不躲开,咬牙扛着,任她妈打。   只在她妈说医师对她好是预谋好的,就为了让她心里愧疚好照顾她爸妈的时候,不愤反驳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跟她认得多久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妈听了她这句话更气了,丢了鸡毛掸子,拿起一边擀面的棍往她背上招呼,“不仅她是女的,你也是女的,你说,她原本也是有未婚夫的人,为什么就平白无故地对你好?你还真以为她喜欢你?我命不好,所以生了个会喜欢女人的鬼。你以为人家大城市里头出来的,就会像你一样不男不女的喜欢女人?!”   老太太气得快疯了,下手一次比一次重,闷闷地全都打在她背上,直让她觉得喉头腥甜,却不辩解一句。   消极的态度更刺激她妈,老太太质问的声音更大了些,打她打得也越发厉害。   这响动,很快把外间睡觉的牧牧吵醒了。   小家伙揉揉眼睛,不明就里地走进来,看她鼻孔嘴角冒血地躺在地上的时候,嘴一撇,“哇”一声就哭了,走上来跪在她旁边,扯着老太太的衣裳,对她哭道,“姥姥…姥姥别打妈妈…”   “连牧牧都比你懂事!”听见外孙女儿的声音,老太太气也消了一些,丢了手里的面仗,抱起来哭得厉害的外孙女,也在一边抹眼泪,“你是要气死你妈?你跟谁不好,非要跟女的!亏了妈看你看得严,没人知道你和她瞎搅,不然,你就要被浸猪笼了你知不知道!”   她头晕眼花半死不活地躺地上,听她老娘教训她。   “人家过来这边,就是为了玩的。你以为人家真心对你呢?前时候的那男娃骗你骗得还不少么,牧牧都生出来了,都没看到他人影在哪!何况兰善文还是个女的!”   老太太因为自己女儿是个容易被人几句话骗的缺心眼,伤透了心。   而作为她缺心眼的女儿,在老太太气消了一些的时候,郁泉秋踉跄着爬起来,不顾身上火辣辣的疼,淡淡道,“我出去晒被套。”   话落,慢慢儿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头两个采桑葚的小姑娘刚巧蹦蹦跳跳地回来了,怀里抱着一箩筐桑葚和一摞报纸。   会说话的小姑娘高兴地和她说,“郁姐,咱们下去采葚的时候,碰巧路过邮局,那里头的姐姐叫咱们把报拿给你,她说,你好几天没过去拿了呢。”   “是么,谢谢你们了。”她虚弱地笑笑,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报纸。   她公公婆婆都走了,也不知要这些还能干什么。明儿就去退了这些吧,还能省点钱给牧牧买糖吃呢。   暗叹一声,她本打算翻一翻就丢到一边给她妈剪鞋样子的呢,不意就在一张报纸的版面上看到了她公公笑容满面的样子。      ☆、57   磨子岭所在的山脚下, 磨剪子的女儿, 和个过来改造的男青年恋爱了, 怀了六个月的娃娃不敢告诉家里, 最后生产时瞒不住了,娃娃生下来被丢到沟里了, 人也以五十的价格被卖给一个以喂羊为生的老汉。   磨子岭所在的镇上,一个姑娘, 和个青年恋爱了, 后来等青年回去后, 忍不了相思之苦,不知廉耻大着肚子跑去青年所在的城里, 却惊讶发现男人结婚了, 伤心之下跳入河中。   磨子岭所在的省内,无数个姑娘陷入了过来改造青年们编织的爱情里,本以为人回去了会遵守诺言回来和自己结婚, 等到孩子生下来、熬不住爹妈打骂再嫁的时候,也没等到人影子。   磨子岭所在的岭上, 郁泉秋没有怀孕, 也没有再嫁。   虽然没逃过她老娘的一顿打。   但多亏了医师是女人, 就是她们在床上不知廉耻地滚了那么多次,她肚子还是平平坦坦的。   她老娘虽然嘴上不说,但显然也对这件事比较满意。老太太估计顶不住再替她养一个便宜女儿了。   可她却常常想,要是她和医师真的能有个娃就好了。   就和人过去旅游以后为了留个念想带回来什么特产似的,奶奶的, 除了当时爽了一把,其余的医师一点儿也没给她留。   看戏剧里头演的,为了飞上枝头,那些个妃子宫女的,还得肚里有个龙种才能如愿以偿呢。   她倒好,肚子里只有肉,连母凭子贵这一招都用不上。   郁泉秋好生难过。   可是难过归难过,日子还得过。   像钟表被故意扭过来的指针一样,在一次逆过来后,又开始了顺过来的时候。   在磨子岭上又呆了一年多。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一切都回归到了原来的时候。   厂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撤职了,厂里头的设备东西也都慢慢儿的被一辆大卡车拉走了。   不能在厂里工作了,厂旁边的宿舍当然也不能再住。磨子岭本地的人都回了镇上,该种田的种田,该放牛的放牛。   她不是本地的,当年受不住家里头几个叔伯的打,偷着跑出来时,碰巧遇到了厂里招人炼钢,就在这里落户了。   好几年过去了,听她老娘讲,家里的叔伯,在她爷爷被游街以后都随着她爷爷过去地下找阎王爷喝茶去了,只剩下几个平辈的弟兄在家里打鱼种田。   看着岭上的人一个一个的搬走,她有些寂寞,她老娘却是有点着慌,拉着她,说,“四儿,咱们也回去吧,在这儿,人家迟早是要赶咱们的哩。”   她觉得有理。可她不想搬。   原因无他,她怕医师有朝一日回来找不到她了。   这些日子,她老娘跟她说了很多大闺女被骗的事儿以警告她,可她不相信医师会是那样的人。   医师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可是不管她怎么样坚信她们家医师的人品,该搬的还是得搬。不然就得被撵走。   快立夏的时候,她收拾好行李,带着老娘女儿和捡回来的俩姑娘,坐上了过去老家的三轮车。   时夏,磨子岭上的树木都抽芽发了绿,掩着磨子岭上那几间红砖的宿舍,说不出的好看。   入眼生机勃勃的样子,看在她的心里,却觉得无比惨淡凄凉。   她要回去篓田了。她的医师也回了首都。   报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公公不但复了职,还兼任了隔壁省的什么书记。   她不知道那是多大的官儿,不过看报纸上写的,那该挺威风,说话能顶半边天的那种。   哎呀,人比人气死人呐,果然啥子平等都是骗人的嘛。郁泉秋很是郁闷,不想再想。   乖乖地抱着女儿靠在三轮车的布上看着沿线飞逝而去的景色发呆。   走了一天的路,总算到了她那个所谓的老家。   那地方名叫沙谷巷,是个小小的,有些像城有些像村的地方,比磨子岭稍微要好上那么一些。   她爷爷在时,靠着半生的阅历和积蓄替一家子盖了一幢还算不错的宅子,完全仿照她爷爷小时候帮工的那家大商户住的屋子盖的,四层的楼,里外几进,够一大家子了住。   且用的都是上好的木头,外头雕刻的也好看,上梁的时候,十里八乡的都来看热闹。   不过好景不长,她十一岁的时候,在她爷爷游街以后,那宅子就被烧掉了。一大家子只能搬进一个用几块木头临时搭的窝棚里。   从车上下来,她极其不情愿地远远站在路口不想进去。   她老娘却非常高兴,走在前头招呼着她,“四儿啊,快进来快进来,妈听说你三哥出息了,外出闯码头,带回来不少钱,在这里又重盖了个屋子呢,虽然没你爷爷在时盖的气派,好赖咱们一家有屋子住呢。”   她还是不想进去。她虽然有几个哥哥,但她堂兄弟也多,那几个哥哥嫌弃她是女孩儿都不和她玩儿,她这一辈的女孩儿又少,更找不到同辈的人可以说话了。   对于这个三哥,她只有一点儿印象,还是小时候她执意要跟着他出去打鸟,结果路过林子被野狗咬了一口的悲惨记忆。后来家里落魄了,他就出去了,近十年没见,就是再亲的手足,都得疏远了。   想想,郁泉秋觉得自己更惨了,正犹豫着要跟她老娘说,要不她出去找个认得的大婶家凑合一晚上算了的时候,从路那边走过来一个扛着锄头生得魁梧的青年,看见她们,眼睛一亮,赶紧走上来几步,高兴道,“妈!”   “三儿,你怎么知道咱们这时候过来了!”看见他,她老娘也笑开了花,赶紧拉着她上去和青年说,“四儿,你看看,这就是你三哥。”   她老娘真是自来熟,她什么时候和她哥这么亲了。   看一眼青年眼角的几块疤,一副凶狠的样儿,她其实有些不喜欢,但看在他长得的确和她有点儿像的分上,只能硬着头皮叫了一句,“三哥。”   “哎!”青年异常洪亮地答应了一声,看看她,欢喜的厉害,脸都高兴得红了,道,“泉秋,十年不见你…你都长大了啊。”   她不知该怎么回,从路口却又传过来一声讥笑,“那可不是,她连娃都有了呢。”   她抬头,看见她大哥也扛着锄头,后头跟着她大嫂拉着个小男孩儿,怀里还抱了个扎羊角辫的女娃。   往她们这边走时,她大嫂话里更明显地带了些刺人的味儿,“妹子,你出去那么长时间,怎么一句招呼也不打?还偷偷把咱们娘给接走了,得亏咱家的儿子看见你把老太太拉走了,不然咱还得当老太太掉沟里去了呢,怎么的,怕咱们知道你在哪儿,过去问你讨东西啊?”   “你少说几句。”她大哥估计听不下去,制止了她大嫂的话。   她大嫂不愤地撇撇嘴,到底也没说什么。   她大哥人老实,话也不多,木头一样总是闷闷的,偏讨了个嘴利的老婆,估计没少受伐排。   “泉秋,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过些时候,咱们兄妹几个,去给爹和爷爷上柱香。”   她大哥说着,看她一眼,眼眶有些红,“爷爷在的时候最疼你,大伯三叔四叔他们…他们那时候也是…他们反正也都走了,你就留着吧。”   她们家医师常说,要对人宽容一点。想想要不是她那几个叔伯打她,她哪里会往磨子岭那地方跑,又哪里会认得医师?再说,她都好几年没回来了,她爷爷坟头的草估计都长疯了。   郁小同志比较豁达,也没有反驳啥,点点头就留了下来。   跟着哥嫂回了家里,才知道二嫂嫌弃在这地方住着不好,就缠着二哥把家搬到了更为大一些的地方,这地方,目前只有她三哥和大哥一家在住着。   大哥家里有八个孩子,地方也不宽敞,加上她大嫂刻薄了些,她们和她老娘就住在了她三哥家。   她三哥虽然眼角因为早年在码头边上打拼弄伤了显得凶神恶煞的,但人是真不错,估计是跟着码头边上的大哥们混出来的,极其讲义气重承诺,又因为她是唯一的妹子,而格外疼她,奉养老娘也比她孝顺。待她带过来的俩小姑娘也当亲妹妹看。   唯一让郁泉秋比较惊讶的是,她三哥今年都已经二十五岁了,竟然还没有讨老婆。   一个人默默地盖了三间屋子却不讨老婆成家,那屋子留看啊?   奇怪地问他,他神神秘秘地对她笑一笑,从箱底宝贝似的掏出来一张照片,指着上头的人,对她笑道,“泉秋,你看看,这女的咋样?”   那还能咋样。此女貌美如花倾国倾城,美得简直就跟天仙一样,当然是好了。   看见这张照片时,郁泉秋就不淡定了。不为啥,因为上头就是她们家貌美如花温柔体贴的医师。   照片里头的医师比她最后一次见她还要瘦,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裳。整个人看起来忧郁的厉害,坐在轮椅上,面对着一簇草丛,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      ☆、58   先不管照片里头的医师咋了, 让郁泉秋比较在意的是, 为啥她三哥会有她们家医师的照片?   打小, 郁小同志心眼就多, 常被她老娘说是鬼精灵。并好生感叹,要是她的小聪明能分一些给她的几个哥哥就好了。   由此可见, 郁小同志有多贼,而她的几个哥哥们又有多老实。   看见这张照片后, 虽然她心里很震惊, 但她表面上装得还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 往照片跟前凑近了,显出很是惊讶的样子, 对她三哥说, “哥,这女的长得可真好看啊,是你心上人?你们怎么认得的啊?怎么不带回来给咱妈看看?好找日子给你们结亲啊!”   “哪儿能啊。”她哥不疑有它,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她说, “这姑娘是哥去年在咱们省里头的医院里遇见的。那时候, 带哥拜山头的大哥被另一帮人砍了好几刀, 咱们送他进省里医院的时候,将巧遇到她被个护士推着在草坪上晒日头。”   说着,她哥更不好意思了,“我在一旁看着觉得好看,本来想过去打声招呼的, 但她没过一时就被推进去了。往后我又遇见过几回,可她身边都有人陪着,我想找机会跟她说话也找不到,过去问院里的大夫她叫什么名字,人家也不告诉我。没办法,我只能偷偷叫个会拍照的过去草坪那块儿蹲点,等她出来的时候拍了这张照片,好留个念想。”   说完,她哥怅然地叹了口气,“这姑娘似乎来头不小,出入都有人护着,连带着我拜山头的大哥都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我找不到她人,也不想再和人打杀了,就回来了。”   那是,医师的爹妈是干什么的,就这一个女儿,能不像护着国宝似的好好儿护着么。   郁泉秋心里头明白,看她哥有些难过的样子,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好。   可真是巧了,她哥的眼光竟然跟她一样,都对女医师情有独钟。   不过,女医师就和一块肥肉似的,爹妈都是高层,自己也貌美渊博,想必城里的那些人,比他们还要垂涎。   想想,郁泉秋就觉得自己肯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不过,比起有多少人垂涎医师,她比较关心的,还是医师咋的了。   怎么会出现在医院,又怎么看起来这样颓靡的。   可惜,医师就像那天边上的月亮,你想她了吧,她死也不现身。好容易有一些消息了,过不久又消散了,完全让人摸不准她在哪儿。   据她哥说,那以后医师在医院里又呆了几个月就被一辆加长林肯接着走了。   连她哥一个在那城里闯荡惯的都不知道她们家医师去了哪儿了,更不要说她了。   郁泉秋心情很糟糕,可还不得不笑呵呵地安慰她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她就偏恋一枝花。还是雌/蕊的。   奶奶的,可真是糟心。   不管她怎么郁闷,日子还是在继续。   她还是没有医师的消息,倒是每天去小城的书报刊前晃悠的时候,不时能看见她公公的照片登在上头。   和她公公的照片一块儿登在报上的,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文章。里头写的东西,她虽然会念,却搞不懂组合起来的词是什么意思。   搞不懂,她也不想去理会,只知道她公公当了大官儿就是了。   她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她们家的地原先是自己的,后来说什么合作,又并成公的,大家伙儿一处干活,得了东西就按人头平分。就是没了青年过来改造,这规定也没有变。   她每天早上赶早起来帮她老娘打扫打扫院子烧烧火儿,然后就跟着她哥嫂下到本地的生产队里头干活。   虽然也是以生产队的名义,但好歹过了几年,这里头的人不好吃懒做了,要干的活也没那么多了,大家伙儿的活儿也轻了一些,老人能做些轻省活,娃娃也能上学了。   她三哥院子旁边栽的那棵大梧桐的叶子变黄,慢慢儿的被一阵风吹得打旋飘在院子里,拿大笤帚怎么扫也扫不干净的时候,她的牧牧背起了小书包,可以神气的过去上学了。   书包是她亲自给她缝的,上头拿彩线花花绿绿地绣了小家伙喜欢吃的东西。   为了小家伙上学,她三哥还特意给她买了一身城里娃娃才会用的文具和一身的新衣裳。   把小家伙欢喜的什么似的,抱着她哥亲了好几口,直唤三舅真好。   可真是个小没良心的,郁泉秋在一边看着她哥高兴地抱着小家伙转圈的时候,郁闷地想,好歹她把她养这么大,竟然一句好话都不跟她这个亲娘说。   虽然心里头有点儿小郁闷,可看着女儿乐呵呵地背着个小书包颠颠地往本地的小学堂跑的时候,她还是高兴得不行。   她的小家伙也慢慢长大了呢。   可是她的医师又在哪里呢?   秋风一阵吹起来的一个下午,郁泉秋拿毛巾把一头的秀发扎起来,一个人在院里扫落叶。   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卷起来的枯叶时,忽然门外有人传来敲门的声音。   她娘过去她大哥家帮忙照顾新出世的侄子了,她三哥出去豁田了,俩姑娘跑去牧牧的学堂给她送东西去了,她们家跟村里人也不算熟,这时候会是谁过来?   她疑惑地想着,心里存了一分希望,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却不是她所希望的人。   “怎么,你想的是谁,看见我这样不情愿的样子。”门口站着的男人一身笔挺的军装,很是精神神气,看她有些失望的样子,笑着道。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她也不好说什么,侧身让男人进来,“要过来喝杯茶么?”   “不了,我只是工作路过这儿,听人家讲你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的。泉秋……北大荒那边开垦的不错,上头嘉奖我,让我在隔壁城机关里头工作。”   “那很好啊。”郁泉秋对他淡淡笑了笑,“恭喜你了。”   “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忧郁地望她一眼,“我爸妈在催我结婚了,替我寻了个姑娘,让我下个月过去看看合不合适。”   “建魁,我说了,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的。既然你父母有这个意思,你就去看看那姑娘吧。”   对于面前的男人很是无奈,郁泉秋叹口气,和他真诚说,“真的,建魁,你是个好男人,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好好儿的找个姑娘,和她一块儿结婚过日子吧。”   被她几次三番的拒绝,男人再怎么爱她都不得不放弃了。   几年的历练让他变得越发成熟有男人味,也明白强求不得的这个道理,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哽道,“我就知道…知道你不会…所以我这次…这次过来是和你道别的…我回去…回去就…”   说着说着,他说不下去了。好好的军队出身的大男人竟然在她面前落了泪,郁泉秋看得也很难过,上前抱了抱他,“对不起,建魁。”   李建魁帮了她很多,其实对她也很好,但她心里已经有人了,又怎么会容得下第二个人呢?   李建魁是个明事理的男人,知道不能强求,就留下来陪她说了会儿话,两人像旧友一样叙到茶凉时,李建魁对她淡淡笑了笑,说是怕要耽误事儿了,留给她一些钱和带来的特产礼物,起身就要走。   她坚持不肯要,李建魁对她忧愁地笑笑,说,“不要紧的,泉秋,以后我就把你当成妹妹……这些就当是我送给牧牧上学用的……我结婚的时候,还要邀请你过来吃喜面给喜钱的,你不会介意不来吧?”   “哪里,我巴不得呢。”他这样说了,郁泉秋只好苦笑着接受了,送他一直送到巷口,看他向后挥挥手示意不要再送的时候,她才扶着墙,慢慢儿的走了回去。   那时节,残阳如血一样染得半边天透红,她扶着沿巷的白灰墙,一点一点地往前走的时候,能看见两边的炊烟袅袅地从泥胚的烟囱里,慢慢地腾到天空。   她莫名地就想起来医师当初不想和她扯上关系的时候,她看着磨子岭上飘的那烟,不时往隔壁医师们住的屋子里偷窥的场景了。   既然李建魁都能找到她,那以医师的人脉和她爹妈的权势,不可能找不到她的。   这么久了她却不来,看来她妈说的话,可能是对的。   她毕竟是女人,且不论医师到底喜不喜欢她这件事,医师的爸妈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会放任他们的宝贝跟个女的在一块儿?   她说她给不了她孩子,不能带她正大光明的到民政局去领写有“结婚证”的小红本,其实她何尝不是?   没有保障的爱,就好像开了一季却不能结果的花一样,再美再绚烂,在深秋要收获的时候,还是会被人遗忘。   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知道谁在想些什么?   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   雁都知道南归了,她的医师却一路飞到北边儿,再也不知道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加快了时间,毕竟涉及政治,不能多提。   ☆、59   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古人就是厉害, 想情人了还得文绉绉说几句。   可惜她不住在长江边上,医师也不在长江下游。她住的地方, 连黄河边都不是。更不要说,让她写什么文绉绉的诗, 来表达对医师的爱意了。   想医师的时候, 她只会气沉丹田, 默念一句“兰善文你给老娘等着!”来幻想一下逮到医师后怎么咬她。   不然,她就坚持不下去了。   她可没有王宝钏那么有意志力, 在这地方等医师等十六年, 恐怕到时候她的牧牧都要嫁人了。   这小地方,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们都嫁的嫁,生的生, 很快都成了家。   就连她三哥,也没经得住她老娘的劝, 在立冬的时候, 和本地一个家境还算不错的女孩子订了亲。捡回来的俩姑娘, 也都有了中意的人。   她带着娃娃却没得丈夫,虽然少不得被人编排几句,可这地方不像磨子岭,这世道也没有以前那样坏,好的, 不好的,都掩盖在深处,叫人不得而知。   家里头除了她老娘和女儿俩人一老一小不适婚外,就她一个单着的,成天跟孤魂野鬼一样这晃荡一下,那逛荡两下。   她老娘寒着脸就跟看不见似的任她游荡,她三哥却不明就里,在一次她又从沙谷巷的邮局里无功而返幽幽地飘回来后,忍不住拉住她,忧心说,“妹子,你有什么烦心事,跟哥说说,哥替你解决。你看你成天魂不守舍的,人见着也瘦了不少,到底是怎么了?”   “哎,我没什么啊,就是最近不是天冷么,我怕冻,就不想伸手拿碗盛东西吃。”   她这理由比较奇葩,一般人都不会信,可她三哥人老实,竟然真的信了,拉着她,不由分说就往外头走。   她赶紧出声问,“哎,哥你拉我去哪儿啊?”   “去衣裳店里头给你买衣裳啊。”她三哥头也不回地说,“你看你手上的那个手套,线都松掉了,听牧牧说,袜子也是,这样能不冷么,走,哥带你去买新的。”   “哎,我还有一双皮手套的。哥你不是要结婚了么,有钱都留给以后的嫂子使吧。”郁泉秋听得心窝子暖乎乎的,她三哥对她是真好,不过,她的手套袜子都是医师送的,唯一的念想了,她不想再把它们丢了。   “看你说得是什么话,哥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不疼你疼谁,再说,哥攒得有钱呢,你别怕给哥花钱。”   她和她三哥性子都随她老娘,风风火火的,说什么就是什么。   打定主意要给她买棉衣棉袜以后,拉着她跑遍了沙谷巷。   不过沙谷巷毕竟是个小城,就是跑遍了每个店,都没有找到让她哥满意的衣裳。   看她哥郁闷得不行,张罗着要带她往离沙谷巷不远的市里赶,给她买衣裳时,她赶紧劝他,“哥,这些棉衣还不错的,就在这儿买就成了。”   “不行,我妹妹长得俏,怎么着也得穿衣橱里头模特穿得衣裳才行。这些衣裳看起来就和老太太穿得似的,太老气!哥怎么舍得让你受委屈?”   她哥比较死心眼,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当即和沙谷巷粮站里头运粮的师傅商量好,俩人一道顺了运粮食的车往隔壁市里头赶。   为了件衣裳这样兴师动众的,郁小同志这还是头一回经历。   好在沙谷巷距离市里头没多远,粮站里头的车又怪快的,一小时就到了。   她哥给了那粮站的师傅五毛钱,拉着她跑去吃了顿饭,才带着她在市里头漫天的跑。   她不想动弹,可她哥积极的厉害,她只能顺着她哥,跟着他到市里面四处扭。   她三哥在码头边的城市边上打拼了近十年,看东西的眼光标准也就随了城里头的人,高端得很。她看上的,他看不上,不是嫌弃衣裳颜色土气,就是嫌弃设计不好,俩人一路挑挑拣拣的,不知不觉地就扭到了市里头最大的百货商场里。   看着商场立在外头巨大显眼的牌子,她赶紧一把拉住她哥,很正经的跟他讲,“哥,这里头的要是再不好,咱们就给妈买件衣裳然后就走吧。我实在是转不动了,腿都要断了。”   “哎,泉秋,你们女孩儿家不都喜欢逛着买衣裳么。”   听见她这样说,她哥很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过也没说啥,只笑呵呵地道,“成成成,这要是在这里再找不到合适我妹子穿的衣裳,哥往后给你到省城里头找,哥就不信了,我妹子长得这样水灵,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衣裳!”   “行了哥,哪有你这样夸自家人的。叫人家听了多不好意思。”   她难得脸皮薄了一回,推着她三哥的肩膀,“哥咱们快进去吧,眼看日头要落了呢。”   “哎,你别推哥啊,哥自己会走。”   和她哥笑笑闹闹地往里头走的时候,不意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惊讶的呼唤,“郁姐!”   她闻声转过脸去,就见她的老熟人小六姑娘,从卖药品的柜台后头走出来,拖着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一脸惊喜地向她蹦蹦跳跳走过来,“郁姐,真的是你啊!”   “六姑娘,好久不见啊。”毕竟六姑娘那些时候跟她混得不错,走了以后也经常和她写信,看见这妮子,郁泉秋也像看见妹妹似的,笑呵呵招呼了她一句。   本来想跟她打声招呼就拉着她哥走的,谁知小六姑娘语不惊人死不休,看了一边站着的她哥一眼,顿时促狭地笑了笑,对她挤眉弄眼说,“哎,郁姐,这是你新找的男人啊?看起来比李建魁还要凶还要壮哎,原来郁姐你一直喜欢的是这种类型啊。”   什么叫她新找的男人,她的男人难道有很多吗?   郁泉秋抽抽嘴角,给她介绍说,“这是我三哥。”   她三哥也在一边笑了笑,帮腔说,“小姑娘你眼神儿不好使啊。”   “哎,原来是我搞错了啊。郁姐不好意思啊。”小六姑娘吐吐舌头,一副乖巧可人的可怜样儿。   “行了行了。”多久没见,六姑娘的性格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郁泉秋摆摆手,表示受不了六姑娘这样时随地散发荷尔蒙的行为。   只望一眼她身边的男人,淡淡笑了笑,“这位是?”   “这是…哎,不知道怎么说好。”六姑娘罕见地露出一些不好意思的笑,扭扭捏捏摆置了一下衣裳的下摆,嘟囔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郁泉秋心领神会,学着她露出个促狭的笑,“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六姑娘被她说得脸红低头没搭腔,倒是那男人不错,对她温和一笑,道,“你好,我姓金,是…宋小姐家里的司机。”   哎,小六姑娘竟然姓宋,看样子还喜欢上了这司机小伙,可真是稀奇事。   不过想想,小六姑娘好玩,这男人看起来性子比较严谨,温文尔雅的,想必也能好好儿的把小六姑娘治住,俩人好好的过安生日子。   郁泉秋理解地点头,对他们笑笑,“不耽误你们逛了,日头快落了,我得跟我哥快点买完东西回去了呢。”   “哎,郁姐…你这就要走啊。”小六姑娘看起来非常不舍得一样,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道。   “是啊,再不买好东西回去,天不早了呢。”她淡笑着说完,跟小六姑娘挥挥手,而后拉着她哥四处逛去了。   市里头的百货大楼就是大,跑了两层楼,才到专门卖女人衣裳的地方。   看见上面儿一堆女的在挑东西,她哥就有些不好意思,说,“泉秋,你在里头转悠转悠,看见好的就拿吧,哥下去给妈和牧牧买点吃的。”   “好,哥你别多拿了啊,小孩子吃多零嘴不好的。”她交代了她哥一句,就进了那站着一堆女人的地方,看看有什么衣裳可以既符合她哥的审美,又让她喜欢的。   和品茶一样正在一排衣裳跟前转悠挑呢,忽然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她疑惑地转过身,小六姑娘笑呵呵的脸又出现在她面前。   “嘻嘻,郁姐,我可找到你了。”   她无奈地一笑,“你不去和那位金同志打闹,好好儿的又找我干什么?”   “嘿嘿,郁姐,咱们好久没见,我可想你了哩,这么长时间没见,怎么不得好好说会儿话才成么。走走走,我带你出去搓一顿去。”   说完,小六姑娘拉着她就要往外头走,“郁姐我跟你讲,这百货大楼外头就有一家饭店,新落成的,里头的饭菜都是外国佬做的,我进去尝了一下,可好吃了呢。”   她赶紧挣扎着不想去,“哎,可我真的赶时候,我哥还在外头呢。”   小六姑娘不以为意地冲她回头笑,“不碍事不碍事,我已经让金承帮着跟你哥说了,咱们好好儿的出去,没事的。”      ☆、60   小六姑娘这丫头这几年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饲料了, 力气大了不少, 被她拉着, 她好半天都挣脱不开, 只能跟着她一路到了她说的那个饭店前头。   市里头的饭店,装修得就是好, 一水儿的白墙红砖,外头干干净净地摆了两盆青松, 看着不知道有多顺眼。   她还没来得及多打量, 就被小六姑娘火急火燎地拉到了饭店里头, “郁姐咱们快点进去啊,我饿了呢。”   嘿, 这小丫头, 饿了早不多吃一些。   郁泉秋有些无奈,随着她进去后,就见她麻溜地跑到柜台那里, 叽里咕噜地跟前台的小姑娘不知道说了啥,末了, 拿回来一把钥匙, 愁眉苦脸地捂着肚子回来了, 对她说,“郁姐,这饭店里头都是包间,我定了一个,就在最里边儿, 这是钥匙,你拿着,我肚子疼,得去方便方便,我已经叫好菜了,你先等等我啊。”   说完,不等她答不答应,把钥匙往她手里头一搁,拔腿就往饭店门外头跑。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她就跑得没影儿了。   郁泉秋在后头郁闷得不行,可这来都来了,钱也花了,总不能就这样把东西费了吧。   掂着手里的钥匙,她无奈地叹口气,过去柜台问了那小姑娘小六姑娘定的是哪间屋子,得了指引后,一个人过去了。   饭店不大,总共也就五六个包间,她轻而易举地就摸到了最后一个。   拿钥匙开了门进去的时候,里头一片漆黑。   奶奶的,小六姑娘这是坑人呢是不,这么黑竟然还说要请我吃饭。   腹诽着,她就想过去前台找人弄根蜡烛点上。   刚动弹了一步,忽然身后就贴了个人,同时她的腰间也多了一双手。紧紧把她箍住了,想动弹也动弹不了。   天杀的小六姑娘,她不会是叫了个男人过来吧!   奶奶的她那会儿都没遇到什么糟心事,难不成现在世道稍微好点儿了,她还得惨到被人那个啥么!   郁泉秋觉得自己可真是倒霉透了。但身后抱着她的人好一会儿也没什么动作,黑暗里头,好像也没什么呼吸似的,静静地听不到什么声音。   她有些怕了,还是打算跟那人讲讲条件,好让他放了她。   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很纠结地说,“你别看我摸着挺瘦,但我人长得贼丑,很影响你兴致的,不然,我给你十块钱,你去这饭店前头的发廊里看看?我哥说了,那里头的姑娘长得都怪好看,活儿还好,你过去看看,绝对不会吃亏的。”   说完,等着人表态。   抱着她的人却没有放开她,相反,还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头也埋到她脖颈边上,冰凉的脸蹭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黑暗里,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地开口,“泉秋…我终于找到你了。”   虽然嗓音比以前嘶哑了不知多少倍,但就是化成了灰,她也能听出来此女该就是远在京城,本该貌美如花当她官家小姐的人。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首都离这里可有十万八千里远呢。   郁泉秋不想说话。可腰被她揽着,她想走也走不开。   只能捏着嗓子,淡淡地跟她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啊,这黑灯瞎火的,你看得清人脸啊,快松开,快松开,老娘还等着跟家里那口子买好孝敬家里老人的点心以后,回去吃饭呢。”   “你……结婚了么?”抱着她的人顿了一下,好久好久,才出声说。   “奶奶的,老娘结婚不结婚关你屁事啊,看在你是个女同志的分上,我不想和你计较,松开松开,老娘还等着回家呢。”   郁泉秋冷冷淡淡地说着,硬掰开了她抱在自己腰间的手。   黑暗里头,看不见她的脸,她也忽然不想看了。   今天的这场相遇,细想起来,明明就是小六安排好的。   她离开磨子岭后,和小六姑娘有通过几封书信,小六姑娘是知道她在哪儿的。   既然她在这儿,说明她也和小六姑娘有联系。   她知道她在哪儿,为什么不过来找她?   一年零七个月,再重的病,也该好了。   况且,看她抱着她的手劲还能这么大,明显就不是病人该有的力气。   枉费她整日游魂野鬼一样四处托人找她,不知挨了她老娘多少的打骂,其实,她就好好的做她的官小姐呢。   可能,要不是小六姑娘今天横插一脚,她根本不想过来看她。   人呐,尽是痴心妄想的货。   暗自嘲笑了下自己,郁泉秋摇摇头就往外头走。   她没有拦她,因为她就像以往一样,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跟个影子一样随在了她后头,跟着她走。   郁泉秋权当不知道背后有人。自顾自地离了饭店过去百货大楼找她哥。   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小六姑娘正笑呵呵地拉了她喜欢的金同志和她三哥在唠嗑。   一转头看见她,顿时像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睛,“郁姐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看见她身后跟着的人,眼睛瞪得更大了,“咦,兰…咳…郁姐你没和…没吃饭呐?”   “你吃饭把屋子里弄得黑漆漆的?”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郁泉秋又道,“你不是肚子疼么?”   “哎,我是疼,是疼啊。”小六姑娘赶紧装模作样的捧着肚子,可怜兮兮地说,“可那饭店里头没得茅厕啊,我只能过来商场这边解决了…咳,郁姐你信我啊。”   “信,我当然信你。”冷哼一声,郁泉秋对她阴森森地笑,“不过我觉得你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啊,不然,我去买瓶老鼠药给你喝,让你再疼一下试试?”   “呜哇,郁姐你这太狠了啊!”小六姑娘听了,吓得赶紧松开挎着金同志的胳膊,一溜烟跑到她身后跟着的人旁边,拉着她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说,“兰医师,你看郁姐,太狠了,女人狠了不好,是会长丑的,你可一定要好好治治她。”   “她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身后女医师的声音还是柔柔和和像春风吹散了婆婆丁似的,果然仙女说话都和唱歌一样。   不过,兰善文跟她是什么关系,她凭啥能管她?还有这小六姑娘,几年不见还长本事学会告状了哈。   郁泉秋冷着脸就当没听见,上前拉着她哥就要走人,“咱们回去吧,不然妈找不到咱们人,该急了。”   谁知她哥就和木桩子似的,怎么拉都不动,脸上带着朦胧而傻乎乎的微笑,一双眼睛直直地瞅着面前能把古今中外的美女衬托得一文不值的美人,连话都忘了说了。   好吧,忘了她哥对面前的人有意思了。   真是没出息,不就看见个美女么,怎么就能连路都不会走了呢。   郁泉秋深刻地觉得她哥实在是太没出息了,实在是丢了她们老郁家的脸。孔子老人家教导我们,作为一名经天纬地的好男子,怎么能为美色折腰呢?   于是她为了挽回家族颜面,硬拖着她哥的手往前拽,“走了走了,日头快落了,咱们快回家吧。”   她哥死活不愿意,“哎,泉秋…你让我问问她叫什么啊,好不容易见到她身边没人看着呢。”   “你瞧你那点出息,你不是定亲了么!”   “定了也能退啊,泉秋,好妹子,你就让我问问吧。哥这辈子就喜欢这么一个姑娘呢。”   “别想了,你不是说她被加长林肯接着走的么,肯定是有钱人,咱们家里攀不起的。”   作为亲生的好妹妹,郁小同志毫不留情地敲碎了她哥的那颗纯情少年心。“咱们家里是干啥的,她又是干啥的,你又不是没听过多少过来大闺女被过来改造的青年骗的事儿,别妄想了,走吧走吧。”   “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不还有很多富家小姐看上穷书生么。好妹子,你就让哥问问看么。”   她哥不想走,并且还妄想着以很多倒插门的例子来说服她。   俩人较劲的当口儿,围绕话题的主角走上来了,对着她哥绽放了一个和煦而又迷人的微笑,“你好,我叫兰善文,请问你是?”   “哎,我叫郁泉耕,这是我妹妹郁泉秋,咱们今天过来是给泉秋买衣裳的,你是过来做什么的?”得了美人的笑,她哥晕乎乎地都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一股脑儿的把自个儿的事全都倒了出来。   要不是她拉着他,估计他连她们家祖宗十八辈的底细都能倒出来。   “是么,你是她三哥啊。”露出一个似乎有些释然的笑,女医师看了她一眼,眼神满是深意,没等她分辨出那是什么,就听她淡淡笑道,“你妹妹长得可真好看。”   一边的郁泉秋听着,耳朵根忽然就发红了。   妈的兰善文什么时候这么会耍流氓了!当着她哥的面夸她长得好,怎么就觉得跟瞒着她哥偷偷调情似的。   她心里颤颤的怕她哥听出什么,她哥却不疑有它,自豪笑说,“那是,十里八乡的就数咱们家泉秋最水灵呢。”   “十里八乡?这么说你们不住这市里了?”   “当然,咱们家住在沙谷巷,就和这市里没多远。”她哥已经完完全全昏头了,笑呵呵地就要邀请美人回家做客,“咱们家那边的景色很不错呢,你要过来玩儿么?”   ☆、61   她哥鬼迷心窍了, 就因为人家长得漂亮, 就想把人带回家去。   完全不想想, 要是这是个企图偷光她们家财的小偷咋办!   郁小同志从来都是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 所以在她哥提出这提议的时候,她想也没想, 就摆手正色说,“这位兰同志, 你别听我哥的话, 咱们那个地方可惨了, 山穷水恶的,全是沙土, 到了晚上, 老鼠和蟑螂一块儿四处跑,老人孩子没吃的没穿的,啃人也是常有的事。”   “哎, 兰同志你别听她瞎说,泉秋你怎么……”她随口扯的话, 她哥却信以为真了, 急忙就要解释, 她赶紧一把捂住他嘴,向对面几个人尴尬说,“我哥今天喝多了,随口说说的,兰同志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啊。你信我, 我说的准没错儿,咱们那个地方,哪里是人待的,你去不得的。”   不想让人家过来,却找了这样的烂借口,不说天性聪慧的医师,就是比较木讷的郁泉耕都听出来了不对劲。   想要问她为啥子要针对人家,可看一看她妹妹这冷颜冷面的样子,知道现在不好提,也就默默地闭上了嘴,由着她妹拒绝他欢喜的姑娘过来他们家里那边游山玩水。   “是么。”美貌的女医师淡淡笑了笑,一双不输星夜碎光的明眸里盛满了让人说不清的光晕,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太阳快落山了,你们不回去么?”   “这就回,这就回,你们慢慢儿逛,咱们就不多留了哈。”听了女医师的话,郁小同志巴不得这一声呢,连忙推着她哥就走。   完全不顾她哥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怀情少年心。   两人一拉一拽间,很快消失在街角。   看看他们没得人影了,小六姑娘才赶紧蹦哒上去,揽住兰善文的胳膊,撑着她,着急道,“兰医师,你还好吧?”   “没事,我又不是陶瓷做的。”淡淡笑笑,兰善文收回凝视着街角的视线,拍了拍她的手,宽慰她,而后温柔笑了笑,“你饿了么,我们去吃饭吧。”   “哎呀,不饿不饿,兰医师,既然咱们知道郁姐家在哪儿了,就还回去养养病吧,你看你瘦的,身上都快没肉了!”   “我没事的,是你们太大惊小怪了。”微微摇头,看着眼前小姑娘脸上焦急的神色,兰善文摸摸她后脑勺,温和道,“晓诠,你先回去吧,你和金承不是快结婚了么,婚期那么近,来不及准备可就糟了。”   “什么狗屁的结婚,哪儿有你重要啊!再说了,我老头现在巴不得我跟你腻在一块儿,好帮他在兰叔叔面前说几句好话,让他官复原职呢。”   小六姑娘真性情,完全不顾未婚夫还在一边儿站着,死活都要拉着她回去。   “既然来了,我就没想过要一个人回去。”看看小六姑娘快哭的神色,美貌的女医师叹了口气,道,“对不起,还劳烦你们陪了我一趟。不然,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干,你不回去,我们当然不能回去!”听说,小六姑娘的眼眶立刻红了,拉住她胳膊,坚定道,“咱们一块儿带郁姐回去!”   一边站着的金承,也帮腔说,“大小姐,咱们来都来了,怎么会抛下你一个人走?”   “说了不要叫我大小姐了。”无奈叹口气后,兰善文抬头,对他们露出个感激的笑,“既然这样,那咱们先去找地方住,明天再过去沙谷巷吧。”   ***   拉着她哥随便买了点东西,坐上离沙谷巷最近的末班火车偷偷溜回家的时候,她老娘正在门口栓狗,看见他们,也没说什么,转了头就道,“给你们留了饭在锅底呢,再不回来,我就把它们全喂鸡了。”   “嘿嘿,我就知道妈对我们最好了。”上赶着拍马屁,哄她老娘开心,郁泉秋一边又赶紧拉过她哥,胁迫他不许把今天遇见女医师的事情说出去。   被亲妹断绝了和心上人联系的好机会,她哥也比较心灰意懒,但看看妹子莫名其妙的一脸难过紧张,也没问原因就点点头,对她温和笑笑,道,“你放心吧,哥的嘴最严实,不会说的。”   郁小同志这才比较满意,高高兴兴地拉着她哥去吃饭了。因为今天心情比较微妙,她还难得的陪着她哥喝了一瓶烧刀酒。   酒是沙谷巷本地产的,拿靠着沙谷巷东边清澈的江水和本地产的秫麦,闷在窖子里头好几年酿的。   沙谷巷冬天湿冷的厉害,喝这酒可以暖身子。可也容易上头。   跟她哥分了一瓶酒以后,她就晕得不行了,匆匆洗漱爬到被窝里睡下的时候,不知是因为被窝暖,还是因为酒暖,她很快就睡了过去,并且还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的内容大致是什么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梦里头似乎出现了貌美的医师,对她笑,还伸手要带她回家。   人的梦都是相反的,就像以前她做过那么多次的医师回来的梦都没有实现一样,这次虚拟的梦境,郁小同志也把它归结为自己的痴心妄想。   第二日抱着被子坐起来,回味这个梦时,也就没得什么触动。   乖乖地穿好衣裳起身,做好饭,又替女儿穿好衣裳,扫好院子,让俩小姑娘护着小家伙去学堂,又送她要去探二哥一家的老娘哥哥到江边,看着他们坐上船以后,才漫不经心地往家里头走。   冬天的日头散发出一种惨淡的白光,她孩子一样,一边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边走一步停两步的踢路边的小石子玩儿。   冬天里头大家都不怎么喜欢出门,她闷头走路也撞不到人,走走停停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隐匿在轻云底下的日头才刚从东边探出一小截头。   掏出来口袋里头的钥匙要开门的时候,东边梧桐树上忽然传来一声鸟叫。   喜鹊报喜,乌鸦报丧,这只鸟不知道是喜鹊还是乌鸦。她无聊地想着,下意识就往那边的梧桐树上看。   鸟雀儿一个没见到,倒是看见一个人静静地靠在梧桐树干上。她穿着剪裁得体的大衣,一双系带靴子显得腿修长得很,偏过头不知在看什么,整个人比画报上那些拿着郁金香含愁的电影明星还要漂亮。   看见这样不似凡间女子的瞬间,她却背后一凉,赶紧加快开锁的动作,打算进去就把门闩上。   不过她快,那人更快,听见开锁的声音以后,赶紧扭过头来,看见她,眼睛亮亮的,几步跑到她跟前,按住她的手,吐着白气喘息不已,“泉秋…你…”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看见她,郁泉秋都要哭了,不是说好的梦是相反的么,那眼前的这只是什么?鬼啊!   “我…我向周围的人打听的。”女医师喘了好一会儿,才停了喘气,望着她,明亮的眼睛里都是温柔。   好吧,她们家又不是隐居了,眼前这货的爸妈又都是大人物,又加上她哥昨天嘴碎说了一些,当然会知道她家住哪儿了。   郁泉秋一阵郁闷,靠着门,很是不友好地道,“你过来干啥?咱们家里没有好吃的,也没有茶叶可以泡给你喝,你回去吧。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快走快走。”   “那能让我进去坐坐么?”一段时间不见,女医师的脸皮竟然厚了不少,不顾她话里话外明里暗里要赶人的意思,温柔笑一笑,“板凳总该有吧,再不济,我站着也行的。”   哦,她的老天,真是脸皮厚人无敌,世道变了,像女医师这样的仙女竟然也会耍赖皮了。   郁小同志表示三观遭受到了冲击,但一个大活人杵在门口不想走,她总不可能放狗咬人吧?   那是泼皮无赖才会做的事,作为一名生长在五星红旗下的好青年,郁小同志表示,她是个文明人,是不会干出来这种有损自个儿面子的事的。   于是,不管再怎么郁闷,她还是好好儿的开了门,脸色不善地对一边的人道,“进来站一会儿就走,别让我放狗咬你。”   “好的。”女医师也很上道,规规矩矩地应了下来。   郁泉秋这才不情不愿地开了门,侧身把她让了进来。   说是不让她坐没有茶叶,但她进来后,郁小同志还是颇为嫌弃地泡了杯本地的瓜片茶给她,并在她当真规矩地在她旁边站着的时候,眉头一撇,恶声恶气地道,“没看见那有凳子啊,自己不会坐啊。”   “好的,谢谢。”女医师全程保持着得体而又礼貌的微笑,乖乖地按她说的做。   一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样儿,让郁泉秋都生了一种自己是恶婆婆在欺负的错觉了。   郁泉秋找不到话题可以和面前的人聊,女医师也是一直低头慢慢抿茶。   俩人大眼瞪小眼干坐了好一会儿,还是郁小同志率先沉不住气,口气很不好地质问她,“你过来到底是干啥的?”   ☆、62   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 其实心里头是存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但是, 她想, 要是医师直接跟她说, 过来是赔罪的话,她就拎起来门后头的大笤帚, 把她直接撵出去。   奶奶的,她都快二十五了, 人生除了前几年活得怪有意思, 后来一直就倒霉。   该死的张佑堂害她伤心几年, 面前的这女人又害她蹉跎几年。加一起都快有十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尤其是女人的青春,更是耗不起的。   如果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她这几年跑出去找她的辛劳, 那可真是便宜她了。   郁小同志凶神恶煞地问, 眼神似乎能吃人。   但是不知是否知道她属于那种雷声大雨点儿小的纸老虎。   面前的医师淡定如山,慢慢悠悠地把杯里的茶品完后,猛地站起了身, 转个头定定地看她。   原先表情凶恶的郁泉秋顿时懵懵地看她,不知道她想干啥。   奶奶的, 这光天化日的, 要是她直接来强的, 就她一个人在家,叫破喉咙也没人应啊。   郁小同志很惆怅,同时赶紧双手护胸,一脸戒备地盯着面前的女医师,“你想干啥?”   女医师当然没有像她想的那般, 对她这样那样,而是对她淡淡一笑,说,“茶喝完了,很好喝,谢谢你。”   然后,她就放下茶杯,走了。   嗯,走了。   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好生的带上,凳子摆到原来的位置,茶杯里头的茶叶也小心地倒了、把杯子冲洗干净后,对她郑重地鞠了代表个道谢的躬,然后迈着修长的腿,离开了。   直到她走后的一个小时,郁泉秋还没能反应过来,她到底过来干啥的。   不过,她觉得她很有必要问问她哥,这沙谷巷附近有没有收精神病的地方。   要死的兰善文,一句话不说就光跑来蹭她一杯茶,不是神经出毛病了是啥!   郁小同志很是纳闷。   但更让她郁闷的在后头。   从那天开始,兰善文那厮就天天过来她家。还专门挑她家里只有她一个的时候。   比钟表还要准时,比侦探还要厉害。   俩小姑娘和牧牧爱跑出去玩就罢了,她怎么就知道那个时间段她老娘哥哥不在的?   而且,更让她纳罕的是,这厮每次过来,啥也不干啥也不说,就干杵着看她,她被看得渗得慌,关门吧,她就坐在门口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好久,打开门,她还在那坐着,坐姿还异常端正优雅,连脊背都不带弯的。   直到她憋不住身上浑身起的鸡皮疙瘩,只能硬着头皮请她进来。   不过这还不算完,她每天费那么大心力,终于让她允许她进来了吧,这厮进门还是啥也不干,只喝茶,喝完,收拾好东西,看她一眼就走。   这长久以往的,郁泉秋都懒得管她了,虽然心里奇怪她到底想干啥,就是憋不住了不问,对她每天过来报道的行为也不说什么,看不见她似的,由着她做这些奇怪的事。   渐渐地,对这个时候她过来的事都习以为常了,门也懒得关,茶不用她说她早泡好了,免得等她过来时还要用一种小媳妇的语气问她有没有喝的,她渴。   这诡异的相处模式一直持续到春分的时候。   那天下午,等了好长时间她都没来,郁泉秋烦躁地就把特意买回来泡好的观音茶倒了,正要出去关门,却见一身村姑土里土气打扮的女人扛着锄头站在她家门口。   要不是她那张脸还是那样漂亮,她保准以为这是从比磨子岭还要穷的地方过来投奔她们的穷亲戚呢。   “你又想干啥?”对于面前疑似得了失心疯女人的奇怪行为,郁小同志已经见怪不怪了,淡淡撇了一眼她的装束,说,“想装穷来骗我给你钱啊?”   “不是…我是想过来帮工的。”她面前的女医师一脸欲语还羞地看她,“我…我的车费和住宿费都被偷了,我没地方去了…泉秋…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我得…得等我爸给我寄钱过来。”   “没钱了你也不能穿成这样啊。我爷爷那辈的人都不是这个打扮好吧!还破褂烂襟,兰善文你这是从哪里搞过来的古董啊!”   郁泉秋都懒得吐槽了,看女医师胸前和腰间露在外头的白皙肌肤,想想也不知道她这副衣衫不整样子被多少人看了去,越想越糟心,挥挥手,不耐烦地道,“快进来快进来,真是,还好这不是古代,不然,就凭你穿得那么暴露,你一早就被人以有伤风化的罪逮起来了你可知道!”   女医师赶紧低头,一副认错的乖宝宝样儿,“…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找给我的。她家离这里还怪近的,我去找她,她给了我这个穿。”   “你那亲戚肯定是脑子有坑。”淡定地下了决断,也没想医师一家子名门哪会有亲戚在这里。   郁小同志把人拉了进来,直接丢给她一套自己没来得及穿的新衣裳。   并郑重嘱咐她,“你快点让你爹把钱寄过来,好赶紧走啊,我妈可不怎么喜欢你。”   “知道了。”女医师对她温温柔柔地一笑,明媚漂亮的脸差点让她没节操地改口说欢迎你过来住,不管多久都可以了。   趁着节操还在,她赶紧地跑了出去,免得一不留神就改口了。   屋里,兰善文脱下“亲戚”给她准备的衣裳,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亏小六姑娘能找得到这比巴黎那些搞行为艺术的人穿得还要经典的衣裳。   ***   不管郁小同志怎么郁闷,晚上她家里头的人回来时,看见家里头的这一只“帮工村姑”又是怎么样的反应,到底兰善文同志是在她们家赖了下来。   且因为她熟读文史,精通医术,外加改造时干过不少稀奇古怪的活儿,很快就成了家里的一把手。   家里的小姑娘们喜欢她,她哥因为心里有想法儿喜欢找她去做做木匠活,看看田啥的就不用说了,她老娘其实不大待见医师的,见到她都对她笑眯眯的,逢人就夸家里有个医师就是好,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不怕了。   做人能做到兰善文这样的,不是几世修成的唐僧,那肯定就是法力无边的白素贞。   在生产队干活时,看见一堆男的女的围着她献殷勤的时候,郁泉秋算是弄明白了。   她以为她家医师是随了她爹,天性的儒雅知性仙气飘飘,合着她骨子里是随了她娘,虽然不动声色却焉巴着坏呢!   郁小同志觉得自己多年的慧眼,却看错人了。   真的有这觉悟,还是在一天春夜的晚上。   她们家住在沙谷巷边上,开门左走就是一个两块大田面积的湖泊。   那湖泊本来是这小城的人挖了沤麻用的,因为时间久了就积成了湖。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沤麻久了,湖里头的水肥,一到春天就生了一堆绿藻,沿着岸边堆得小山一样高,虽然能养得松在里头的鱼肥美,却也能招许多青蛙。   春天又是万物繁殖的季节,一到这时候,那些求偶的青蛙就“呱嘎呱嘎”叫个不停,吵得人不安生。   她睡觉时又多浅眠,常常整夜被这些青蛙吵得辗转难眠。   这一天晚上,她照样被青蛙吵得睡不着,在床上一个劲的翻身时,不意卧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自过了六岁,牧牧那小家伙就天天装着小大人的样儿,非吵着给她弄了个床让她自己一个人睡,她没法儿只能如了她意,把她的房间就安排在她隔壁,好随时随地的能照顾照顾小家伙。   听见门响,她以为是女儿一个人睡不着来找她了,赶紧披衣裳下床开门。   窗外月色明亮,打开门看见的不是她睡眼朦胧的女儿,却是眉眼如画的女医师。   怀里抱着薄薄的被子,很是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我…我被外头的青蛙吵得睡不着,就想过来找你说说话。”   郁泉秋看她一眼,没赶她走,转过身给她让了门。   女医师乖巧地道了谢,探着身子进了门。   俩人对头坐在她那张一米宽的板床上,开始大眼瞪小眼。   不过基本都是她瞪她,女医师好似根本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一样,抱着被子进来后,就好像吃了瞌睡虫似的,眼睛睁不开地就往她床上倒。   奶奶的,这是她的床,没事儿不会自己回去睡啊!   郁小同志异常不爽她的所作所为,拿着枕头就去□□女医师漂亮的脸,同时怒道,“要睡回去睡,这是老娘的地盘!”   “泉秋,我好困,你别说话。”谁知女医师根本不在乎自己会有毁容的危险,嘟囔两句就抱着被子睡过去了。   统共床就这么大,她占了一半,她要是不想掉地上,只能贴着她睡。   望着已经酣甜睡着了的女医师,郁泉秋险些一怒之下把她那张漂亮的脸上刻上几个杠。   老娘真是瞎了眼了!郁泉秋恼怒地想,亏她以为这朵莲花是白的呢,搞半天,竟然内里比墨还要黑!   ☆、63   沙谷巷的夏意越来越浓, 天气也越来越热, 医师的爹还是没把她需要的路费寄给她。   都赖了一个季度了, 奶奶的, 总不可能沙谷巷消息闭塞到这种程度,医师远在首都的爹, 忙得连女儿都没功夫管了吧?   郁泉秋郁闷得不行,虽然医师在家里一个人几乎干了所有人的活儿, 外带帮着一家子看看病调养调养身子, 帮忙看着教养牧牧, 还不要工资,只要每天管三顿饭和睡觉就行。   上哪儿也找不到这样便宜的事儿了。地主家包得长工也没得这样任劳任怨的。   家里头渐渐把医师当成了一家人, 平常无论是大事小事, 头件就是找她。连她妈经常看见她,都问,“泉秋啊, 你可看见兰医师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的跟屁虫。”郁小同志统一以这种口吻回复, 却经常遭受到反驳。   “你不是天天跟兰医师腻在一块儿的么?你不知道, 谁知道?”   “谁说我天天跟她腻一块儿的?!”遇到这样的回答, 郁小同志通常都是炸毛的,“明明就是她缠着我!”   是的,不知道兰善文哪根神经搭错了,以前是她跟在她屁后跑,现在是她鬼一样神出鬼没地现在她后头。   从那晚上莫名其妙霸占了她的床开始, 隔三差五的寻借口要找她聊天,偏偏理由还都是些什么,牧牧的学业应该怎么完成,她老娘的身体哪里不对劲之类,她没法儿拒绝的正经事。   大晚上的,不睡觉和她说这些,有病吧!   她推脱着想睡觉让她明天说,她却为难地说第二天有好多事要干。   嗯,如果说,哪家姑娘又找她去给爹娘看病顺便留她吃饭,哪家小伙子又红着脸要约她出去钓钓鱼找找草药,诸如此类的也算是正经事儿的话。   她说是医师缠着她,家里头的一堆人还不信。   因为女医师的言行举止格外地规矩有礼,除了有时候趁着没人的时候对她温柔地笑,以外表现得不能再正常了。   做事无可挑剔不说,经常出去跟沙谷巷的小伙子们踏青玩儿,怎么样也不像会喜欢女人的人。   她老娘那么精的一个人,在医师过来以后,还整天提心吊胆的盯着人家,对人家没有好脸色看。   一段时间没发现异常,加上女医师对她比亲娘还要孝顺,早省晚请的,知道她娘心系孙辈,还帮着一块儿连她大哥家的那几个熊孩子一块教养了,每天教他们认字读书的。   看在她老娘眼里,也慢慢放心了,对医师也和颜悦色起来,有一次甚至还跟她说,“四儿啊,兰医师人是好,你…唉,我懒得说你了,但人家是要好好结婚过日子的,你不要过去扰人家,啊?”   她听得都快气死了,到底谁才是她老娘的亲女儿啊!   郁小同志郁闷得都快拦住女医师一把将她拍晕了!奶奶的,要死的兰善文,有话不能直说啊!   每次想拉着她把话讲清楚的时候,一看见女医师那完美无瑕的笑,她就一阵生气,索性不管她了。她倒想看看,这人到底想要玩什么把戏!   这一过又是一个多月。转眼就到了立夏。   因为今年风调雨顺的,估摸着能收不少粮食,又因为生产队的队长给她们家送还了不少她爷爷被游街后被抄的东西,她老娘高兴之下,就炒了许多菜,摆了个桌子,放在院子里头的葡萄架下,让一大家的亲眷都过来吃。   老人家喜欢热闹,看见儿孙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处,就忍不住地高兴,平常不许她们多喝的烧刀酒也买了好些。   她大哥虽然人闷,倒喜欢喝酒,且属于酒后吐真言的那种。   几瓶酒下肚,眼眶就红了,举着杯子对她说,“泉秋…是大哥没用,那时候看着叔伯…害你要在外头待那么多年也不敢回家…大哥该死…泉秋…大哥敬你一杯。”   “都过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听她大哥提到她被叔伯逮回去往死里打,郁泉秋也很不好受,想想自己这些年遭的罪,勉强笑了笑,拿起手里的杯子和她大哥碰杯。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   饭桌上,她大哥不顾还有医师和俩小姑娘仨外人在,醉醺醺地就开始哭,不断地自责说自己没用保不住家业也保不住弟妹,哭一阵就抓着她和她三哥喝酒。   被她哥说着说着,她也觉得难过得不行,真个跟着她哥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   老太太在一边劝都劝不住,饭桌上的酒被他们兄妹三个全包了。   到后来,她大哥醉得趴在桌上,还是她大嫂从家里弄个小推车搬回家的。   她和她三哥的酒量比她大哥强一些,俩人笑呵呵地看着她大嫂边骂边把她大哥弄回家以后,又分着喝了三瓶烧刀酒。   喝完以后,她觉得天旋地转的,人都看不清了,只能朦胧听见她老娘在一边喊作孽,并说不知道怎么搞才能把她和她三哥这俩酒鬼给弄回屋里去。   “大娘,你照顾三哥吧,我把泉秋抱回去。”她老娘纠结的时候,就听见似乎是女医师温和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有意识的时候,是感觉脸上似乎有不知是苍蝇还是蚊子搅扰她的时候。   脸上痒痒的感觉让她不得不睁开了眼,朦胧望一眼天花板,喃喃道,“这是哪儿啊。”   “你的房间。”眉目如画的女医师就在她旁边坐着,看见她醒了,微微一笑,道,“渴么,要喝水么?”   “兰善文,你又想耍什么把戏!”听见她的声音,郁小同志一骨碌翻起了身。   因为喝了酒,郁小同志的胆气就大了。   脸上红红的,醉眼朦胧地捏住女医师的鼻子不让她呼吸,皱眉道,“兰善文你要是不说,我就谋杀你!”   “我是来陪你的。”女医师也没拨开她的手,只是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也不顾她喝得烂醺醺的,听不听得懂她说的话。“泉秋…我知道让你等了好久…让你吃了好多苦,我嘴笨……不会跟你说对不起,也不会说什么诺言……我只能用我余下的半辈子来补偿你,不让你再吃苦,也不让你难过,你说好不好?”   喝醉了的郁小同志当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会迷瞪着眼睛看她,自顾自地说话,“哎,兰医师,你过来,你爸妈知道么?你都赖在这儿那么久了,叔叔阿姨不会逮你回去啊。”   “没事的,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你要是愿意和我一块回去,我就在省城的医院工作,你随时都能回来看大娘,要是不愿意和我回去,我就陪着你在这边住下。”   抱着她,温柔貌美的女医师好像唱摇篮曲一样,跟她说着自己的决意。   郁小同志不知道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整个人都是懵懵的样子。   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眨巴,好一会儿,才往医师怀里歪了歪,撒娇说,“兰医师,我好渴。”   “好,你别动,我给你倒水。”说完,她就起身,倒了杯水重新坐到床沿边上。   郁小同志已经喝得脑子只剩下浆糊了,在医师倒完水回来的时候,眼睛里只有医师手里拿着的杯子,迫不及待地要上前抓的时候,医师手往后头一闪,给她扑了个空。   “唔……我要水!”郁小同志都快哭了,看医师不给她,生气了,巴巴地就要踉踉跄跄地下床自己倒。“哼,不给我,我…我自己会舀。”   “泉秋,给你水。”见状,女医师赶紧笑着唤了她一声。   在她迷蒙转过身的时候,上前一步紧紧搂住她的腰,低下头就将口中温和的茶水渡了过去。   烧刀酒极其的灼人,一会儿就让人口干舌燥的。   医师渡过来的水缓和了这股热气,让郁小同志满意地“唔…”了一声,慢慢儿喝完口中的茶,正要把医师推开的时候,她的腰却被搂得更紧,热烈的让人窒息的吻也铺天盖地的将她包裹住。   然后她迷迷糊糊地,再次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醒了。   醒来时浑身的酸痛和疼得快裂掉的脑袋让她整个人都放空了。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昨晚上和她三哥拼酒的事儿。   奶奶的,果然喝酒伤身,这喝了点酒,比做十天的活不带歇的都要累。   她感叹着,想要起身烧火扫院子。刚坐起来,看见自己身上的痕迹和啥也没穿的样子,让她愣了一下。   随后才想起来往身旁看。   果然见到了眉目精致的女医师就睡在她旁边。露在外头的膀子白得跟牛奶似的。正呼吸清浅地睡着。   原来昨晚上不是做春/梦了。   郁小同志很欣慰,她就说嘛,就算她再怎么喜欢女医师,也不能就这么饥渴到天天梦见跟她滚床单不是?   ……   屁啊!她们话都没说清楚呢,怎么就又滚到一块去了!      ☆、64   郁泉秋很糟心。   于是, 秉着“我糟心也不能让你好过”的心思, 她异常不人道地把还香甜睡着的医师摇醒了。   “奶奶的, 兰善文你还敢睡觉, 你给老娘说说,你是怎么跑到老娘床上的!”   “泉秋, 早上好。”虽然是被她暴力弄醒的,可女医师醒过来的时候, 还是不忘对她笑靥如花地问了好。   “谁跟你早上好晚上好的, 兰善文你今儿个要是不好生把话说清楚, 咱们就同归于尽!”   大清早的,郁小同志很是暴躁, 摇着医师的肩膀让她给个交代。“你说说, 这一段时候,你阴阳怪气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都在干啥!有什么事不直说出来,咱们今儿个就分道扬镳!”   女医师任她郁闷地摇着自己发了通气, 期间啥也没说。   只在郁小同志要爆发的前一刻,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给小猫顺毛一样, 脸上满是柔和的爱恋, 抬手握住她一只手说,“泉秋,你愿意跟我回去么?”   “啥?”郁小同志还沉浸在愤怒里头不能自拔,一时没有搞清楚医师说得回去是回哪儿。“你让我跟你上哪儿去?”   “我妈的意思,是让我还留在他们身边工作, 我不知道你的意愿,没有回她,只在省院里找好了工作,外头买了一间屋子,你要是都不想的话,我就陪你在这儿住。”   女医师的话很是简洁明了,怕郁小同志还弄不明白,就又在她耳边温和道,“泉秋,我知道你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愿意把下半辈子都留给你,再不丢下你了。”   郁泉秋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因为女医师这话,咋听咋像表白。   她们认得这么久,她知道她们家医师不大喜欢说什么话也不会说什么诺言之类,她们家医师比较务实,向来是想到什么就去做的。   就好像处心积虑地在她们家赖了一个季度,就是为了给她家做牛做马一样。   常人谁能做到,过一个陌生同性的家里头,什么都不求,对她一家子好得不行,连娃儿都不想要的?   她又不欠她的,干什么要这样对她好?   郁小同志向来心软,听了医师的这些话已经感动得不行了。   可碍于面子,她愣愣地不知道怎么回,好半天才干巴巴地憋出来一句,“那你们家绝后了咋办?”   “那是祖宗的事,跟我们又没关系。”听完,医师禁不住笑了,摸摸她的脸颊,微笑道,“我只知道人活一世,不能做让自个儿后悔的事。我妈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说,要是不跟她在一块儿,医师就悔死了?哎呦喂,没想到她在医师心里头竟然这么重要的。   郁小同志听得乐滋滋的,可一听见女医师后半句,又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爸妈……叔叔阿姨知道……”   “我爸妈是很开明的。”她脸色变幻得太快,让医师忍不住怜爱地戳了戳她娇媚的脸,笑道,“他们老一辈的人,什么事没经历过,咱们…虽然罕闻,但是,我爸妈他们觉得是没什么的。”   说完,医师笑了笑,一双比月光还要温柔的眼弯了一下,道,“不过这还多亏你在磨子岭上的表现好。不然以后遇着我妈,准有你受的。”   “哼,什么叫有我受的!兰善文你给老娘记着,就是咱们成了一对儿,也是你嫁我,不然,看我咬不死你!”   郁小同志属于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那种,听了女医师的话,其实心里美滋滋的都要上天了,但还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压住女医师不让她动弹,冲她脸上咬了一口,嘴上啄了一口,威胁她说,“你答不答应?”   像医师这样温柔没脾性的人,当然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微笑着点头说好。   这可把郁小同志乐坏了,一分钱不花白讨个温柔体贴的小媳妇,搁谁,谁不喜欢?   郁小同志乐得嘴都快笑歪了,趁着天还没亮,赶紧地和医师又温存了一下。   磨子岭上的男人经常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能把人美得飘上天。   往常的郁小同志听了肯定会嗤之以鼻,但是自从那天早上跟医师把话说开以后,她觉得整个天都是亮堂的。   看人也乐呵了很多,就是对她刻薄的大嫂,也不那么针对了。   她的牧牧越来越孝顺懂事,她的医师也是异常会疼人。哎呀哎呀,老娘真是赚翻了。郁小同志想想,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虽然有些对不起她三哥就是。   看看她三哥不时看着女医师后脑勺就乐眯眼的样子,郁泉秋觉得有些糟心。   赶紧趁着一天晚上干完活回来,把医师往她屋里拉跟她说了这事。   异常忧愁道,“三哥对我不错的…这可咋办?”   “你不是你三哥最疼你,还定亲了么?”医师倒没有她那么担心,温柔地抱着她道,“我能看出来他是真心疼你的,绝对不会说什么的。”   看看她还是不很放心的样子,就轻轻笑了笑,说,“你要是还害怕,不如找个理由和我回去住一段时候,等你三哥娶妻了,不就好了?”   “好哇兰善文,你说,你是不是早就处心积虑地要把我骗回去呢?”听了医师的话,郁小同志顿时哼了一声,咬咬她下巴,佯怒道,“兰善文你胆儿肥了哈,光明正大的就想骗姑娘回家!”   “那这位郁姑娘,你要跟我回去么?”医师微笑着摸摸她脸颊,轻轻问说。   屁话,当然得去了。她三哥是一个原因,再一个就是她看出来她老娘这段时间有要给她说亲的意思,她再不跟着医师跑,难道还得等着第二回不情不愿地被塞花轿啊?   郁小同志向来是识时务的人。赶紧偷偷地收拾好行李,抱着女儿,趁着她老娘出门看她二哥一家的时候,偷偷拉着医师的手溜了。   本来那俩小姑娘也想随她们一块儿走的,但她们已经和本地的小伙子定了亲,郁泉秋怎么好毁她们的婚事?   一人给了二十块钱当嫁妆,对她们嘱咐说,“如果我妈问起我来……你们就和她说,要么,就当我死了别问我了,要么,就认了我跟兰医师一块儿过日子了。”   “知道了郁姐。”会说话的小姑娘哭着跟她道,“要是大娘不生气了,我们就叫三哥写信给你。”   “嗯,”郁泉秋惆怅地笑了笑,对她们道,“好姑娘,回家去吧。”   俩小姑娘抱着她又哭了一场,才依依不舍地跟她们道别回了家。   跟医师一块坐上火车的时候,她很是难过地趴在车窗上往后看了一眼沙谷巷熟悉的剪影。   她小时候,有个瞎了眼的算命先生路过她们家,在跟她妈讨水喝的时候,看了一眼在旁边柿子树底下玩的她,就跟她妈说,她注定了不能顺着她妈的意思走。   头一次跟张佑堂那混蛋跑了的时候伤了她老娘一次心,这一次,怕是又要叫老人家伤心了。   “别伤心,咱们还会回来的。等过一些时候,我就带你回来,跟大娘说清楚。”她正难过的时候,旁边坐着的医师从后头轻轻搂住她,温柔道。   “嗯。”她抱着牧牧,不能埋到医师怀里,只苦涩地对她笑了笑,看着窗外不想说话了。   医师没说把她带到哪儿去,不过依照她估摸得医师孝顺的性子,肯定是先要把她领回首都见一见公婆的。   果然她所料不错,坐了一天一夜的卧铺火车,出火车站的时候,就见她的公公婆婆站在火车检票口后头,旁边还跟着小六姑娘和她喜欢的金同志。   望见她们,小六姑娘蹦蹦跳跳地就跑上来了,一脸“我就知道”不怀好意的笑,对她挤眉弄眼说,“郁姐,干啥还要那么大费周折的,那时候跟着咱们回来不就得了。”   要不是她公公婆婆还在那儿站着,郁小同志保准一个巴掌扇过去。   个吃里扒外的小姑娘,亏她对她还像亲妹妹似的呢,结果,她竟然跟兰善文是一伙的!   郁小同志郁闷得不行,一边小六姑娘的未婚夫可就比小六姑娘稳重多了,赶紧走上来就要接过她手里拿的行李箱,笑道,“快走吧,车我开来了在那电线杆边上停着呢,现在回去,还赶得及吃我妈做的晚饭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见她婆婆扶着她公公,也慢慢儿的走了上来,看一眼她们,没说话。   在他们过来的时候,郁泉秋赶忙低头,怕得都快要想跟医师商量一声,让她给车钱让她回去了,正胆战心惊的呢,就听她婆婆温和道,“抱了那么久,怪累的吧,来,把牧牧给我抱,你歇歇。”   她吓得赶紧抬头,却见她婆婆一脸慈祥的笑,伸手示意要接过她怀里的牧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故事纯属虚构,这世上不可能会有这么通情达理的一家人的。   ☆、65   听她家医师说, 她婆婆今年五十多了, 可因为保养的好, 看起来就跟三十出头的人一样, 穿着一身得体的时新衣裳,标准名门贵妇的雍容华贵气质。   被她婆婆这样一瞅, 她觉着腿都有些颤的,毕竟抢了人家闺女心里发虚, 不知所措呢, 就见她婆婆笑得更温和了, 低头对她怀里的牧牧笑道,“牧牧, 还记得奶奶么?”   “记得, 你是天天给我钱买糖吃的奶奶。”怀里的小家伙胆子可比她大多了,眼神亮晶晶地一边搂着她的脖子,一边偏头对医师的妈憨笑, “妈妈说,你是兰阿姨的妈妈。”   “哎, 对了, 来, 过来让奶奶抱,你妈妈抱了这么长时间,手一定都酸了呢。”   她婆婆明显的哄娃娃有一手,温声说完,小家伙就主动地伸手让她抱了。   “哎, 这样才乖。”笑眯眯地抱着牧牧,又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她婆婆看起来很是喜欢小孩子的样子,抬头对她们道,“回去吧,金承把车都开来了呢。”   说完,抱着她女儿,和她公公往前头走。   她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活泼的小六姑娘拉着往停车的地方走了。   且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对她道,“郁姐,你来了,咱们以后就是妯娌了啊。”   去,什么妯娌,医师又不是男的。再说,医师不是说好了要嫁她的么!   郁泉秋听得眉毛直跳,不过她更在意的还是她和小六姑娘怎么是妯娌这件事了。兰医师不是独生的么?   “嘻嘻,虽然金承不是兰叔叔亲生的,但是他和兰医师认了兄妹呢。”可能是看见她疑惑得厉害,小六姑娘跟她解释说,“金承一家本来是阿姨她们家里头的帮佣,后来闹革命,他爸出去当兵了,就由阿姨家里头抚养他们母子,后来他爸死在战场上了,阿姨人好,又把他们母子接了回来,供金承读书生活,金伯母感激,就在兰医师家做了保姆,且求了兰叔叔,让金承认了医师当妹妹,好让他护着兰医师的。”   这么说,原来她婆婆家里头原来还是名门望族,郁小同志表示能理解她婆婆身上雍容华贵气质是打哪儿来的了。   不过,“那他怎么就成了你的司机?”   “嗨,那不是那会儿改造,我老爹看我时常跑出去怕我丢了么,就随便拉了个改造的青年过来给我当司机护着我。”   小六姑娘漫不经心道,“要不是我偶然给兰医师写信叫他送去通山疗养院,也不知道他和兰医师是认的兄妹呢。”   “哎,你说什么疗养院?”郁泉秋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汇,心一沉,故作不知地套她话,“我只听过讲习所,怎么不知道还有个疗养院啊。”   “哎,通山那破地方,比磨子岭还要交通不方便,人病了连药都没地方买,上头也怕真搞出事,就在那旁边弄了个疗养院。”   小六姑娘心眼比较实在,听见她问,当真给她解释说,“那时候我听人说,通山那讲习所里头有好些个青年得病。兰医师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发了高烧,一个星期都没好,还生了肺炎,在那破疗养院里耽误了两个星期,上头怕出事,才同意让她回来治病的。”   说起来这个,小六姑娘比较唏嘘,“后来在医院住了个把月,总算好得差不多了,本来以为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呢,谁知道吴医师在监狱里头自杀了,据说自杀前还派个人给兰医师寄了她自己砍下来的一只手,听说那手是她想方设法拿监狱里头的医药保存下来的,兰医师收到还血淋淋的呢……”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听见小六姑娘这样描述,郁泉秋都快吐了,赶紧摇手制止了她的话。“吴医师死了,和兰医师又有什么关系?”   “好歹也是大学几年的同学,那个时候,人人心里头都是惶惶的,看见吴医师死了,兰医师能不伤心么。听医院里头的护工说,自从她收到那个包裹,就每天呕清水,见天的不想吃饭,睡觉也是眼皮子不敢合上。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瘦得跟麻秸一样了。脸色都是蜡黄蜡黄的。”   似乎在回忆当初的事,小六姑娘感叹说,“好在后来兰叔叔复职了,把兰医师送到国外住了一阵,又在省院里住了好几个月,回家后阿姨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近两年,才慢慢儿的有个人样了。”   “是么……”郁泉秋听得愣愣的。怪不得她不来找她,原来她真的病成这样了。   郁泉秋心里很不是滋味,走着走着忽然慢了下来不动弹了。小六姑娘不知道她怎么了,也就纳闷地随着她没有走,头扭来扭去的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后头的医师和金承慢慢儿说着话走了上来,看见她们不走了,奇怪道,“怎么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么?”   “没事。我就想等你一块儿走而已。”郁泉秋闷闷地说着,走到了她旁边。   因为火车站人来人往的,她不好挽着她的胳膊或是拖着她的手,可也不想离她远了,见不着她人。   她一刻,一分,一秒,眼里都不能离了她。   听了她这话,医师以为她是到了陌生的地方害怕了,就温柔笑了笑,道,“别怕,我在这儿的,明天带着你四处看一看,转熟了,就不怕了。”   “嗯。”闷闷地应一声,她低头又不说话了。   医师就走在她身边,俩人隔了半个拳头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的走着。   后头小六姑娘看着她们这样,眼眶就红了,咬唇跑到金承身边,挎住他胳膊,带着哭腔道,“这世道好不公平!兰医师和郁姐人那么好,怎么在人前连拉个手都不成的。”   “好了好了,你也别多想了,咱们快些回去,妈还等着我们吃饭呢。”文质彬彬的金承宽慰她说完,望一眼前头背影单薄的两个美人,也叹了口气。   坐着车,很快就到了医师的家。   她的公公虽然是大官儿,住的地方也没像她想的那样金碧辉煌,也就比她们家里宽敞,家里家具一应俱全还有电话而已,别的,倒没什么了。   “怎么,看你这么失望的样子,你是把我家想的多厉害了。”   看她颇为沮丧的样子,美貌的女医师笑了笑,捏着她的脸给她解释说,“主席的衣裳都要打补丁了再穿,我们当然得节约。”   “唔…那还是不当官儿好,好赖还能穿不打补丁的衣裳呢。”   “贫嘴。”女医师笑着下了决断,怜爱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拉着她进了吃饭的大厅。   她的公公婆婆早坐在那儿了,她公公还乐呵呵地把她的牧牧抱在腿上,不时夹块肉给她。   小六姑娘和金承就坐在左下方,他们旁边,还坐着一个四十多的大婶,看见她们过来,赶紧起身,慈爱笑道,“大小姐,这位小姑娘,快过来吃饭吧,不然就凉了呢。”   闻言,医师无奈道,“周妈,说了叫我文文就好了,你怎么又叫这个称呼了,还带着金大哥也称呼起来了呢。咱们都是一家人,哪儿来的这些称呼。”   金承听了,也笑道,“妈,我就说了吧,这又不是旧时候,你怎么就不听,叔叔阿姨不说你是体谅你,看,被文文嫌弃了吧。”   “哎,你们年轻人呐,真是没办法。”那被医师称作周妈的大婶听说,也没再说什么,笑呵呵地招呼她们坐下来,“都坐下来吧,这菜快凉了呢。”   看见她,也没得什么惊讶的神色,拉过她就夹了一堆的菜到她碗里,“小姑娘你跟咱们家大…文文一样瘦,可得好好补补身子啊。”   “哎,您太客气了。”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到医师的家里跟她公公婆婆还有医师认的干妈干哥哥一块儿吃饭,郁小同志都晕乎了。   虽然嘴上说着客气了,但也不能真拒绝这一大家子的好意,尤其是她想要讨她公公婆婆的欢心,对她公公婆婆和周妈夹过来的菜一应不敢拒绝,肚子撑得鼓鼓囊囊的了,还得笑得春风满面地把食物往肚里塞。   吃到最后她怀疑自己肠胃都要被撑坏的时候,总算没人往她碗里夹菜了。   因为那些菜几乎都被她一个人吃光了。   吃得差不多了,她又强撑着站起来要帮着刷碗,还没碰到碗呢就被周妈推到了一边,不许她和其他的人干活,并一个人包揽了一切的活计。   她只好扶着快要炸掉的胃跟医师回了医师的房间。   刚进门呢,她就难过地捂着肚子在床上滚,直嚷嚷,“兰医师我快撑死了。”   “谁让你不拒绝的,你不知道周妈,热情的厉害,我小时候,但凡有同学到咱们家吃饭,总得备几粒助消化的药。”   医师无奈说着,还是坐到床沿上替她揉揉肚子,“这样还难受么?”   “哎,你别揉,揉的我更难受了。”郁小同志整个人以咸鱼的姿势侧躺着,要死不活地看着医师,委屈道,“兰医师我肯定是历史上第一个被撑死的人,要是我死了,你记得帮我立碑时不要把死因写上去啊。”   “尽乱说。”收了手,医师亲亲她的鼻尖,嘱咐她道,“你在这躺着,我去给你拿消化的药去。”   “那你快去快回啊。”郁小同志难过地眉毛皱一块去了,“不然我就要撑死了。”   “嗯。”女医师对着她脸上又亲了一口,才起身过去拿药了。   过了没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她以为是医师拿药回来了,就侧躺在床上娇滴滴的哼哼撒娇,“兰医师我不想动,你喂我。”   说完,她摆出一副异常委屈的神色,抬头时却傻眼了。   因为门口站着的不是医师,而是她婆婆。      ☆、66   纵观古今中外, 没得一个婆婆希望自己儿子女儿娶个会缠人的狐狸精回家的。   有多少个恶婆婆刁难媳妇就不说了, 有多少媳妇被恶婆婆刁难也不说了, 就说最近的慈禧老佛爷, 就因为光绪帝喜欢珍妃,就派人把那大闺女推到井里头去了。   吓人呐。想想自己才活了二十多年, 要是得罪了她婆婆,被她婆婆嫌弃她缠医师缠得厉害, 也效仿那老佛爷把她推井里头怎么弄?   郁小同志在看见她婆婆的那一刻, 胆战心惊的, 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也不顾肚子还撑着了, 一骨碌就从床上翻下来, 中规中矩地低头给她婆婆请安。“阿…阿姨…”   “嗯。”她婆婆倒也没说什么,淡淡答应着,对她说, “我看你吃完饭以后一直捂着肚子,是不是吃得撑着了?我给你拿了消化药过来, 你快就着水吃了, 再让善文陪你下去走走消消食。”   刚才被吓得懵了, 她听她婆婆这么说,这才看见她婆婆手里竟然拿了药和一杯水。   “谢谢阿姨。”她赶紧受宠若惊地点头,小心翼翼地低头上前从她婆婆手里接下来药和水。   看她吃完了,她婆婆才比较满意,却没有离开。   她紧张地摩挲着手里的玻璃杯, 低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婆婆搭话。   “泉秋,你去把门带上。”她婆婆却是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唤她说,“我刚才支使善文给她爸看腿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把门关上,咱们说说话儿。”   这一副预谋已久的架势,她能说啥?   她当然是只能乖乖地把杯子放下,按她婆婆说的做了。   “泉秋,你是个好孩子。”   她婆婆开门见山就是这一句,吓得她呼吸都停了。   来了来了,她婆婆肯定要劝她不要痴心妄想,让她离医师远点儿了。   “所以让善文跟你在一块儿我也放心。”   “阿姨我知道我是女的还出身不好配不上兰医师……阿姨你刚才说什么?”   郁小同志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话还没有出口,就听见她婆婆的这句话,吓得她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老天,她婆婆也太不按套路走了吧,这一般的,不是撂几百块钱给她,然后跟她说,你最好离我女儿远一点儿吗?   她婆婆这是怎么回事?   “泉秋,你也别干站着,咱们娘儿俩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她还呆呆地呢,就被她婆婆拉着一块儿坐到床沿边上,听她婆婆给她说,“善文这孩子,自小就懂事。她小的时候,我和她爸还欣慰说,这孩子我们教养得不错呢,可在她十一岁那年,她爸被卡车拉走了,咱们家里的东西大部分也都被人拿走了。没得办法,我只能到城郊的纺织厂里当工人赚点钱帮补家用,顺带拿这些钱去看看她爸。你也知道的,那几年闹饥荒,没得吃的,这孩子也不说,要不是有一次饿得昏在学校门口,我根本都不知道她把所有我给她买饭的钱都偷偷攒下来给她爸买干粮和衣裳去了。没课的时候,还在城里四处拾废报纸和易拉罐卖钱给她爸买衣裳。买完了,还骗她的几个叔叔说是我让买的,让他们帮着给她爸捎去。”   说到这儿,她婆婆明显的又是感动又是伤心,“善文她从小就有主见,读大学的时候,上头征到西藏的志愿医生,期间每个学生每月家里给发十斤的粮票,这孩子想也没想就瞒着我报名了,要不是等我领到上头发下来的粮票,我根本都不知道她竟然过去西藏了。”   这听着就像是她们家医师会做的事儿。   郁泉秋听着就恨不得跑到医师面前,扇她两巴掌。   可看她婆婆那么伤心的样子,她赶紧开解宽慰她,并替她们家医师开脱说,“阿姨,兰医师她也是孝心。”   “我知道她是孝心。”她婆婆苦笑一声,说,“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当初嫁给善文她爸的时候,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他喜欢管闲事,谁知道老子是这样儿,女儿也是一个样。你不知道吧,善文她以前,在西藏认得过一个男孩子。”   郁泉秋忽然想起来她们家医师刚到磨子岭那会儿,似乎在给牧牧糖的时候,提过是有这么一个人。   “阿姨,我听兰医师提过的,他好像是驻藏的?不过,他不是…不是那个了么。”   “是啊,我听善文的同学提过,那男孩子是在西藏当了好几年兵的,善文她们有次遇到马贼,万幸他们赶到了,才没得什么差错。”   她婆婆叹一声,似在庆幸,好一会儿,才说,“不过善文感情上比较木,听说那男孩子追了她好一段时间也没怎么样,后来善文回来了,那男孩子下去高原底下的邮局给她寄信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伙马贼,他们认出了他,就一枪把他打死了。”   “啊…”郁泉秋惊讶出声,“那兰医师…”   “善文知道这件事很是自责,得知那男孩子家里头只有一个寡母后,她把自己大学几年得的奖金和做零工的钱都给了她,我也代表善文过去过几次,可那女人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话,认准了是善文害她儿子死的。隔三差五的找善文麻烦,有次,甚至带了刀跑到她们学校要和善文同归于尽。”   郁泉秋听得一脸紧张,“不是吧,那医师咋样了?”   “还好那女人好长时间没吃饭了,没得力气,所以善文也没受伤。不过,那女人不久以后就卧轨自杀了,自杀之前,还特意留下血书,让她一个侄子,把她被火车轧得七零八碎的尸体都装起来送到善文面前,好提醒善文说,她儿子和她,都是善文害死的。”   “不是吧!这什么人啊!”郁泉秋听得简直要打人了。妈的,她的医师这么好,竟然还有人要针对她!得亏她当时不在场,不然,看她一定要把那老妖婆的尸体喂狗!   “那件事以后不久,善文就有些抑郁,改造的时候,她身边的一个姓吴的女孩子,不知怎么也在监狱里自杀了……”   看她婆婆又要提那些恶心的事,郁泉秋赶紧打断她说,“阿姨,这事我知道的,但是,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啊?”   “善文不像我和她爸,是在革命的火焰里头打过滚的,她虽然做事让人放心,毕竟年轻,改造这样的事,她又怎么受得了,给那姓吴的女孩子一刺激,抑郁得更深了,不吃不喝的瘦得都快不成人样了。那段时间不知又怎么染了病,整个人烧得都快熟了,我和她爸复职以后,整夜整夜的看着她,没空的时候就让晓诠那孩子带着她出去玩玩,过了一两年,才让她好些。”   郁泉秋听着,心里疼得像被玻璃扎了一样。   憋着眼眶里头的眼泪,问她婆婆说,“阿姨…您,您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善文发高烧的时候,常常喊你的名字,你在磨子岭上照顾我和她爸又那么尽心,你当阿姨是瞎的?”   她婆婆段数不愧高,三言两语就把这一连串的事连起来了。   郁小同志瞬间收了眼泪,眼观鼻鼻观心,好向她婆婆明志,她真的没有勾引她家宝贝女儿!   看见她这样子,她婆婆望了她一眼,慈爱地笑了,“你也别怕,我和她爸也不是顽固不化的人,善文姓子闷,吃亏了也不肯跟家里人说,有你看着,我和她爸不知道放心多少。”   郁小同志赶紧顺着她婆婆给的坡下,斩钉截铁异常坚定道,“阿姨,我绝对不会让兰医师吃亏的!”   她婆婆笑着摇头道,“倒不是吃不吃亏,善文那孩子固执得很,认定的东西怎么阻拦也不成…从她还病着就闹着要去找你的时候,我和她爸就知道,与其阻拦,还不如顺了她的意。毕竟,她是我和她爸下决心要放在心尖上疼的,哪儿能让她不如意?她要去找你,我却怕你立意不坚定,已经嫁人了,就拦着她不让去。告诉她,等过了一两年把病养好,再去找你,那时候要是你还没结婚,那就是真心和她在一处的,怎么样,咱们也不会拦着她的。”   哎呦喂,怪不得她婆婆那时在磨子岭上惯会给她说一些奇怪的话呢,原来打得是这个算盘。   不过,还好她是真心喜欢医师的,不然,要真按照她老娘的意思去结婚了,岂不是就和医师有缘无分了?   不过,看她公公婆婆多开明,不愧是生养医师的人!   郁小同志赶紧给她婆婆一通海夸。   甜言蜜语说得她婆婆眉开眼笑的,拉着她的手说,“善文那孩子太闷了,我平常想找个人说话的都没有,这下可好了,又多了个闺女,不错,明天妈就带你过去挑几身新衣裳。”   “阿…阿姨,你说什么?”郁小同志听得整个人都傻掉了,她婆婆刚刚说了啥来着?   “傻孩子,你既然和善文在一处,不管我叫妈叫什么?”她婆婆笑呵呵说着,拍拍她手背道,“就是委屈你了,不能当新娘子,和善文在一块儿,也没得什么名分不能领结婚证了。”      ☆、67   只要和医师在一块儿, 还要什么结婚证啊!   郁小同志已经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连忙在她婆婆面前装乖扮巧说不要结婚证, 只要和医师好好的在一处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 哪里就真的能委屈你?”   她婆婆也属于真心疼人的那种,对她说了几句贴心的话, 又说要带她过去金银首饰店里去看看,才嘱咐她好好休息, 而后便推门出去了。   她婆婆出去以后不久, 医师就进来了, 手里端着一盘杨梅,对她温柔的笑, “肚子还撑么, 吃一些杨梅消化消化,再不行我带你出去走走吧,这附近有个花鸟市场, 里头有好些好玩的东西呢。”   “不了,都这么晚了。”郁小同志撅嘴, 跑上前抱住医师, 撒娇说, “刚才阿姨让我叫她妈呢。”   医师笑着用空出来的手搂住她,“那你叫了么?”   “没有,我还不适应。”郁小同志实话实说道,“每次喊妈,我都能想像到老娘拿着大笤帚要来打死我的场景, 我怕。”   “没事,等过一段时间,我就带你回去找大娘,你好好儿跟她说说,时间久了,就好了。”摸摸她的头,医师爱怜地说着。   “嗯。”郁小同志点点头,抱着医师,好一会儿又闷闷道,“我听阿姨说,你之前病得很厉害…有吴医师的原因…吴医师她…”   “颂竹性格刚强,无端地冤枉坐牢,哪里是她能忍得了的。”抱着怀里的人,医师的笑也发苦,“我被关在那边出不去,只能托个认得的本地小伙子去看她,那小伙子回来跟我说,颂竹她过的很不好…监狱里头比咱们在外头还要难过…她们义务劳动没有钱拿就不说了,看守颂竹她们的,是几个男人…你知道颂竹的脸是怎么毁的么?就是她有一次晚回来时,遇到歹人…自己划的。我不知道颂竹在那里面怎么样了,直到她送给我那个包裹,我才知道…”   说起这个,医师又很是痛苦的样子,急喘了两口气说不出话来,郁泉秋赶紧扶着她坐到床上,给她拍背难过说,“没事,没事,别想了。”   美貌的女医师摇摇头,对她苦笑道,“颂竹性子很单纯,你知道她给我寄的东西是什么吗?”   “知道,不是…是她自己的手么?”   “是啊,但她那只手里,还攥着一串钥匙。”女医师的眼睛里慢慢冒出晶莹的泪花,难过道,“后来我去她家,才知道那些钥匙,有一把是她家里大门的,有一把是她放在保险柜里给父母留的钱,还有一把,是一个大柜子的钥匙,打开一看,里头全是她做的医学笔记和做实验的心得。我们读书的时候,就属她最爱学习,那时候咱们一道往图书馆跑,我看杂书,她就在一边研究那些医典。”   “吴医师她……的确看起来对医学很感兴趣。那她…她的爸妈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样…花钱替她收尸罢了。颂竹格外恋家,咱们读书时,学校离她家里有几百里的路,可不管是刮风下雨,只要放假,她就回去。叔叔阿姨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颂竹是老二,她的姐妹都嫁出去了。我给了叔叔阿姨一些安身的钱,让他们把颂竹安葬以后,也不至于没钱养老。”   郁泉秋听得也很难过,搂住医师的脖子,闷闷道,“你不要想这些了…吴医师她…她寄那个东西给你,可能一件事是想让你帮她照看一下她的父母,还有一件,就是想让你替她好好钻研医术,好好活下去呢。”   “可能你说得…是对的。”女医师冲她虚弱地笑了笑。   “什么叫可能,是一定!兰善文你他妈不给老娘好好活下去,看老娘一巴掌扇不死你!”   关乎到自己下半辈子会不会守寡的问题,郁小同志也格外地认真,勒住女医师的脖子,威胁她,“你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呢,不许说一些乱七八糟的。”   “说起来这个,泉秋,刚才我爸让我过去外交机关旁边的医院工作,恐怕不能陪着你了。”   “没事儿,不就工作么,你看老娘像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么。”   郁小同志很是善解人意地说着,给医师放了行。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男主外女主内,虽然医师不是男的,但俩人总要有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吧。   鉴于医师十项全才,而她啥都不会,就只能搁家里头陪陪她婆婆逛逛街,帮着打扫打扫屋子,照顾照顾牧牧了。   ——她本来这样想的挺好,但是搁家里头,一连一个星期都没见到医师的人影。   郁小同志无聊了,郁闷了,坐不住了,甚至怀疑怀疑医师在外头有人了。   腆着脸问她婆婆医师去哪儿了的时候,得到答复说,医师所在的医院是全首都最好的医院,每天都得接待全国各地来就诊的人,且这时候,又缺优秀的人才,作为一流学府出来的大师教导出的杰出门生,她的医师当然得当仁不让地奋斗在救死扶伤的一线。   哦,为了救死扶伤,连家都不能回了吼。那么久就她一个干活,不会累死啊?   郁小同志很是郁闷,可也不好意思跟她婆婆说能不能让医师去个不大忙的医院,只能婉转和她婆婆说,她在家里头待得闷了,能不能让她也出去干干活。   她婆婆也没说啥,上午过去问问熟人,下午就跟她说,有个机关缺个打字员,不需要她打字,只要让她坐着看着打字机就成了。活儿轻省的很。   郁小同志有些动心,一问那机关在哪儿,擦,离菜市场不远,那离医师的医院可远着呢!   郁小同志不大乐意就不想干,好在她婆婆脾气好,没说她,只说要是待的闷了就多出去走走。然后就拎起来公文包走了。   每天牧牧上学,医师上班,家里头她公公婆婆也是高官忙得不见影儿的,就她一个闲得快要发霉。   有次实在是闷坏了,跟周妈打了声招呼后,一个人跑到医师所在医院的旁边街道逛。   她本来是想进去医院看看医师就走的,不想刚巧看见那家医院的旁边有家百货公司,正在找售货员。   她欢欢喜喜地就跑去应了征。   她倒不求这份工作有多少薪水,也不怕工作有多累,只要离她家医师近一些,就是个坑她也往里头跳啊!   其实郁小同志人比较傻。好在这家百货公司也没有多坑,因为这公司是这一带最大的商场,所以她只要站在柜台前等着人来买就好了。   且因为她人长得好看,过来买她柜台前东西的人就多,其中不乏一些不怀好意的男青年,买了一次又一次,为的就是和她搭上两句话。   她笑呵呵地照单全收,反正她对那些人屁感觉没有,她那一柜台卖的好些的话,主管为了奖励她,还会额外给她一些奖励。   比如时鲜的荔枝啊龙眼啊,几块钱一枝的冰糕啊,零碎的都会给她不少。   每次拿到这些,她表面上云淡风轻的,等下了班,二话不说笑呵呵地就给她们家医师送去了。   她头次得到两块冰糕,拿保温杯装好,给她们家医师送去的时候,美貌的女医师正好做完一台手术坐在办公室里。抬头看见她推门进来,惊讶得不得了,手里还在写病历的笔都掉了。   郁小同志贼贼地笑着,把办公室的门都窗都关好,百叶帘子也都拉下来,确认没人看的时候,才开始控诉她家医师,“兰医师你都好久没回家了!”   “我实在是抽不开身…”女医师为难地解释,话没说完就被郁小同志撅嘴打断了,“我不想听。”   女医师以为她是生气了,赶紧要哄她的时候,却见她从保温杯里拿出来一支奶油的冰糕,坐在她腿上对她仰头娇气道,“你要吃吗?”   “咦,你怎么喜欢吃这些小孩子的东西了?”女医师有些好奇,不过但凡是郁小同志做的事,就是杀人放火了她也得跟在后头善后,倒没再问什么,温柔笑了笑,戏谑看她,“只有一支,你自己不吃,要分给我啊?”   “哼。”郁小同志抬头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咬了一口冰糕,就把那冰糕举到医师的面前,“诺,你一口我一口。”   好吧好吧,古有孔融让梨,今有郁小同志让冰糕。   女医师眼里露出越发温柔怜爱的笑,顺着她低头咬了一口面前的奶油雪糕。   冰凉的雪糕入口,冰得人因为炎热天气而焦躁的心都变凉快起来。   把嘴里的雪糕化完,正想夸一句这冰糕好吃,就见坐在她腿上的郁小同志把冰糕重新放在保温杯里,把盖子拧上后,就以一副冰凉妖媚的样子搂住她的脖子,在她颈边哼哼,“兰善文,你说,是雪糕甜还是我甜,是雪糕好吃还是我好吃?”   郁小同志问这话时,大有一副你不给我个答案,老娘就跟你同归于尽的架势。   见状,温柔貌美的女医师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着吻上她的唇。   带着疼爱的话语也消失在火热的亲吻间。   “那还用问,当然是雪糕甜啊。不过,你好不好吃,还得吃了才知道是不是?”   “兰善文你是混蛋!唔…”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出售狗粮墨镜,来来来,先到先得。   ☆、68   她天天往医院这边跑, 医师就有些心疼她, 怕她晒黑了怕她热坏了, 常常在她过来的时候, 跟她商量说,让她别来了。   郁小同志不高兴了, □□着女医师的脸,颠倒黑白道, “兰善文你说,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怎么会。”女医师当然好话哄着她, 也捏了捏她的脸,叹说, “可是你看你脸上都没什么肉了, 从家里头过来这边,太阳那么毒,要是中暑了倒在外头怎么好?”   郁小同志这才想起来她过去百货公司上班儿的事还没给医师说呢。   当下欢欢喜喜地和医师说了这件事, 并且,还得意地冲医师绽放了一个明亮的笑, 以孩子讨糖吃的语气道, “怎么样, 我聪明吧?”   医师听了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对她轻轻点头,“…嗯。”   沉醉在医师的美色和自己聪明的决定里, 郁小同志并没有发现医师的这点异常,笑呵呵逮着医师又亲了好几口,才美滋滋地提溜着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回去了。   下午的时候,她照常在百货公司的柜台前站着应对来往的客人。   她看得柜台是专卖果品烟酒的地方,因此格外引年轻男女和小孩子的欢喜,不少年轻的女孩子甚至拉来了自己欢喜的男孩子,俩人一块挑东西。   因为人多,主管就又分过来一个小姑娘帮忙。小姑娘活泼好动,在她给几个流里流气的男青年拿烟的时候,忽然激动地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拉着她就往柜台左边看,“郁姐,你看见那个女医生了么?”   哪个女医师?她不明所以,顺着小姑娘指的方向看过去,结果就见到她们家医师美貌的脸。   她家医师怎么过来了?郁泉秋一阵惊讶。   小姑娘却没有察觉到她的惊讶,在她耳边一个劲的叽叽喳喳说,“郁姐,郁姐,我跟你说,我上个月去过那家医院一次,那个漂亮的女人就在里头当医师呢!她人可好了,说话和温凉的水一样,温温柔柔的,我那时候拿药的钱不够,还是她帮我垫了几毛的呢…郁姐,待会儿她过来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问一下她家住哪儿,叫啥名字啊?”   她家医师惯会招人喜欢,招男人喜欢也就算了,好些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见到她人都要脸红。   对于此,郁小同志格外的郁闷,摆置着手里的东西漫不经心说,“她不是个女的么,你找她干什么?”   “嗨…虽然是女的,但问问她名字也没什么不是。再说,我还欠她几毛钱呢,这不是,知道她名字以后,就好直接把钱给她了么。”小姑娘笑嘻嘻道。   郁泉秋脸色不是很好。小姑娘没看出来她的情绪,笑呵呵地说完,忽然在她耳边叫道,“哎,郁姐,那女医师过来了呢!”   她还没抬头,就听见她们家医师温婉的声音,“你好,我要一斤荔枝。”   “哎,这时候的荔枝其实都不新鲜了,不然,你要是渴的话,买点儿水吧,也划算些。”   她还没说话,她旁边的小姑娘就呱哒呱哒地跑上去和医师推荐这推荐那了。   “不用了,我就要一斤荔枝就好了。”女医师冲小姑娘露出来一个温和的笑,能看出很快就把小姑娘迷得晕头转向的了,按照医师说得给她拿了一斤荔枝,还私心给她在里头放了两个青苹果。   郁小同志全程没有抬头,但她知道女医师看了她一眼以后就走了。好像不认得她似的。   郁小同志比较奇怪了,不知道她们家医师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   往后一连一个月,她都是好似不认得她一样,回回在这个时间段里头过来她这柜台买东西。有时候是苹果,有时候是干枣,甚至连大中华的烟,她都买过几回。   和医师搁一处那么久,她怎么不知道她们家医师会抽烟的?   郁小同志百思不得其解。但更让有些郁闷的是,医师过来买东西,和她旁边的小姑娘说话,都不理她。   一个月下来,惹得人小姑娘心里头泛泛的痒,看见人就露出痴痴的笑,不时迷惑地捂着自个儿的心口问她,郁姐我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当然是被女医师迷得春/心荡漾了呗。   她们家医师惯会招引人,偏她自己还不知道,虽然在她下了班跑去找医师的时候,她还是温温柔柔的和她讲话,但是在她上班她过来的时候,就是另一个样儿了。   她过来的如此有规律,时候久了,不仅是那小姑娘,还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男青年也经常在她这边蹲点。   她自己被骚扰倒没啥,但那群混蛋要是想要勾搭她家医师的话,郁小同志十分的不能忍了。   在一个明媚的下午,她家医师前脚走后,她后脚就跟主管请假跟了上去。   她家医师却没有回去医院,而是在百货公司门口不远的一棵老榕树底下站着。   日头斑驳的光晕透过榕树参差的枝叶,将点点的光映在她身上,就好像是医师带她过去看的电影的投影机一样,把所有的光线都投在她身上,让她眼里除了医师,再没有别人。   看见她过来,也不惊讶,只是温柔地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来布巾手帕,将她头上的汗擦尽,才对她温和笑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这还要问么,当然是好了。   郁小同志傻呵呵地啥也不问跟着医师走了。坐上公车拐了五站终于到了地方。而且因为医师身上清新的药香,她罕见的没有晕车。   “到了,就是这儿。”医师温柔地说着,带她进到一个卖自行车的地方,站在着无数流光锃亮的自行车面前,在她耳边对她轻轻道,“泉秋,我给你在我医院周围的文化宫找好了一个轻省工作,你不要过去那边站着了好不好,你要是嫌弃走路花时间,这里有车,你自己挑一个喜欢的,好不好?”   她在柜台边站着的时候,常听一堆带着男朋友过来的大闺女趁着男人走开时,偷偷跟她叹气说,这年头,一个男人要是连三大件都凑不齐,跟着他还有啥意思?   她在一边常常想,难道嫁人是要看她能不能凑齐三大件么?可现在她才知道,奶奶的,跟着一个有钱有势的,是得多重要!   妈的,别说三大件四大件了,她连十大件都能帮你解决了!   郁小同志满足得不得了,在外头不好抱着医师,只能眉来眼去地问她说,“这一个月,原来你不跟我说话就打着这样的念头啊,你说,你是不是见不得我被搭讪啊?”   女医师温和笑笑没说话,郁小同志越发的肯定,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又媚眼如丝地望了她一眼,娇气哼哼道,“可是我不会骑啊。”   “没事的,我教你。”女医师又露出了能把人迷得找不着北的笑,使郁小同志深陷美色不能自拔,当即就买了一辆银灰的飞鸽自行车,让医师载着她,回去干完活,晚上就告诉主管她不想干了。   主管是六十多的老爷子,本来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可念在她在任期间干的还不错的分上,大手一挥,去吧去吧,你再不走啊,兰书记可就要找我谈话了。   她搞不懂这和她公公有啥关系,可她管得了那么多了,欢欢喜喜地说句谢谢主管就跑出去找她的医师了。   下班时,才五点,夏昼,长而缓慢。   念及不会马上天黑,医师载着她就往最近的公园里跑。她还在奇怪缘故呢,就听医师说,早教会你,早安心。   安心?安啥心?   郁小同志表示不能理解,不过,坐在自行车后头,搂着医师纤细的腰,着许多人急急地往菜市场奔走,看着日头的余晖慢慢儿的笼罩住这座经历了千年沉淀的古城,不知道有多快活。   而到了公园里,医师扶着自行车一边,温柔地在她身后指导她该怎么控制车头的时候,她就快活不起来了。   看医师骑着容易,怎么到她手里,这自行车就总是歪歪斜斜的了!郁小同志很是郁闷。烦躁地把车柄扭来扭去的,要是这车能说话,估计她就得质问它,咋的还区别对待了!   看见她这样儿,医师笑着给她擦了汗,温声安慰说,“别急,长城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今天不行,我明天再教你,反正,以后的日子还常着呢。”   是啊,她和医师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天色渐昏,公园里头来纳凉的老头儿老太太也慢慢多了起来。   趁着天黑,郁小同志贼心就重了,偷着亲了一口女医师的脸,搂着她脖子撒娇道,“咱们回去吧,牧牧放学回来了,周妈恐怕也做好了饭菜在等着咱们呢。”   “好。”医师温柔一笑,爱怜地吻吻她鼻尖,载着她,在星光布满天空的时候,骑着着车不紧不慢地回家。   路上遇到了很多人,有的在抱怨粮票少了食根本不够吃,有的在叹气家里谁谁又生了病,不知怎么办。   郁泉秋看向在路灯底下不断盘桓的飞蛾,眷恋地搂紧了医师的腰。   夜凉如水,时候变了,飞蛾扑火,也能和火焰长相厮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开心。   ☆、69   她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学会了骑车, 这速度因为没有比较也就不知道是快还是慢。   反正一开始还是医师载着她过去文化宫上班, 等她会骑车了, 就自己慢慢悠悠地骑着过去。   本来中午的时候, 医师不许她过来怕晒坏了,可她也不想见不着医师, 俩人僵了半天,还是医师和她妥协了, 温柔说, 好吧, 文化宫和医院之间有个小餐馆,离哪边都不算太远, 你中午下了班, 就过去那里吧,我去找你。   郁小同志这才开心,乖乖骑着车跑到小餐馆里头坐下等医师, 俩人一道叫了菜,对面坐着眉来眼去地吃饭。   可能是靠近医院和文化宫, 都是机关公家里头的人, 其实这餐馆里头的饭菜不算好, 中午寥寥无几的都没什么人,郁小同志一边嫌弃饭菜的味道,一边对着菜单上的要价耿耿于怀。   虽然她们家不缺钱,可也不能白白把钱都送出去啊。   想想,郁小同志就很郁闷, 戳着碗里头的青菜,皱眉和医师说,“兰医师,这菜好难吃。”   “这餐馆不能自己带饭菜进来的,不然,就让周妈帮忙做点饭菜就好了。你要是不想吃,我带你去百货大楼买蛋糕点心。”医师很贴心,完全不顾其实点心比这边的饭菜要贵几倍,也要讨郁小同志的欢心。   可郁小同志表示,她是穷惯了的,哪里能这样乱七八糟的花钱,听见医师这样说,连忙摆摆手说不要了,忍忍就够了。   医师哪里是在乎花钱的人,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再过来时,就偷着给她带了好些新鲜没见过的点心。   点心不是饭菜,餐馆里头的人见了也不好说什么,郁小同志高兴之余,还有些惆怅,戳着碗里又黄又硬的米饭,嫌弃道,“就这小破饭馆,竟然还不倒闭,算是便宜他们了。”   医师笑着安慰她,“现在大家都靠着粮票吃饭,只有家里没粮食了才会过来填饱肚子,有人能开饭馆让他们填饱肚子已经很了不得了,哪里会在乎好吃不好吃。”   郁小同志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没说啥,忍着不好吃的味道把饭菜扒拉完了,又跟医师卿卿我我了一番,而后满足地跑去文化宫上班发呆了。   倒不是她想玩忽职守,而是她的工作当真清闲,就在二楼坐着收发文件,等人来了再取。二楼里头有风扇通风又好,她在这坐着,除了无聊一些,其实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差事了。   她那天下午照常要上二楼上班,走到一半撞到了人,那人手里茶杯被撞翻了,热水滚了出来,泼了一地,也溅了好些在她手臂上。   她“啊哟”一声叫出来,那人赶紧说对不起,慌慌张张地帮她擦手上的红痕,她忍着疼抬头正想说算了,见了那人的脸,却愣了一下。   “李记者?”   给她擦手的女人一怔,慢慢抬首时,露出了自己的脸,比之先前要憔悴好些,明明她们差不多大,她看起来就好像四十多岁的女人一样,穿得衣裳也都泛了黄。   “李记者,真的是你啊。”旧人重逢,郁小同志还是比较开心的,笑对她道,“哎,好久没见了,李记者你也在这文化宫工作啊?”   “郁同志…”看见她,李婉莳怔了会儿,马上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会在这了。宽和地对她笑了笑,道,“你和兰医师…在一块儿了?”   “李记者你说啥呢,兰医师和我不都是女的么,咋会搁一块儿。”郁泉秋赶紧摆手否认。眼神真诚的不能再真诚了,唯恐面前的人知道了她和医师的关系。   李婉莳笑了一下,也不戳穿她,只轻轻和她道,“明天的时候,你能让善文过来七胡同一趟么,我想…我有些事要找她。”   听李建魁说眼前的记者嫁给了耿双年那厮,要是她家医师过去了,耿双年不忘旧情,还想着要出轨追求医师咋办?   郁小同志心眼多,不想答应。   李婉莳也看出了她的顾虑,和她微微一笑,道,“放心,我和耿双年离婚了,那里只有我和儿子冬冬。”   “好吧。”郁小同志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下来,晚上回去洗完澡和医师滚上床办事之前,把这件事告诉了医师。   谁知听完这件事,她家医师就不说话了。   不知道她家医师咋了,郁小同志赶紧扭头,正要咬她,就见女医师把灯开了,下床拿回来一管烫伤膏,一边替她擦胳膊上的红痕,一边皱眉道,“怎么烫到了也不说一声?”   “那不是不疼么。”得了女医师这样对宝贝似的对待,郁小同志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一边让医师替她服务,一边吧唧吧唧地亲着医师的脸,问她,“那你明天去不去啊?”   “我不想去。”医师难得地显露一些不愿意的情绪,把手里的膏药涂好后,放在一边床头柜上,坐在床上淡淡道。   “为啥啊?”看着女医师的脸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郁小同志不明白了,“你们不是在一块儿住了大半年么?”   医师起先还不说话,后来经不住她缠,好一会儿才告诉她原因,“婉莳她喜欢双年,我有一次出门去找你的时候,被她看见了…她很生气,骂我不知福,然后她写信告诉了双年她妈,说我喜欢别人。双年他爸以前和晓诠爸爸一样,都是中/央要员,他爸死了以后他妈在上头也有些说话权,就把我的名字从遣返回城名单上踢掉了,我也就算了,为了让婉莳也回城,她还把颂竹的背景造假给了婉莳……我当时还在奇怪为什么婉莳的出身比颂竹严重多了,却能回城。后来过去颂竹家里,听叔叔阿姨和我哭诉,我才慢慢明白原因。”   好吧,怪不得她们家医师这样温柔的人都露出一些不愿意来呢,原来是这个缘故。   郁小同志明白了,同时也有些心疼她家医师,搂着美貌医师的腰,抬头跟她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的温柔说,“那咱们就不去了。”   “算了…还是去吧。”经不住郁小同志这美人计,女医师叹一声,把她抱紧,说,“毕竟,要不是这一出,我也不能和你在一处。”   “好哇兰善文,老娘当时那样倒贴了,你竟然还是不动心!你说,要不是后来老娘又过去了通山一趟又好好照顾了公公婆婆,你是不是就要把老娘抛到脑后去了!兰善文你个没良心的,看老娘咬不死你!”   论起秋后算账,没人比郁小同志更在行了。   上前捧住女医师美丽的脸就把她压在床上,床头灯朦胧而柔和的灯光下,郁小同志眼睛里迸发出了格外不怀好意的光,被她压着的女医师温温柔柔的,柔顺的黑发散在床上,有一种妖冶的美。   睡裙的扣子被郁小同志折腾得开了,露出了她漂亮的锁骨和柔软的泛着奶白色光晕的胸。   美貌的女医师仰躺在床上,目光柔和地望着她。   这样一副任人采撷的样子,让惯于咬人的郁小同志见了,开心笑得都快成一朵太阳花了,连床头灯都忘了关,压着美貌的女医师就试了下她婆婆新给她们买的床好不好使。   结果太专注了,第二天,双双睡过了头。等大中午头才醒过来。   家里也没人喊她们,直到郁小同志被饿得肚子嗷嗷叫的时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醒了。   醒来时,温柔美貌的女医师还没醒,长发散在枕头边上,清浅的眉和画一样的脸,让郁小同志连饿都忘了,亲了女医师一下又一下,直到她受不住这样的扰,才幽幽然醒转过来。   长长的睫毛看得郁小同志心里发痒,抱着医师就直嚷嚷着想再试一下床板质量怎么样。   还是医师比较理智,笑着敲了一下她的头,说,“再晚,就要天黑了,不是还要去婉莳家里么?”   好吧,郁小同志委屈了,低着头穿好衣裳,正想像怨妇一样送她家医师走得时候,美貌的女医师刮刮她鼻子,宠溺笑了笑,“你不和我一块儿去?”   那当然是要跟着了!作为一名职业的没有医师就不能存活的水蛭,郁小同志当即笑呵呵地爬了起来,拉着医师活动了一下各自酸疼的腰背,出去买了好些东西,才难得奢侈一回,让家里的司机开车送她们到七胡同口。   到那儿时,李婉莳已经拉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在胡同口等她们了。   见到她们,尤其是见到女医师,有些不知所措地道,“你们…你们来了啊…冬冬…快,快叫阿姨。”   小男孩乖巧地叫了一声,女医师没说什么,温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递给他一颗水果糖。   这场景让郁泉秋想到了当初她和医师头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温柔地把糖递给她女儿的。   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么久了啊。   “善文…我,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没等她感慨完,就见李婉莳红了眼眶,也不顾还在胡同路口了,低着头给她们跪了下来,不住滴眼泪道,“善文…你帮帮我…帮我把儿子的抚养权拿过来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架空,不要跟我纠结时间问题。   ☆、70   时光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 能将人塑造得越来越好, 也能慢慢儿的将一个人毁灭。   李婉莳虽然不怎么漂亮, 好歹以前还是朝气蓬勃的, 可面前跪着的女人,脸色蜡黄的, 要不是知道她的真实年纪,她当真是会以为她是磨子岭上那些惯会说脏话和人争一分两分钱葱价的大婶。   女人, 怎么能这样糟蹋自个儿呢?   郁泉秋看了觉得有些心酸, 她家医师向来性子温婉的一个人, 见了她下跪,却没有什么触动, 只淡淡道, “你先起来,把要我帮忙的是什么事说了,我再斟酌能不能帮你。”   她们家医师段数就是高, 三言两语的就把面前女人卖的苦情给消了。   郁小同志美滋滋地想着,活像段数高的是她自个儿似的。   “好…是我欠考虑了, 你们过来我家里坐一趟, 喝杯茶, 我再慢慢儿告诉你们吧。”李婉莳抹了眼泪,强颜欢笑说完,站起身拉着男孩子,将她们带到一个阴暗狭窄而又挺破旧的小屋子里头,让着她们坐下, 又给她们泡了茶,才慢慢儿的讲起了事情的起始。   虽然她嫁给了喜欢的耿双年,但是耿双年并不喜欢她,而且耿双年头上还有几个姐姐几个姑姑,还有个厉害的老娘,成天宝贝他一个男人宝贝的什么一样,不许他干任何家务,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她。   这也就罢了,结婚没几年,改造就到头了,原来耿双年他老娘还在中/央有些话语权,能替她儿子在机关里谋一份清闲的工作,但运动完了,要拨/乱/返/正的时候,他老娘和李婉莳的爸爸就倒霉了,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利,耿双年自然也下了岗,每天在家郁郁寡欢地就好喝酒,喝完了就打人,后来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李婉莳就要离婚。   可她就生了一个儿子,想带他走,耿双年他老娘却理直气壮地说冬冬是她家几代单传的根,不许她带走,明明法院判了跟着李婉莳,他们一家却一直纠缠不休。还经常过来李婉莳住的文化宫闹事。   李婉莳平平淡淡地说着,郁小同志却是越听越气。   妈的,耿双年他妈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个老不死的,还好当年医师没跟耿双年,不然不得气死?   “要我帮你也可以。”她们家医师听了,却是神色淡淡的,没有什么触动,只定定地看着李婉莳,道,“只是到时候事成了,你必须去给颂竹的父母赔罪,必须去颂竹的墓前道歉。”   “吴医师她…死了吗?”听见这话,李婉莳一愣,呆呆地问她们。   她们谁也没说话,李婉莳就知道她们是默认了这件事。五官皱在一起,摇头难过道,“我…我不想的…但是…但是我…我想回来…我妈她快病死了…我只好…”   “这些旧事,就别提了吧。”打断她,郁泉秋叹了口气。李婉莳其实和张佑堂一样,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只是有私心罢了。只是他们的私心太重,以至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害了别人。   李婉莳最后是泣不成声地送她们出来的。   看着她那张被风霜侵蚀了的脸,郁泉秋有些难过,笑了笑阻止她继续要送她们走到胡同口的好意,找个理由支使她们家医师先出去等她,等医师走了,她才拿出过来时准备好的一些钱递给她。   本来李婉莳执意不要的,郁泉秋望一眼她身后扶着门等着母亲的清秀男孩子,叹道,“就算你自己不希冀什么,你好歹也想一想你儿子,他年纪还小,正长身体呢。”   李婉莳闻言,眼圈儿全红了,好一会儿才叹说,“善文当初选你,我们还不理解,千方百计阻拦,现在看来,你和她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郁泉秋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就跟她道别,过去追她们家医师了。   彼时,比天神还要美貌的医师正背对着胡同巷口仰头看对面青墙上攀折而上的紫色牵牛花,夕阳的余晖映到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斜长。   看见她过来,微微偏过了头,淡淡道,“你把你的工资都给她了?”   “啊…”被揭穿了,郁小同志张口结舌地不知怎么回她。   她昨儿个看李婉莳穿得不是很好,偷着问文化宫一个同事,才知道她爸妈如今都重病缠身,家里的兄弟姐妹又因为她父亲在运动中做的不光彩事都待业在家,如今只有她一个带着孩子支撑全家。   单身母亲本来就艰难了,还要这样供养全家,她不忍心,就偷偷地把自己做售货员和在文化宫拿的工资都给她了。   反正她也不缺钱花,家里也什么都有。   第二次看见她们家医师脸色沉得更快要下雷雨之前的乌云似的。   郁小同志知道自己闯祸了,正要指天为誓说下次再不违背医师的意愿乱帮人,就见她家医师叹了口气,过来走到她跟前,替她捋好被风吹乱的发丝,“那些钱是你辛辛苦苦赚的,随便给了她,你自己怎么办?就算要给,你跟我说一声,我给她就好了。”   好么,搞了半天,医师不是恼她把钱给了李婉莳,而是恼她把自己的钱给她啊。   郁小同志听得心里吃了蜜糖一样,顾及在外头,没敢抱医师,只娇气地对她撒娇说,“那不是还有你么,以后我就是穷光蛋了,你可得养着我。”   美貌的医师淡淡一笑,迎着夕阳朱黄的光辉里,迷得人心驰神荡的。温柔应允她说,“好。”   医师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所以她不意外可以赖她一辈子。   而对于李婉莳的问题,她也相信她们家医师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帮她解决了。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不到三天,她再上班的时候,就听李婉莳拉住她说耿双年一家不再扰她了。   这是好事。郁小同志也替她开心。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替李婉莳松一口气,她自己的麻烦来了。   不知道是文化宫里哪个多嘴的说是她帮了李婉莳,惹得耿双年他妈天天上门来找她闹事。   到了文化宫门口,风风火火地问她在哪儿,她躲起来了还相安无事,有次她下班推着车要回去时却被在门口蹲点的她逮个正着。   那老婆子跟个疯子一样,上来就质问她怎么自己不知羞耻没结婚就怀了孕还让人家骨肉分离,她连躲都没处躲,白白挨了她一巴掌。   要死的老婆子年纪大了劲还怪大,一巴掌把她打个趔趄,连带着医师给她买的车都丢歪倒在文化宫门口的台阶上。   能在这文化宫上班的人家里都是有背景的,自然是认得耿双年他妈,不想惹祸上身,纷纷走得远,当然就没人拉着她。   她捂着火辣辣疼的脸,趴在台阶上听那老婆子一声比一声还要响的责骂,看着她上来还要打她,正想一骨碌翻起来找她同归于尽的时候,后头一个男的忽然拎起那老婆子的后领,一下把她撂倒在水泥地上,同时她被人扶了起来,而后听见了她家医师焦急的声音响在头顶,“泉秋,你怎么样,没事吧?”   她想说没事,可是抬头看见她家医师美貌的脸时,眼泪珠子忍不住地就包在眼里,慢慢掉了下来。   看见她这样,她家医师脸上变幻了好几个神情,好一会儿,才淡淡唤她身后的男人,“张同志,她一把年纪了,你别跟她计较,咱们去找她儿子去。”   张同志?哪个张同志?听到医师的这句话,她奇怪地抬头,竟然看到了张佑堂。   这厮怎么会在这儿?   她正疑惑,就见张佑堂穿着一身皱了的白衬衫,松开拽着那老婆子的领子,让她一屁股摔在地上,才走上来,想要问她怎么样,又有些不敢,好一会儿才诺诺地解释原因,“泉秋…我听说…听说牧牧在这里上学…孩子在一二年级的时候不要户口本儿,可等她大了些,总得…我就,就把我们家的户口本拿过来了,你要是想用,就拿吧。我…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就,就先去医院里找了兰同志,让她…让她带我过来的。”   什么户口本,她不是说了小家伙跟着她姓么?   她皱眉不解,看一边她家医师淡淡的神色,突然就明白为什么这厮会在这儿了。   随着小家伙年纪越长,也慢慢儿的会问她爸爸在哪儿了,起先她还会搪塞她说过一时她爸爸就会来找她的,可小家伙越来越不好骗,经常在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抱着布娃娃,生着闷气就走了。   她们家医师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又兼有了李婉莳的事,所以才叫张佑堂过来的吧。   不过医师可真是神通广大,竟然知道张佑堂在哪儿。   可她也真够傻的,孩子都不是她的还要这么操心。   想想,郁泉秋觉得心里暖乎乎得快要冒泡了,难得对张佑堂有了好脸色,平淡说,“不用了,我已经说过她跟我姓了,你要是觉得歉疚,我可以让你带着她出去玩,不过…”   “你放心!”不等她说完,张佑堂就赶紧拍着胸膛保证,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得涕泗横流的,“我…我一定不和她说我是…我是她…我就带着她出去逛逛,我一定对她好好的!”   郁泉秋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让医师扶着她起了来。   正拍着身上摔倒弄的灰呢,一个剪了平头的男人焦急地挤开几个看热闹的人,跑到那老太太面前,叫道,“妈。”   “双年,你可来了,你看,就是这个女人帮着那丧门星把你儿子夺走的!”   老婆子别的不会,撒泼打滚耍无赖倒是一绝,可能是看见自个儿儿子来了胆子也壮了,拉着他就开始告状。      ☆、71   几年不见, 耿双年变得丑了不少。   剪了个老气的平头就不说了, 才二十多岁竟然将军肚就凸出来了。穿着灰不溜秋的汗衫, 小老头一样, 丑得没边儿了。   看见他,郁泉秋就想到了她那几个月怎么倒贴医师她都不理就是因为眼前这厮贴医师太紧的缘故。   顿时旧仇新恨一齐涌上心头, 恨不得当场就把他给吃了。   咬牙切齿的郁小同志和狂躁的小豹子没啥区别,让女医师看了觉得可爱的厉害, 暗地里摸摸她后脑勺给她顺毛, 在她耳边温柔笑说, “别气。”   “那你给我报仇啊。”郁小同志特像被欺负完了回家给大人告状的小娃娃,委屈得不能再委屈了, 勾着头把自己的脸往女医师面前凑, 低声告状说,“兰医师你看看,她把我脸都打得肿了, 我毁容了,我不漂亮了!呜呜…”   “好好好, 乖, 我替你出气, 还是美美的,没有不漂亮。”见状,医师低声笑着安慰了她几句,而后抬起脸,对脸色不是很好看的男人轻道, “双年。”   听了自己老娘的话,原本脸都气得红了的男人,在听见女医师叫他的声音后,抬头,一望见是她,顿时手脚无措地都不知道怎么摆,“啊…是善文…善文…你啊…”   “哎,是兰书记的女儿啊。”他变脸变得快,他老娘变脸更快,几乎是听见儿子喊女医师的瞬间,就变了脸色,讨好地笑了笑,把儿子往前头推了推,“快快快,双年,你不是喜欢人家么,快跟人家说,你这几年,有多想她!”   耿双年被他娘的这句话说得脸上又青又红的,看着女医师时,一双已经混杂了世俗的眼睛里除了早年见的深情还有一些别的元素。   张嘴正要说话,就被女医师打断了,淡笑着和他道,“婉莳已经替冬冬改了姓,你还是再找个人和她过一辈子吧,你不适合人家,就不要耽误人家过日子。”   说完,她扶着地上还气乎乎的郁小同志就要起身离开。   这不是说要给她出气么,怎么就跟他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就要带她走了?   郁小同志十分的不解医师的做法,站在原地不想动弹。   见状,女医师只好温柔笑着哄她道,“别急,咱们先回去把脸上敷一敷,然后我再帮你出气,你不是说要毁容了么?”   郁小同志有些不信,可抵不过医师说话时,那股信誓旦旦的样子,迷得人心里头搁了七八个青蛙一块儿跳似的,让容易被女色迷惑的郁小同志轻而易举地就妥协了。   应下来就跟着女医师往前走。张佑堂默默地在她们身侧跟着。   后头的耿双年被她老娘撺掇着要上来追,刚走了一步,就被女医师的话打回去了。   她说,耿双年,别让我再讨厌你第二次。   嗯,什么时候是第一次不知道,但是毫无疑问,第一次的时候,因为耿双年一家还是有权有势的,所以她们家医师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但是在第二次的时候,情势就调转了过来。   她家医师不知道干了什么,让耿双年从几个姑姑姐姐全家到和他带有亲戚关系的人,一个月之内全都从公职上落了下来,变成待业在家的游民了。   她听了这些传闻后,觉得异常解气,觉得自己的巴掌总算是没白挨,在医师回来的时候,吧唧就亲了她一口,笑呵呵地夸她家医师厉害,不去从政简直就是业界的损失。   美貌的女医师只是淡淡笑了笑,和她解释说不是她厉害,而是她收集了一些耿双年姑姑姐姐们以权谋私的证据让吴颂竹的父母送给了李婉莳的父亲,再让他带着忏悔的意思把那些东西送给了她爸交给上头。   拐了好大一个弯,却让两家都好过不少。   李婉莳当真按医师说得去赔罪了,且为了诚心,她是一步一步走到吴颂竹家门口,并且从她家门口一步一跪地跪到了吴颂竹的墓前。   吴颂竹的爸妈起先并不原谅她,看她过来就是一阵打,后来经不住她一个月来一趟,每次比亲女儿还要孝顺地给二老干活,奉养他们,每次一过来都要磕得头破血流的,二老慢慢儿的心肠也就软了,走到李婉莳家,和李婉莳她爸商量着,认了李婉莳当干女儿。   而李婉莳的父亲,经过医师特意安排的这么一出忏悔,虽然没有官复原职,好歹在一个机关里谋了个小领导的职位,供养一家倒是绰绰有余,不用让李婉莳再那么辛苦了。   没有人天生就是好人,也没有人天生就是坏人。   只在这一场不知谁对谁错的运动里,有的人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初心,而有的人却是彻底迷失。   耿双年他老娘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丢了饭碗还不算,连带着儿子闺女大姑子小姑子七大姑八大姨都丢了饭碗,就比较郁闷了。   见天儿的在文化宫堵她要她和医师给个说法儿,起先她还能躲就躲,躲不过就照医师说得报警。   但是警察局也不是专门管这事儿的,起先还能把这疯老婆子拉走,后来,就实在是管不了了,看她又跑到警局的时候,苦着脸跟她说,“同志哎,咱们这警局也不是给你开的,你就是过来十次,最多咱们就是拘留她几天,但她又没有当真对你做什么,这事儿,还得你们自己解决啊。”   哼,要是她自己能解决,还要跑来警局干啥?   郁小同志不乐意了,怏怏地回家去。   因为耿双年他妈,她好几天都没上班了。   低头正在咒耿双年他妈出门被车撞的时候,不想在大厅里遇到她公公正坐在椅子上整理文件,看见她这个点儿回来,就比较奇怪了,疑惑道,“泉秋,你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呃…我…”郁小同志惯会插科打诨,但那是在医师面前,等一遇到她官威重的公公和她道行深的婆婆,就原形毕露了。   当场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被她公公几句话追问之下,就照实说了缘故。   “这样啊。”她公公听了,捋着文件低头沉吟不语。   她以为她公公是为耿双年她爸也是个先烈他不好给她报仇的事儿为难呢,正要摆摆手说爸您别操心,我自个儿的事自个儿解决的时候,就见她公公慢慢儿的抬起了头,格外认真严肃地问她,“泉秋啊,你愿不愿意帮爸一个忙?”   嗨呀,她公公不愧和医师是父女,说话都这么客气的。郁小同志赶紧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爸您说,只要是您让我干的,杀人放火我也干。只是到时候要是我被抓起来了,您记得让兰医师到牢门口给我送饭啊。”   “嗨你这孩子,就爱耍嘴皮子。”老爷子被她逗乐了,放下文件慈祥地跟她说了缘故。   原来是上头看计划经济不大好,就想学外国人搞个什么市场之类,她公公作为国家要员又是封疆大吏,这等吃第一个螃蟹的事,当然落到了她公公头上。劝诱身边的人不要固守家里,多做生意以活跃经济,而作为他的媳妇,郁小同志就是第一个被她公公鼓励的对象。   “啊?您让我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啊,这…咱们靠粮票布票的咋开啊?”   郁小同志一头的雾水,跟个没头的苍蝇一样,乱七八糟的就一通问。   好在她公公比较耐心,一一给她解释了国家的政策,末了,还极为欣赏地夸她说,“善文这孩子闷,做生意也做不好,让她过去机关工作也不会识人眼色,爸看你机灵得很,反正你那文化宫不能再去,就帮爸一个忙,先在外头捣鼓捣鼓。放心,这捣鼓的钱,爸给你出,赔了也不要紧。”   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郁小同志得了宝一样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早就看文化宫和医院之间的餐馆不对眼了,她公公这一出,可是合了她的意。   当即就答应了她公公会好好琢磨做生意的。   晚上医师下班回来,郁小同志迫不及待地就和她们家医师说了这事儿。并热烈而积极地询问她们家医师的意见。   听说,她们家医师倒是没说什么,下床就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小折子递给她。   她迷惑地不知道里头是啥,捏着东西还没打开,就听医师说,“里头是我所有的工资,要是还不够,我就去找妈商量看…”   “傻子,说了爸给我钱啦。”还没等医师说完,郁小同志眼眶热热的就打断了她的话,抱着她亲了好几口,又哼哼不满转了语气道,“兰善文,你怎么现在才把工资给我啊!”   对于她这不知足的语调,美貌的女医师只是笑了笑,刮她一下鼻尖,宠溺道,“恶人先告状,你以前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谁给你买的?”   “哼,兰善文你是不是嫌弃人家是穷光蛋了!我这就去做生意赚个十万八万的,然后用钱把你买回家当压寨夫人去!”   医师闻言,温柔的眼眸就弯成了月牙儿,亲了亲她额头,笑道,“那我可拭目以待了。”   ☆、72   她公公说给她一笔钱, 当真就拿了好大一笔钱帮她在文化宫和医院的中间盖了个饭店。   店里头的装修材料都是她和医师两个人一手挑选, 监督着慢慢儿的看着弄好的。   店里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 可重在饭菜质量好。   她觉得, 起始时人们应该比较喜欢家常菜的味道,就在搂着医师的腰让医师骑车载她四处兜风时, 四处物色请了几个做菜好吃的大婶儿,在厨里头帮忙。   做好这一切, 她其实都惶惶的, 她本来以为肯定没有人来呢, 可她公公说得对,粮票在她开饭馆没多久就走到了尽头, 慢慢儿的大家手头宽了, 也愿意到外头花钱了。   而她开的小饭馆,因为离文化宫和医院两边人来人往的地方都近,占尽了地理位置上的优势, 又兼价格公道饭菜好吃,很快就把原先的饭馆儿比了下去。   而以前她照顾的那些老头儿老太太, 不知道从哪里听到她开了家饭馆儿, 纷纷带着门生儿女过来捧场, 尝到味道还不错后,就笑着给她拉人过来。   这时她才知道她婆婆就是眼光毒辣,知道了人脉怎么利用才是最好的。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她这家小饭馆竟然开得红火,不久她就暗搓搓地又选好了几个地点重新开了饭馆儿, 还兼带住宿的业务。   没赔钱不说,还赚了一大笔,这让郁小同志好生得意,在头个清点账目的晚上,就拎着账本挺直腰板,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对医师说,好了,老娘现在有钱了,兰善文,你准备好当老娘的压寨夫人了没有?   温柔的女医师没说话,只是默默看她一眼,而后关了灯。   然后第二天早上郁小同志就捶着腰酸背疼的身子郁闷地过去看店了。   耿双年的老娘过后没有再找她麻烦,因为据说她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回家的时候,不小心踩滑了,脊椎杠到了石头上,变得半身不遂了。   所以你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而被她嫌弃的那家小饭馆儿,在一个秋雨纷纭的季节里,也终于惨淡的关了门。   彼时,郁小同志正靠着柜台对着外头潺潺的雨发呆。   她跟着医师过来这边已经快一年了,不知道她家里过的怎么样了。   正一阵胡思乱想,就见飘飞的雨丝中,她家美貌的医师穿着淡蓝色的修身大衣,擎着花伞走了进来。   其温婉超脱的气质足以秒杀一百个雨巷里的丁香姑娘,让饭馆里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偷偷往她这边瞟。   郁小同志也忍不住一阵激动,上去拿了毛巾替她把身上的雨滴擦干净,同时一阵抱怨,“外头还下着大雨呢,你怎么过来了?医院不忙啊?”   “我收到了封信,就过来了。医院里我让人替了班。”   “真是,什么信这样重要……”她话没说完,望见医师拿出来信封上写的寄件人名字,脸色就变了。   “泉秋,你好久没回家了,我带你回去吧?”望见她瞬间变得忧愁的神色,医师对她轻轻一笑,道,“带上牧牧,咱们找个好日子,一块儿回去沙谷巷,看看妈,好不好?”   郁泉秋又是感动又是难过,红着眼眶点了头。   最终,选在了重阳节秋高气爽的那一天,医师开着她公公的车,载着她和牧牧回了沙谷巷。   外头城市的景观在变,这小城却好像被岁月遗忘一样,好久都保持着它悠然闲适的样子,未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近乡情怯,她又是站在巷子口就不敢动了。   她实在是怕她老娘拿个笤帚把她给打死。   可能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美貌温柔的医师慢慢走到她身边,拉着她,对她微微一笑,“走吧?”   郁泉秋红了眼,拉着因为回姥姥家开心地左顾右盼的女儿,缓缓跟着医师往前走。   到了熟悉的门前,她们还没敲门,门板却自己打开了,却是出来一个她们不认得的大着肚子的女人,看她们一眼,奇怪说,“你们找谁?”   “你好,我们找郁泉耕。”医师赶在她之前回答了。   “…你是不是泉秋?”那女人听了,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眉眼,然后就惊喜地对着身后的屋子喊,“当家的,妈,当家的,妈,泉秋回来了!”   这一声喊,让她想跑都跑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对听见这声音后就马上走出来的她娘和她哥哥叫了一声,“妈,三哥。”   “哼,你还知道回来哦!”她妈还是一副恨不得抽她的老样子,不过头上多了很多白发,看起来就知道因为她操了多少心。   “好了,妈,既然泉秋回来了,这些就不要再计较了。”   她三哥温和地笑了笑,望着她旁边的医师,一点儿惊讶的神色都没有,蹲身抱起她身边的女儿,笑着亲了她一口,“牧牧,还记不记得三舅?”   “记得!”小家伙欢喜地应一声,在她哥脸上也亲了一口,然后就一副委屈的样子对她妈说,“牧牧喜欢三舅,喜欢姥姥,妈妈也喜欢三舅,喜欢姥姥,姥姥不要怪妈妈好不好?”   小家伙平常只能想到吃的,这时候竟然能说出来这种话,郁泉秋表示震惊。   不过,在看见一边的医师以一副欣慰的样子看着小家伙的时候,她就搞明白,原来这是医师让小家伙使得苦肉计。   “哎,姥姥的心肝,过来,让姥姥抱。”小孩子的求情总是比她跪在地上求她妈原谅要好很多。   听见这话,她妈叹口气,从她哥怀里接过来小家伙,抱着转身要走时,瞪了她一眼,“还不快跟上来?”   郁小同志赶紧遵旨地拉着医师走了进去。   进了屋里,看见里头变化不大的家具摆设,吃着她哥给她们抓的沙枣儿,听着她哥给她说这一年他娶了亲,妈身体还健朗,他替她在妈跟前尽了孝,让她不要操心的话,郁泉秋越听越不是滋味儿,红着眼眶就拉住了他的手,哽咽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哥……”   “成了成了,你是我妹子,哥不疼你疼谁啊。”她哥拍拍她手背,宽慰她。   说完,叹口气望向她身边的兰善文,不知怎么和她说话的样子,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兰医师,你…要照顾好我妹妹。”   应该是她妈在她和医师跑了以后,就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哥。   想想,郁泉秋觉得自己越发对不住她哥了,想要说什么,一边的医师已经回答了他的话,“你放心吧。”   “嗯。”她哥欣慰地点了点头,望一望里屋,对她无奈笑道,“泉秋…妈也不是不同意你们…总之你去哄哄她,老人家就好听几句好话。”   “知道了。”她咬唇点头,而后恋恋不舍地看了医师一眼,往里屋走去。   进门时,老太太正抱着外孙女喂她吃东西,一边看她欢欢喜喜地啃着干果,一边自言自语道,“牧牧啊,你妈是真狠心,怎么带着你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姥姥攒了这么多的果子糖,就盼着你回来吃,怕东西坏了,还不敢攒新鲜的果子,只能让你三舅买一些干枣干核桃回来,可等了快一年,你妈也没带你回来,不但这样,连封信都没寄回来,你说说,你妈怎么这么狠心?”   说完,她低头就抹眼泪,郁泉秋在一边看得心酸,怯怯地道,“妈…我错了,我不孝…”   “你也知道你不孝顺!”听见他的声音,她妈一抹眼泪,板起脸来又开始教训她,“你说说,这是你第几回瞒着妈跑了?出去了,心就野了,连封信都不给妈写了!”   “妈我错了,我不孝顺。”   全程她只会说这么一句话,勾着头垂头丧气的样子让她妈看了也心疼。   叹口气看外孙女满足地吃东西,好一会儿,才妥协一样淡淡问她,“你和兰医师…她家里知道吗?”   “知道…我出去,就是住在兰医师家里的。”   “她爹妈没说啥?”   “没有,她爸妈对我可好了。”   “哼!”听见这句答,她妈冷哼一声,吓得郁小同志立马噤声,唯恐开罪她妈。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自己要跟她,就是你自己选的。”   听见这话,郁泉秋以为她老娘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吓得她赶紧就想让她老娘三思后行,结果,就听她妈叹了口气,抬头对她道,“你们办酒席了吗?”   “啊?”郁小同志傻在当场不知所措。   “傻闺女,就算你们不能领结婚证,好歹也得办桌酒席啊,不然,这怎么像样?”她老娘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抱着外孙女问她,“你们是回去办酒席,还是搁这儿办?”   “回城办!”郁小同志嘴快,立马回说。   怕她老娘不高兴,她还特意加了一句,“在城里头热闹么,妈,我带你和三哥三嫂也过去城里看看,医师家里大呢,空屋子也多,住到什么时候都不是事儿,您过去,还可以和好多老太太说话拉家常呢。”   “总住在人家家里头像什么话。”   虽然她老娘嘴上是这样说,不过还是同意带上衣裳和她过去住上一段时候,并捎带上了她三哥和她三哥新娶进门的三嫂,让医师开着车,又租了一辆车,小心地开进了城。   回到城里,委婉地和她公公婆婆提了这事儿,她公公婆婆立马就应允了,并且她婆婆还特意在办酒席的前一天,给她打了一对玉镯一对金耳环和一副银项链,拉着她的手叹道,“咱们家在旧时候,儿子娶了亲,总要给媳妇置办金银玉首饰,为的就是讨个巧儿,你既然和善文在一处,往后就要和她好好儿的过日子。”   “嗯!”她当即红着眼承诺下来。   她公公的意思,是越快办越好,所以就在她们回城后的第二个月月初,秋风送开菊花清香的时候,就在她开的小饭馆里,置办了   酒席。   说是酒席,其实饭菜都是周妈和她老娘一手包办的,期间医师也进去帮了个忙,当真做得六个热菜六个碟,三罐时节补汤,并好些酒,置满了桌子。   因为这事儿比较隐秘,所以请得人不是很多。只有知情的人过来了。小六姑娘和她未婚夫,如今该是丈夫的金承当然不能少。   在她张罗着上菜的时候,小六姑娘挺着大肚子,一脸高兴地跑过来和她说,“哎呀,郁姐,你在我结婚的时候给我发的红包,我终于有机会发还给你啦。”   郁泉秋哭笑不得地看她,“你这丫头,人家想着怎么收红包,怎么只有你尽想着发红包?”   “嗨呀,这不是人家第一次么。”小六姑娘很是活泼地拉着她扯东扯西的,完全忽略了一边紧张她肚子的金承。   除了小六姑娘,李婉莳带着儿子冬冬,甚至张佑堂都过来了,各人和她扯东扯西的唠嗑了好些话,就听医师喊她们过去吃饭。   她蹦蹦跳跳地过去拉住医师的胳膊,俩人像所有的新人一样,在亲朋好友面前,用中式的婚礼,慢慢儿的拜天,拜地,对拜,给宾客父母敬酒。   顾忌到小六姑娘这个孕妇,其实酒的度数不是很高,但是在场的人看着她们竟然全都喝醉了一样,泪流满面起来。   其中以小六姑娘哭得最惨,“郁姐,兰医师,你们一定要好好儿的啊。”   她哭笑不得地应下来,望着她公公婆婆和她妈红肿的眼睛,慢慢儿的扣紧了身旁医师的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完结了,舍不得。。。我自己哭得都不能自已。哎。本来想写番外的…但是,不想写她们变老以后,不想写她们遇难的时候,兰医师的心路历程涉及政治不能提…于是,就这样完结吧。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T.K】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